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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恒健到事後多少年還能清楚記得閻岐山帶領着一幫人到胡家與她會面的情景。當時正是臘月,天冷得讓人不敢伸手,整個運河成了冰鏡,徹底封流了。這樣的季節,運河上斷絕了所有的船只,臺兒莊城比以往清靜多了,少了許多南來北往的客商,少了行人,也更少了碼頭的纖夫和號子,整個城完全沉浸在一種蕭殺和安靜中。

逢上這個季節,對于梁恒健來說應該是比往日要清閑一些的,但是這種季節更容易招致馬子的上門。這是臺兒莊人的經驗。每年冬季,夜長人稀,城內連打更的都比以往懶,除了象征性的逢更點敲上一遍鑼之後,其餘的時間就躲在某個廟裏避寒。臺兒莊的大戶人家最怕的就是這個季節。胡家在鹹豐四年的冬季就招過一次最大的搶劫,上百個馬子從銅山過來,在三更天時悄無聲息地越牆潛進了這個大院。進了院之後,把幾個打更的先塞了嘴捆了,把守院的狗也給撂倒,然後就把胡家倉庫的糧食像裝自己的糧食那樣從容,一陣功夫裝了十幾車。接着是太太、奶奶房間裏的金銀器皿、絲綢、布匹,幾乎卷了個淨。大家都噤若寒蟬,一動不敢動。胡老爺那會兒也只有坐在那兒幹瞪眼的份兒,因為一個馬子用一把劍逼在他的胸前,另一個頭目模樣的馬子對胡老爺毫不在乎地笑着,說:“胡老爺是這個鎮上的大戶,兄弟我也是多人多口,總不能讓兄弟們跟着我挨凍受餓不是?您老也就算行善積德幫我個忙。我保證,往後我的人不會再來叨擾你。”

胡老爺倒不害怕,只是無奈地嘆了口氣說:“各位請便吧,但求別傷害我的家小。”

“這胡爺盡管放心,咱們素來是劫財不劫命。除非他們有財不給。”

自那次事件以後,胡老爺才開始養了一批護院,請了一個武師爺。當然這個武師爺不是趙一龍,趙一龍是梁恒健在胡老爺病重前夕請來的。

在這種冬季,梁恒健最主要的就是加強院內的防護,提高警惕,保證晝夜都有院內巡邏。張俊把一百多護院人員分成晝夜兩班,并且專門安排兩個拳腳比較好的忠于職責的手下帶隊。也就是這天上午,梁恒健正坐在自己的客房裏,跟阮玲兒商量着怎樣勸服躍兵放棄閻家那個小姐再另找一個姑娘的事情。阮玲兒說:“這孩子就是倔,他要認定的事就是八匹騾子也拉不回來。我跟他說過多少回了,他說這輩子如果不能跟金燕結成百年之好,那他情願出家當和尚。”

阮玲兒的婆婆說:“剛才咱鎮上有名的媒婆王奶奶來上門提親,是峄縣梁家的大戶女兒,聽說人長得賽過天仙,讀的書識的字,問了女孩的生辰八字,跟躍兵無不相合。躍兵要能回頭,真是再好不過。”

阮玲兒說:“梁家那可是峄縣數一數二的大戶,據說中興公司修鐵路時,就是梁老爺帶頭阻撓,偏不讓鐵路從峄縣縣城裏過。他們家開着峄縣最大的腳行,就指着賺運輸這行錢,鐵路要是修通了那不是生生拔了他們家的搖錢樹。所以他們家是絞盡腦汁的跟中興阻撓。最後中興公司沒辦法,只好多繞了二裏多路從縣城外繞過去。可想梁家的勢力。這樣的人家能看上咱,那還不是咱胡家的福分。可是說不通躍兵,沒有辦法。這孩子将來這輩子是別指了。”阮玲兒說着氣得幾乎要掉淚了。就在這個時候,閻岐山帶着五六個人走了進來。梁恒健有些吃驚,怎麽這樣的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連招呼都不打就擅自進來呢。閻岐山一身灰藍色軍裝倒背着手,挺着五短身材的肚子,兩眼像觀風景似的肆無忌憚地打量着整個客廳,大聲問:“哪個是梁恒健呀?”

