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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放洲在這年的夏天,也就是民國六年,忽然得了一場病差點死掉了。好在他大兒子閻德文孝順,把峄縣最有名的中和堂老中醫王玉芬先生請來來給他看病。結果王中醫只用了六劑藥就把他的病給徹底治好了。按王中醫的話說:他這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大的原因,本來無病;不小的原因,此乃心病。世上的病唯獨心病最難治。王中醫給他開的六劑中藥全是瀉淤通氣之藥。不同的是王中醫還谙相術、心術,他在給閻放洲把脈時,就語重心長地說:“閻爺呀,人這輩子其實很短暫,說白了,活一百年也就三萬六千天。何況好多人他根本就活不到一百年。人生七十古來稀,這是杜甫說的嘛。七十歲都古來稀,也就是說就算咱們活到了七十多歲,也就兩萬多天。這兩萬多天你想得開它是兩萬多天,可你要想不開呢,保不準咱還到不了兩萬多天。那咱這是何苦呢?俗話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不給兒孫做馬牛’。你總該知道你們臺兒莊最有名的大戶齊三多家吧,那祖上從乾隆二年撇下的家業就無人可敵。上千頃地,幾百間房,京杭沿線上百個鋪子,那真是家財萬貫呀。那真是房多、地多、鋪子多,不怪人給他們齊家稱號‘齊三多’。就這樣的萬貫家業,平時對佃戶連一兩糧食都不讓,遇到叫花子連一個煎餅都不舍。這麽個摳法,結果呢,到了他曾孫子這兒出來個敗家子兒,又吃又喝又嫖又賭,嘉慶元年就把個家底給敗光了。所以呀這世事真的是難料,你再怎麽算,算不過天。話說回來,人只要做事本着良心,那老天爺他自會本着良心待你。是不?”

閻放洲為這番話也頗為感慨,就點點頭。王中醫又說:“閻爺,其實您什麽病都沒有,只要把心想開了,您最低還得活二十年。您老年歲也就六十多歲吧?”

閻放洲有氣無力地說:“六十有八了,快到古稀了,兩萬多天已經到了。”

“沒事。咱說的是三萬多天,三萬六千天。閻爺,您只要想開,三萬六千天它沒問題。”

閻放洲就嘆口氣說:“我就是想不開啊。王中醫,既然您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也就不瞞你。你說一個黃花大閨女活生生地跟一個男人跑了,閻家的祖宗八代的臉都讓她丢盡了。這讓閻家的臉往後在臺兒莊怎麽擱啊……”

閻放洲這口氣确實悶在心裏很久了,自己最小的女兒金燕二十大幾的老姑娘了,不肯嫁人不說,竟然在一個月前的一天夜裏跟着胡家的那個叫躍兵的小子偷偷逃跑了。整個鎮像炸開了一鍋水到處沸沸揚揚起來。閻家所有的人有多少天都不敢出門見人。閻放水因為這事在家裏暴跳如雷地吼了半夜,差點派人去胡家放火燒了他們的大院。閻放洲從那之後就病倒了,最初他除了氣就是恨,但是到後來,他又想念女兒了。甚至心裏有一種隐隐地憐惜:胡躍兵那孩子确實不錯,如果不是胡、閻兩家的宿怨,這兩個孩子倒是天設的一對地設的一雙。如今兩個有情人生生不能在一起,兩個人相互守了那麽多年,到最後居然走了這條路,說起來也實在是迫不得已啊。金燕臨走的那天晚上還在哀求他:“爹,我求求您,讓我跟躍兵在一起吧。女兒這一輩子除了他誰都不會嫁的,您就成全了我們吧。”

他當時憤怒地一拍桌子吼起來:“住口!不知羞恥的丫頭,閻家的臉都快被你丢盡了!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嗎?!就剩他胡躍兵一個!我就不信這個邪了!”

