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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民國六年至民國二十六年,整整二十年的時間,梁恒健再也沒和金彪見過面。這些年間,她已經很少出門,家裏大小事務基本都交給了阮玲兒去處理了。在這方面,梁恒健感覺她一點不比她梁恒健當年差。無論是店鋪還是佃戶,包括家裏的一切收入和開支的賬目,她都能處理的有條不紊,分厘不差。胡家人此時習慣地稱阮玲兒為二當家的。胡全贏已經老得不能動了,永瑞成了阮玲兒的得力助手。去年夏天,從濟寧往南的地方被大水淹了個滿貫,兩岸的耕地被淹了幾百萬畝。大水泛到臺兒莊,臺兒莊兩岸的地也跟着淹了幾萬畝。這幾萬畝地中,胡家的地占了很大的比例。阮玲兒當機立斷,免去受災佃戶當年所有的地租。這一點是臺兒莊所有土地大戶中所不曾有過的一個先例。臺兒莊老糧攤子上幾個糧行的大主兒提起這事兒無不豎大拇指頭,說胡家後繼有人,又出了個精明的女當家的。鑒于這一點,佃戶們與這個東家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只要胡家有點什麽事,都會一哄地跑來幫忙。梁恒健對于阮玲兒的這種能力和風格既欣慰又贊賞。胡家有這樣的人,她深感放心了。她對阮玲兒說:“爺今年七十五歲了,老喽。這麽多年,胡家有你我才徹底丢了擔子,安心地養自己的老了。”阮玲兒卻感激地對她說:“靈兒最感激的其實就是爺您。您老教會了我很多東西。沒有您,就沒有靈兒今天的進步。”

梁恒健笑了,半躺在那把鐵梨木的太師椅裏,搖了搖頭說:“靈兒啊,胡家今天有你,那是胡家祖上有德,是你跟胡家有緣。唉!我們都跟胡家有緣。想當年爺來到這個家的時候也就是十七歲,一個如花朵般的姑娘,想都沒想以後會為胡家當了那麽多年的家。這人哪,說起來凡是大小無不是一個‘緣’字。對嗎?”

靈兒點點頭,說:“是一個‘緣’字。靈兒來這兒的時候只有十八歲,從父母身邊遠離幾百裏來到這個家。當時我是年輕氣盛,幼稚無知,是爺處處教我做人,才有靈兒的今天。轉眼靈兒現在也是個當奶奶的人了。爺,人這一輩子确實很艱辛,而女人的一輩子更是倉促,不知不覺就老了。”

梁恒健點點頭,頗為感慨地看着她,不無惆悵地說:“是啊,女人的一生是倉促,不知不覺就老了。人生最悲哀的就是無論你有多大的本事,最終都逃脫不了生老病死的結局。但是玲兒啊,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最可怕最悲哀的不是生不是死,更不是病,而是——老!女人一旦老了,整個世界都離你遙遠了。可這事兒哪個女人又能逃脫得了呢?哦——躍兵又來信了嗎?”

“我正要給您說這事呢,剛收到他的來信。”阮玲兒把信箋遞過來說,“信中說他剛跟着國軍參加了盧溝橋戰役。由于他表現突出,已經被晉升為少尉。”

“哦,是嗎?”梁恒健驚訝地瞪着她,一邊接過信一邊說,“他真能夠給咱胡家抓臉的。永志是在革命中犧牲的,被追封為烈士。如今躍兵又給咱胡家争光了。”

“可不是,鎮上的人都說咱胡家既是經商之家又是英雄之家呢。爺,我打算讓兩個孫子茂林、茂功都去參軍去。他們都已經十六七歲了,可以參軍了。躍兵在信上說日本人占領了咱們的東三省,現在又要繼續南下,說不定哪一天會打到咱的家門口來呢。”

“行,我贊成。俗話說先有大家後有小家。國家要是沒有了,還有咱這些百姓活得嗎?你送他們去吧。”

“躍兵說,如果近期戰事不緊,他可能會來家一趟。到時我讓茂林、茂功跟着他去。”梁恒健繼續點着頭,但是眼睛已經困得睜不開了。那封信掉到了地上。阮玲兒把信撿起來,抱了床褥子蓋在她身上悄悄出去了。

梁恒健并沒有睡着,她只是發倦,只是想這麽閉着眼。閉上眼那會兒,眼前就是那條運河,那個碼頭,那輪明月,那一雙人,她不覺喃喃叫了聲“金兄”,耳邊卻清晰地聽見他的回應“梁弟”……,一滴渾濁的淚從她的眼角溢了出來。