梁恒健更加吃驚了,站起來謹慎地說:“我就是。敢問軍爺是——”

“軍爺?”閻岐山對這稱呼似乎既意外又陌生,爾後哈哈笑了起來,“老子是大帥。什麽軍爺。哦——你就是梁恒健?”他頗為好奇地打量着梁恒健,然後咂咂嘴說,“不錯,是個有氣魄的娘們。”

梁恒健及屋裏所有的人都不滿地蹙了蹙眉。閻岐山接着說:“本大帥是慕名而來,聽說胡家的當家的不光貌美多才,而且還慷慨大方。現在看來,梁當家的好像是真有兩下子——氣宇不凡嘛。”閻岐山也不等人讓,一屁股在一個椅子裏坐下繼續說,“怎麽樣,梁當家的,咱們談談?”

梁恒健心頭已經上起一層沉意,但并不露聲色說:“我們素不相識,不知道大帥找我談什麽?”

閻岐山開門見山說:“本大帥能親自來,當然不談別的,談的就是錢。”

“哦?”

“大帥我手下幾千人,這大冷的天兒,兄弟們到現在連棉衣都沒混上。梁當家的,聽說你一次光往中興公司就捐了十萬兩雪花銀。既然家底這麽厚,那不妨幫大帥一把如何?我不要多,給我十五萬元就行。十五萬元不算多,比起中興公司的十萬兩雪花銀那是毛毛雨。要按本帥的脾氣,不向你多要一半已經算給你天大的面子了。”

“什麽?!——”阮玲兒騰地一下站起來,怒視着他說,“豈有此理,我們憑什麽要給你們十五萬元銀洋?!”

梁恒健目光冷靜地審視着面前這個陌生的大帥,多年的人生閱歷告訴她:這個人來者不善,更不是一個沒有來頭的人。因此她一揮手制止了阮玲兒的舉動,淡淡笑了下,從容地說:“大帥,承蒙您如此看得起我,親自登門索要。只是我總該知道大帥您仙鄉何處,尊姓大名吧。十五萬元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我就算捐給大帥,也總得捐個明明白白吧。”

“好!痛快!”閻岐山豎起了大拇指,“怪不得都誇你這個當家的,這氣量跟別的女人就是不一樣!本大帥現在就告訴你姓名住址,不怕你以後找上門去。大帥我姓閻,名歧山,字伯林。邳縣當年最有名的幅軍首領閻光太那是我老子。現在大帥我是老子英雄兒好漢,我比我老子帶領的人馬更多,上千條槍。就在邳縣鐵佛那兒駐紮。據老子知道,目前這方圓上百裏能抵得上老子的勢力的還沒有。梁當家的要明理,只要捐了這十五萬元,本大帥就是你的保護傘。往後江湖上不管誰找你的麻煩,只要給大帥我打個招呼,他沒有一個敢!”

梁恒健不作表态,只是淡淡一笑說:“胡家在這鎮上幾十年,以忠厚傳家,以誠信經商,從來不染江湖上的事,也沒有江湖上的仇家。所以大帥請您放心,這種麻煩我們應該是逢不上的。”梁恒健的弦外之音是說,胡家用不着你這個大帥。可閻大帥沒有悟透這話的意思,依舊大咧咧地說:“話可不能這麽說,人在商場闖,哪還沒有個仇家 。梁當家的就別跟我虛僞了,本大帥今天來其實是有兩件事,一件是銀子,一件是你們家的大少爺,叫什麽永志的,把他交出來我看看,我看他馬王爺長了幾個腦袋!”

梁恒健聽出這話的不善,便問:“大帥,永志他惹着您了?”

“嗯。”閻岐山點點頭,“他不光是惹着我了,而且是惹我上了火。有人說他竟然明目張膽的在臺兒莊成立清兵策反聯絡部,居然想謀反朝廷。”

梁恒健驚得渾身出了一層冷汗。永志和耿志新是同盟會的她知道,但是在臺兒莊成立清兵策反聯絡部,她這是第一次聽說,這簡直太膽大包天了。趙一龍怎麽死的,金彪怎麽被逮的,連胡家都差點沒放過,你永志不知道嗎?有這麽多例子擺在那兒,你還敢在老虎的眉毛底下打秋千,這不是找死嗎?那一刻她思量更多的是對永志的氣憤,但是這些情緒她絲毫沒有露出來,她只是平靜地看着閻岐山,不以為然地說:“大帥這話未免言過其實了吧?永志他只是個孩子,是一個本本分分的孩子,他懂的什麽策反啊?您一定是聽誤了……”