金燕流着淚說:“是,天下的男人多了,比躍兵好的男人多的是。可是,我就是看中了他一個。除了他,女兒不會再嫁給第二個男人!……”“啪!”閻放洲一巴掌猛地扇過去,金燕的嘴角流出了一绺血。金燕的臉色那會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她用手下意識地拭了下嘴角,目光既絕望又哀怨地看着她的父親。有好半晌,她忽地轉過身跑了出去。那一夜,她就從閻家消失了。第二天,閻家聽到外面的消息:胡家的躍兵也不見了。那一刻閻家所有的人都明白了:金燕被胡家的小子拐跑了。這種奇恥大辱讓閻放水像被抽了筋似的牛似地吼了半夜。他派出人去四處尋找,發狠只要找回來非把他們兩個點天燈不可。這是這個鎮歷代的規矩,但凡男女敢有茍且的,就是雙雙捆到磨盤石上沉入運河底。現在雖然是民國了,老規矩破了,可這個老規矩在閻家沒有破。只要把他們逮回來,連沉入運河都不讓他們沉,那樣太便宜了他們。閻放水發狠是給他們點天燈。渾身裹上白布,澆上桐油,然後拉到小北門外的野墳地裏一把火把他們燒為灰燼。可是派出去的幾撥人費了多少天的周折就是找不到他們。閻放洲終于病倒了,對女兒的憤恨、惱火、思念、內疚,種種複雜的情緒把他終于撕倒了。到最後他連喘氣都不周溜那會兒,他倒渴望家裏不會找到女兒,他不想讓女兒給點天燈。

王中醫似乎一眼看穿了他的心底,悄聲告訴他:“閻爺,這事兒誰也別笑話誰,只要家裏有女兒的,誰都保不準家裏幾輩子不出這樣的事兒。再說了,這有什麽,現在是民國了,男人連辮子都能剪去了,女人連裹腳都廢除了,還有什麽規矩不能破的。私奔這事不醜,卓文君跟司馬相如私奔還成了千古美談呢。就看你怎麽對待。叫我說,有情人本來就該成眷屬。你不讓他成,他到一邊還是結連理,這不是好事嗎?閻爺,您就放心吧,據我推算,小姐和胡家少爺将來必定不凡。會給你們把臉抓回來的。”

“真的?”閻放洲對這話怦然心動,希冀地看着他。

王中醫就點頭:“真的。”

閻放洲就長籲了口氣,臉上的表情漸漸地舒展開來。再以後,病居然慢慢地好了。

其實自躍兵和金燕離開臺兒莊之後的多少天夜裏,梁恒健的心一直處在一種極度的擔憂和惴惴不安中。閻家派出大批人馬出去尋找,她不是不知道。那些人馬中,除了閻家的護院之外,有一大部分是閻放水從峄縣縣政府申請雇來的官兵。那些兵全帶着槍,如果躍兵和金燕一旦被那幫人碰到下場是可想而知的。梁恒健腦海裏時時都在痛心地回想着那個夜晚躍兵和金燕來向她告別。在面對着她時,躍兵噗通跪倒了。說:“爺,孫兒不孝,要離開您,離開這個家遠去了。”

梁恒健當時一陣茫然,驚訝地問他:“兵兒,這話從何說起?”

“爺,我和金燕相愛已經多少年了,可是她家裏死都不同意。如今,我們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只能選擇私奔。求爺您一定支持我。”

梁恒健當時的心裏百味雜陳,在那一刻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己和金彪,一陣感慨和酸楚讓她那一刻發呆。但是在呆過之後,她把躍兵扶了起來,她目光充滿着鼓勵和欣賞看着他說:“躍兵,爺支持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不應該只成遺憾。你們走吧,爺給你們準備充足的盤纏,走得越遠越好。但是,外邊兵荒馬亂的,孩子,你們可千萬要往城市裏奔。不要走夜路,更不要走偏遠的小路。今夜你們去峄縣,然後從那兒坐火車往北去。要不到濟寧、天津找你的三伯、四伯他們去。”

“不,爺,我們不去熟悉的地方。閻家肯定會派人找我們的。我們直接去北京,到那以後再說。”