“別打岔,”閻岐山不耐煩地一擺手,“他人在哪,先把他叫出來再說。”

此時張俊早已進來了,就守在梁恒健不遠處。閻岐山的話讓他壓抑着一股火,他忍不住說:“大帥此來并不是奉命行事,要叫誰來也不是全部由大帥說了算吧。”

“什麽!——”閻岐山一下被這話大大地羞辱了,驀地從腰間拔出槍來對着他,說,“老子說的不算誰說的算?你嗎?!老子現在就一槍崩了你!你看老子說的算不算!”

房間裏的空氣一下緊張起來。梁恒健猛地站起來,幾步走到張俊跟前,照着他的臉上就是一巴掌,厲聲說:“不懂事的東西,這兒有你說話的地份兒嗎?!給我滾出去!——大帥,”一回頭,她對着閻岐山一臉歉意地笑,“您別跟他一般見識,只是一個鄉下人,是我調教得不好。請您多多包涵。”

閻岐山悻悻地把槍插回了腰間。梁恒健說:“不知大帥要見永志有何話說?可惜這孩子今天就是沒在家,要不我派人出去找他去?”

“行,你派人把他找來。老子沒有別的事,就是想看看這小子長了幾只眼睛,在臺兒莊幹這樣的事連個招呼不給我打。”

“那好吧。”梁恒健向胡全贏使了個眼色,說,“胡管家,你出去看看,盡量把少爺找回來。就說閻大帥要見他。”

“嗳。”胡全贏看她那眼色就明白了,答應着出去了。他一溜小跑跑到關帝廟的後院,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胡永志和耿志新。之後他匆匆出去,在半個多時辰後回到了胡家,告訴梁恒健說:“爺,就是找不到他。有人說他可能去了徐州。”

梁恒健很無奈地看着閻岐山說:“大帥,你看——這孩子成天不着家,要不您再等等,興許他明天能回來。”

閻岐山早等得心急了,騰地站起來說:“老子憑什麽等他,他算個什麽玩意兒!哪天老子專門派人來教訓教訓他,讓他長長記性,知道混世該怎麽個混法。你這個娘們——,”閻岐山似乎有點反應過來,晃着手指指着梁恒健說,“我知道你聰明得很。行,本大帥現在不跟你較真。你只需把十五萬元交給我,咱們從此以後就算是親戚了。”

對于這十五萬元銀洋,梁恒健早已在心裏盤算老長時間了,她絕不會輕易把這筆錢交給這個人。但是她又不願明刺刺地得罪這樣一個比馬子還惡劣的人。她很明白,這樣的人是得罪不得的,一旦得罪了,這胡家有的罪受了。而且,她的敏感讓她清楚地知道來的這個人肯定和閻家有關。否則臺兒莊的大戶不止胡家一家,他為什麽偏偏跑到胡家來勒索。在這麽多考慮後,她既不願一口拒絕這個大帥也不能立刻給他兌現。她找出了一個讓對方都無話可說的理由:“十五萬元銀洋要胡家一下拿出來并不是容易的事。大帥應該知道,這個亂世年頭,誰都不會放在家裏多少銀子,多半都放在生意上了。大帥要是能相信我就給我十天的時間,讓我去準備。十天以後我準備好,大帥可以再派人來取。大帥是個明理的善人,想來對這樣的要求能恩準。”梁恒健這番話确實在理,尤其後面幾句又加了馬屁的成份。這讓閻錫山聽得很舒服,于是閻錫山就同意了,說:“好,大帥相信你,十日後我準時帶人來取。”

十日後,閻岐山準時而來。這次來他帶了上百個人,連人帶馬把胡家大門圍得嚴嚴實實。梁恒健在胡家客廳裏接見了他。不同的是這次耿志新和胡永志也在客廳裏候着。閻岐山一進門就大嚷着說:“梁當家的好信用,不愧是女中豪傑。”

梁恒健起身抱拳以禮,然後指着胡永志向他介紹:“大帥,這個就是您一直要見的胡家大少爺胡永志。這位是耿志新先生。他們一直在一起謀事。”梁恒健說時,下意識地觀察着他的臉色。

“哦?——”閻岐山一愣,對于胡永志他現在來不及看,他發愣的是耿志新。那張面孔他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就在他在腦海裏極力搜索記憶中的人的時候,耿志新已經站到了他的面前,把手中的一塊虎頭樣的銀牌在他面前一亮說:“閻大帥,這個東西想來你不會陌生吧?”

看到那塊虎頭牌,閻岐山的記憶一下雲開霧散地清晰了。當年他與革命黨人陳幹的徐淮軍在一次不期的邂逅之中交上了火,當時打得很激烈,雙方誰也不知是誰,只是拼了命地打。從半夜打到天亮,閻岐山的隊伍終究寡不敵衆潰敗了下來。在潰敗而逃中,閻岐山被一個人逮住了,這個人把他押到了徐州總部。按當時的情形,閻岐山只有兩條路,要麽降,要麽死。但閻岐山不肯降。他說:“老子一輩子誰都沒服過,要我降那不如讓我死。”但是那個人沒有殺他。卻說:“我覺得你是條漢子,我不殺你。但是我希望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大清朝已經到了氣數已盡的地步。我們既然拉了隊伍拿了槍,要是只為了帶着一幫人打家劫舍混碗飯吃,那就實在沒意思。我們徐淮軍是正規的革命軍,是為了推翻清政府推翻封建王朝而成立的隊伍。我希望你最終能加入到這個隊伍中來。”

閻岐山不屑一談,接過那人還給他的槍和帽子轉身悻悻而去。那個人又将他叫住了,走上前來,取出一個虎頭銀牌交與他說:“這是我軍內部印制的軍令牌,現在我把它交給你作為一個你我交手的憑證,以後一旦相見,我希望你能歸順我軍。”閻岐山當時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接過來轉身走了。

此時閻岐山一拍腦門叫了出來:“你是徐淮軍的人!我說怎麽這麽面熟呢。咱倆可是不打不相識啊!”

“是啊。”耿志新說,“沒想到今天在這兒見面,說來實是緣份。閻大帥,聽說你的隊伍已經發展到三千多人了。”

“是,比咱們當初初交手時多了一半。怎麽——你也到這裏募捐軍饷?”

耿志新呵呵笑了說:“閻大帥,胡家跟我可算是老朋友了,胡永志現在就是徐淮軍的一個營長。我們還計劃下一步把臺兒莊金四爺接過去做武術教官呢。哦——聽說閻大帥是來向胡家索取十五萬軍饷的?”

“呃——”閻岐山聽他這樣說,不好意思了,說,“既然你們是老朋友了,那我就不打擾了。這個女人她沒早說,她要早說你我就不來了。”說完他轉身要走。耿志新追上來,一把拍住他的肩說:“大帥,我們可是有言在先,如果我們再次相逢,你應該歸順我們的隊伍。現在我還是誠懇地邀請你加入我們的隊伍中來。人多力量大,你自己勢單力孤,終究不是發展的方向,很難成就一番事業的。只要你加入這個隊伍中來,我保舉你還做你的大帥,領導你自己的這支隊伍如何?”

閻岐山躊躇了下,最後說:“既然這樣,讓我回去跟夫人商量一下,一旦征得她的同意,我就到徐州找你。”

此事已經過去了幾個年頭,自那以後梁恒健再也沒見過閻岐山。到後來連耿志新和胡永志也不再來家了。據永志派人捎來的書信說,這幾年他一直随軍在外地打仗,戰事吃緊暫時沒有時間回家。讓人轉告杭州的父親、弟弟,好好照顧他的妻兒,将來革命勝利了他回家接他們。但是這封信沒有多久,也就是民國四年,胡家卻接來了他在戰場上犧牲的消息:在革命軍抗擊北洋軍的激戰中,為了保護身邊的戰友而身中數彈壯烈犧牲。年僅三十三歲。胡家所有的人在接到這個噩耗後,全被擊呆了。整個胡家大院立刻籠罩在一種深深的悲哀中。其實這一年是最令中國恥辱的一年,袁世凱屈服日本,接受了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全國各大都市紛紛集彙,誓雪國恥,拒不承認“二十一條”。整個中國掀起了抵抗日貨,抵抗外辱的浪潮。