“好!爺相信你們在外邊一定能混出個樣子來的。”

如今一個多月過去了,沒有躍兵的消息,也沒有閻家抓到他們的動靜,她的心稍微地輕松了下來。一個多月的時間,躍兵他們看來已經在北京落住了腳了,他們已經徹底擺脫了樊籠,兩個有情人終于可以無拘無束地守在一起了。梁恒健自個兒欣慰地笑了。在這個夜晚,她在燈下拿出那把保存完好的畫扇來,扇上的人兒依舊,詩詞依舊,唯有不同的是看扇的人兒已經不是當初的人兒了。她對着鏡子照了下,鏡中的那個人兒兩鬓斑白,容顏黯淡,再不是那個絕代芳華的小鳳嬌了。一滴清淚從她的眼角悄然湧出,順着臉頰凄然地流了下來。往事歷歷在目,那輪明月,那條運河,那個碼頭,還有那個偉岸飄逸的人兒。那一切的一切此時似乎遙遠得只成了一個夢。但她忽然想到,那夢中的一切雖然都不在,但運河還在,碼頭還在,明月還在呀。她激動地一下站了起來,攥着那把扇子向外走去。張俊在外面問她:“爺,這麽晚了,您要上哪兒去?”

“張俊,爺要出去走走,你最好不要跟我。唉!——”她仰首輕嘆了一聲,“爺都已經五十多歲了,這麽大的歲數了,沒有人要來害爺了。張俊,趁着你還不老,應該好好找個女人成個家,過自己的日子去了。”

張俊淡笑了一聲說:“爺,張俊已經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了。爺就是張俊的親人。所以,爺如果理解張俊,就不要再提這個話題了。爺如果今晚不要我跟着您我可以不跟。爺,您只管出去。”梁恒健內心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扶着樓梯扶手向樓下走去。

此時街上三更更鼓剛剛敲過,正是七月的月末,天上無月,但整個街燈火通明,仍然把整個城映照得燦如月夜。她沿着衙門大街慢慢地向前走,那種踽踽的身形猶如在尋找什麽東西。走了好長時間,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麽走到碼頭上來的,直到她站到堤岸上時,她的心神才回過來。到此時她才驀然發現那兒站了一個人影。那人影此時顯得有些僵硬,如一棵木樁直直地樹在那兒。那一刻她也如一棵木樁立在那兒了。但是喉腔裏卻莫名地被一個東西堵得死死的,堵得她整個胸腔都喘不過氣來,然後眼淚一下像放開閘門的水湧了出來。她想走過去撲到他的懷裏,她想叫他,想喊他,但是她終究什麽都沒做。一個意識告訴她:已經老了,該過去的都過去了,不該過去的,永遠也不要過去。就在她轉身要悄悄地離開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他的一聲低問:“就這麽打算離開嗎?”她站住了。他繼續說,聲音激動而啞沉,“整整三年了,我每天的夜晚都會在這兒站上一會兒,希望能遇到你。沒想到——這一天終于讓我等到了。”

梁恒健緩緩地轉過身來,夜幕裏,她的眼淚肆無忌憚地在臉上流淌着,嗓子卻哽噎地說不出話來。他看來能分明感覺到,長嘆了一聲輕吟:“何時共泛長河月,一舟一酒一雙人?”梁恒健使勁把哽噎咽了下去,她下意識地捏了捏手中那把扇子。沖動想讓她把那把扇子還給他,那上面有她的心跡。但是,似乎是一種固定的潛在的意識拽動了她的神經,理智重新回到她心中。她終于什麽都沒說,轉身就要離去。“梁弟——”他動情地叫了她一聲。梁恒健心底的那根柔腸被這聲叫徹底地絞斷了,她痛得咬住了嘴唇,亦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她知道他在等她給他說一句話。她微仰起臉來仰望蒼穹,任着河風拂動自己的鬓發,淚水在臉上暗暗地流着。許久,她終于啞聲說:“如果有來生,我——非你不嫁。”說完擡腿毅然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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