梁恒健整整三天一句話都沒說,就那麽傻傻地坐在客廳裏。永志的音容笑貌時時地浮現在她的眼前,一個青春而英俊的青年,沒有人給他太多的指導,也沒有人給他太多的關懷。他來家那麽多年,梁恒健也很少跟他交流。而他也似乎想隐瞞一種什麽,總是很少跟家裏人在一起談論。如今這麽一個年輕的生命這麽猝然離去,梁恒健在悲恸之餘,更有一種深深的愧疚,愧疚當初對他關懷太少。

胡大太太沒有扛住這一劫,在卧床不起一段日子後也撒手而去了。在臨去之前,她緊緊攥住梁恒健的手說:“爺,這個家你可不能丢啊。我見了老爺會向他好好地說你的。這輩子,你為了胡家……苦啊……”胡大太太的眼淚下來了。梁恒健為她輕輕拭去,說:“太太,您放心吧,這個家只要有我一口氣在,我不會離開的。”

“可是……”大太太喘籲了一會兒,她下意識地看了下周圍的人,那樣子顯然是有私話給梁恒健說。胡全贏看出了她的心思,就主動帶領大家避出去了。房間裏只剩下她們兩個人。大太太才說:“三爺,我……知道你苦。你是一個女兒身守到現在啊!為了胡家,你付出了一個……女人的一輩子啊……”大太太的眼淚流得更切了,深情地看着梁恒健搖搖頭說,“我知道你心裏有個人,那個人心裏也裝着你。唉!……說起來真是天作孽呀……”

梁恒健心裏百味雜陳,無奈地看着她苦笑了笑說:“太太,人都老了,說這些幹什麽,讓兒女們聽見笑話。”

“不,他們不會笑話。沒有理由笑話。爺——”大太太的眼神有些異樣緊緊地盯着她,“我相信你和金彪的緣是前世的緣,我相信……”

“太太,別說了,我們沒有緣,只是生意上的搭檔。”

“不!”大太太這次顯得有些激動,緊緊攥住她的手說,“爺,聽我說。打我見到你那會兒我就知道你是我婆婆的轉世。就是老爺不說我也這麽認為,我一點兒都沒懷疑過。現在我告訴你,婆婆當年只身一人在這個鎮上,是有過男人愛過她的,愛得很深。”

梁恒健的心砰然一動,認真地盯住了她。大太太說話已經有些費勁,她再次喘籲着,好半天平息下來,用一種虛弱的緩緩的語氣說:“那個男人也是個使船的,聽說有着一身的功夫,在運河南北上千裏很是吃得開。婆婆做生意起初就是靠他指點、護航起的步。直到後來胡家的生意做大,那個人始終在暗中幫助着,付出着。但是婆婆為了名節卻一直沒有嫁給他,也一直沒有向他表露什麽。直到臨死,婆婆只是在嗓子眼兒裏叫了聲那個人的名字,流下了一串很長的眼淚。而那個人也一生未娶。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終身不娶。只是在婆婆死後的一年以後,那個人就忽然得了一種怪病,在一夜間死掉了。據他的家裏人說,他死的時候在嘴裏念叨,來生如果托生人,還托生在這運河邊。他要等他心中的那個人,一定要娶她……”胡太太說到這兒目光定定地盯住梁恒健,似乎在審視故事中那個從前生穿過來的人。那種目光非常奇特。忽然她啞着嗓子說,“三爺,你是婆婆的轉世。金彪他——就是那個使船的人,他這一輩子就是為了找你。”

梁恒健此時有種肝腸寸斷的感覺,不知是為了那個使船的,還是為了金彪,總之她此時也淚流滿面。

“你嫁了他吧,哪怕給他做小也行啊。”梁恒健終于沒有控制住自己,一種被理解的感動讓她一下趴在大太太胸前哭了起來。大太太更是激動了,嗓子發哽着,但她還是費勁地擡起一只手憐惜地撫摸着梁恒健已經斑白的鬓發,嘆息着說:“時光不等人啊!當年那個貌美如花的小姑娘轉眼已經兩鬓白發了。女人的這輩子青春太短了。嬌,聽我的,嫁了他吧,別辜負了女人的一生。五十多歲還不晚。我相信憑着他的人品,即使你走出胡家的大門,他也不會不讓你管這個家的。”

“不!太太,”梁恒健止住了自己的情緒,擡起頭拭去臉上的淚看着大太太堅決地說,“梁恒健這條命是胡家給的,生是胡家的人,死是胡家的鬼。不管胡家把我擺在一個什麽位置,我都不會離開這個家一步的。您——放心吧。”

大太太既感嘆卻又不無憐惜地看着她,看着她,而後安然地閉上了眼睛。大太太是這個鎮上少有的高壽,到她去世這天整整九十一歲。

自胡大太太去世以後,梁恒健再也沒有單獨見過金彪。金彪也再沒有找過她。這個期間梁恒健曾做主要把胡家的一個丫頭配與張俊做妻子,但張俊死活就是不同意。梁恒健只好由他去了。也許鑒于張俊的忠心保護,金彪對此也徹底放心了吧,所以幹脆在家裏辦起了武館。他把趙一龍的兩個兒子也請來做了武師,協助他一起教授學生。最初學員只有幾十人,到一年以後,居然達到了三百多人。方圓附近來投奔他的人都知道:金家武館不光教得十八般武藝,而且更獨授趙家的六十四棍法。這樣一來,金家的武館很快在運河兩岸傳開了。金彪把自己所有的心思都傾注在武館上,似乎只有此才能讓他忘掉心中的孤獨和苦楚。梁恒健已經擺出了跟他生死不相往來的态度,把胡家的商船竟交于微山湖島內的一個叫張八爺的人來押送。據說這個張八爺也是一個威震四方的人物,在微山一帶方圓百裏,不管白道黑道,只要提起張八爺,沒有不敬讓三分的。胡家的船交于他押運之後,胡家的人就再沒跟金彪來往過。金彪雖然為此內心劇痛,但他又很理解梁恒健這麽做的原因:胡大太太去了,她成了胡家的主要領頭人。為了讓胡家所有的人對她放心,也為了胡老爺和胡太太的泉下安心,她梁恒健切斷了自己所有的私心,把自己整個交于了胡家。按梁恒健曾經給金彪的話說:“我們都老了,兒孫們都該談婚論嫁了,所有的一切沒發生的就讓它永遠不會發生,所有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金彪在無數個夜晚,一個人站在運河邊仰望着天空的明月,腦海裏清晰地顯現着當年的諸多個月明人靜的夜晚,一輪明月,兩個人影,一灣清流,那一切就像在昨日,又仿佛夢一般朦胧而恍惚。李如飛每次都悄悄地跟在他身後,但是她一次都沒有讓他發現過。她只是遠遠地看着那個孤獨惆悵的背影,自己的心宛如被冰水浸泡了一般,痛得發沉、發木,痛得只有她自己知道。當然,她這種痛還有一個人為她憐惜,那就是她的父親李萬山。數年前,她父親去世時還緊緊攥住她的手,哽咽着叫着她的名字,目光卻殷切地看着旁邊的金彪說:“飛兒,爹最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孩子,爹……知道你心裏苦,苦得沒法跟人說。這麽多年……過去了,”李萬山臉上一陣出神,眼前浮現出李如飛出嫁時的模樣。那時的女兒年輕得如一朵初綻開的牡丹花,美得既雍容又華麗,美得讓人過目難忘。那時的女兒滿懷着對婚姻的向往和對幸福的憧憬,穿着一身火紅的嫁衣,頂着紅蓋頭,被本族的兩個哥哥用一把梨花大木椅子擡上了花轎。如飛在鑽進花轎的那一刻,還不守規矩地掀開蓋頭,回過頭來叫着:“爹,您老不要想我,我明天就來看您啦。”

李萬山兩頰挂上了兩行渾濁的眼淚,他把目光祈求地看着金彪,低啞地說:“飛兒是一個最好的閨女。金彪,你答應我,以後好好待她。”

金彪默默地對着他,對着這個即将離開塵世的老人,他心裏一陣難言的內疚。這種內疚讓他極為痛苦,痛苦得不知所措。這使他不敢面對那雙眼睛,而那雙眼睛卻一直死死地祈求地盯着他,在等着他的回答。他實在無可奈何,終于點了點頭。

李萬山謝世後,所有的家産除了峄縣北門裏幾個小商鋪子給了他的嫡親侄子之外,其餘的家業全給了女兒李如飛。金彪對于那些家産根本不感一點興趣,只管在家擺弄他的武館,就是不肯去峄縣。李如飛當然明白他的心意,他為了他的梁弟要死守臺兒莊了。守在她的不遠處,為了她的安危,為了她的一切。這幾年那麽多道上的人來請他入夥,他都不肯。尤其是馬蘭最大的匪首劉三憨不惜帶着重金幾次登門來請他加入他們的隊伍,都被他婉言拒絕了。他斷然對劉三憨說:“金彪生在臺兒莊,長在臺兒莊,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臺兒莊人。就算我不能為臺兒莊做一件有益的事,但我絕不會做背叛她的事。但凡有人敢打她一點歪主意,我讓他有來無回!”話說完,他手中的一個白瓷帶花茶杯被他用手指捏得粉碎。

劉三憨當時臉色有點發寒,站起來讷讷說:“金爺是臺兒莊響當當的人物,江湖上至今沒有不信服金爺的人品。只要有金爺您在這兒,誰敢打臺兒莊的主意。您就放心吧。”

劉三憨的話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因了金彪,臺兒莊在那幾年确确實實少了很多匪患。劉三憨一夥在運河兩岸打了那麽多劫,但唯獨不敢擅自闖入臺兒莊。再後來山東混成旅第六旅旅長施峰玉奉命駐紮臺兒莊時,曾專門找過金彪,希望他能帶着他的弟子加入到他的隊伍裏。施峰玉的承諾是給他金四爺一個團長的職務,但是被金彪委婉地拒絕了。他說:“金彪乃一介粗人,如今年近耄耋,凡事已經力不從心,只想在家安度晚年,其他不敢多想。望施旅長能諒解。”

金彪是臺兒莊的名流,施峰玉也不想得罪他,也就作罷了。耿志新曾找過他三次,希望他能跟着去南方幹革命,參加他們的革命軍。這樣的要求金彪更不答應,遠離臺兒莊的事就是再高的俸祿,再大的理想他都不會幹的。他認定自己一定要老死在這個地方,就為了心中那個人。李如飛每每想到這些就莫名其妙地恨他,但是恨過之後她更愛他。一個男人竟然有着如此磐石般不變的癡情,這是世間男兒少見的。也是她李如飛想要的。哪怕他不愛她,那沒關系,只要他讓她愛他就可以。她李如飛這輩子就這麽過了。陪着他守在臺兒莊哪兒也不去,直到天荒地老,或者說直到梁恒健從臺兒莊消失的那一天。

峄縣的生意就交給了兩個兒子金風、金雨,這兩個孩子多年就跟着外公經商,對于峄縣的生意完全駕輕就熟。這也就省了李如飛的很多心事,只是偶爾和金彪去峄縣看看,遇到一些棘手的事情幫他們打點打點或者出個主意。到數年以後,金彪夫婦連這些都不用做了,他們完全有了自己的生存能力,甚至在某些方面遠遠超過了他們的父親。加上兄弟倆的妻子都是峄縣大戶人家的女兒,有了這種關系,使他們在商場裏更是如虎添翼,竟把外公留下的産業越做越大,竟然樹立了他們金家的标格。對于這一點,李如飛沒有了一點後顧之憂,她內心唯一的糾結就是金彪自父親去世以後,他似乎在努力踐行自己的諾言,對她處處都好,連梁恒健的面都輕易不見了,跟胡家也斷了相互雇用的關系。可是他跟她之間的話越來越少,語言在金彪這兒似乎成了最稀有的珍稀物品,金彪從來不輕易開口跟她說一句話,從來不給她面前靠一下,甚至連睡覺都不再與她同床了。有一次李如飛傷恨地低聲質問他:“當初可是你答應的我爹,說會好好待我,現在卻這麽折磨我?”金彪那張嘴閉得像兩扇緊鎖的門似的,似乎用力都開不得。

“你說話!”李如飛用淚眼瞪他,他卻一轉身從房間裏出去了。李如飛氣憤地出來找他,發現他正在院子裏把一把大刀舞得像秋風掃落葉似的驚起滿地的落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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