六個月後,戰争真的逼到了臺兒莊。整個城所有的居民在炮火沒打響之前的半個月就陸續撤離了臺兒莊。但是梁恒健卻死活不肯撤出這個城,不肯離開家一步。在這個節骨眼上,閻放洲居然一挪一崴地上門來找她。閻放洲此時一頭雪白的頭發,辮子剪去後,留了個尾巴在腦後披散着。他的臉成了古銅色,那古銅色上一道一道的皺紋像刀子刻在棗樹的皮上似的顯得那麽深刻。閻放洲像孩子似的把一張照片舉給梁恒健看,說:“這是金燕寄來的,看見了嗎?他們的全家福。上面有你們家的躍兵,還有我的兩個外孫。他們……他們真的有出息了……”閻放洲忽然哭了起來,“我還等着……等着他們來看我呢。現在……卻讓咱們離開這兒。把這地份兒讓給……讓給小鬼子,我……我死都不幹!”

“不幹!”梁恒健堅決地說,“死也要死在這裏。這兒是咱們的根,要讓咱們去別的地份兒活,那還不如就在地份兒死呢。”

“對,說得對。”閻放洲興奮地一拍大腿,轉回身就向外走,“我回家。那個家我是堅決不讓給他們。”

閻家在閻放水的指揮下早已在十天前就撤離這個小城了。在離開這個家門的那一刻,閻放水那張滄桑的皺紋縱橫的臉無限深情不舍地看着自己的這個飛檐翹壁的家,長嘆了一聲說:“世事如雲難預料,人生似棋總無常啊。多少年置備的家業看來今朝全付與炮火了。哥,咱們還是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等打完仗咱們再回來。”

“不走,我不走。”閻放洲固執地說,“不光我不走,梁恒健也不走,我們要與這個城共存亡。”

“哦?”閻放水皺了皺眉,此時他對梁恒健早就沒有了當年的耿耿于懷,心中那把利刃猶如使用多年的刀鋒,随着日久年遠越來越沒有鋒刃了。他此時只是為梁恒健感到惋惜說,“這個死老婆子哪兒來的邪勁,放着命不逃,跟個城較什麽勁。她要真被炸死了,以後我在這個地方連個對手都沒有了,活得多沒勁。”

“咱們現在跟她是親戚,不是對手。”閻放洲再次舉着照片強調,“你侄女是他們家的媳婦,我的外孫是胡家的孫子。老二,你就認了這門親吧。幾世的冤家成夫婦,這世上就沒有沒緣分的對頭。”

閻放水點點頭:“有你這話我認,那也得等金燕他們帶着孩子回來再說。現在,你跟我走。”

“我不走,堅決不走。”閻放洲的話在閻放水那兒不起一點作用,閻放水叫來幾個人把閻放洲架起來塞進門口的一輛馬車裏,馬車被吆起來向大南門奔去。

梁恒健是以一瓶劇毒鶴頂紅把勸她的所有的胡家人給要挾走的。她當時把瓶子攥在手裏,面對着胡家所有的老老少少,聲淚俱下說:“如果你們再逼我離開這裏,我就把它喝下去。我不想離開這兒,我這把年齡了,埋也要埋在這裏!——靈兒,你要理解我就帶領大夥撤離。爺老了,也累了,爺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守在這兒。”話到這份兒上,阮玲兒不忍再強迫她,只好帶領着一家老少撤出了這個城。胡家是最後一戶撤離臺兒莊的住戶。等他們撤離以後,這個城成了一座空城。

城外開始響起了轟轟的炮聲。金彪此時坦然地坐在自己的客廳裏。李如飛緊緊抱着他的脖子。金彪嘆了一聲說:“你這是何苦呢?何苦要在這兒陪着我死呢?”

“我說過,我生要跟你在一起,死要跟你在一塊。你想把我抛開單獨去找你的梁弟,沒門。”

金彪無可奈何地長嘆了一聲。其實他此時心裏一片安然,身為一介武師,一個男兒,在暮年之時猶沒忘了報答這方土地,他還有什麽遺憾的呢?一個月前他同臺兒莊所有的富紳大戶,這些大戶包括胡家和閻家在內聚集一堂,大家紛紛慷慨激昂地表态:“就算不能親自上戰場,那就多捐兩個錢給戰場上的戰士多買一些槍火!”

金彪第一個表态:“我頃全家之資,把所有家當全部捐給前線。”

接着阮靈兒表态:“胡家捐大洋一萬元,糧食兩萬石”。就連閻家的閻二爺也慷慨表态:“鬼子欺負人都欺負到咱家門口了,這把老骨頭不能拼上去,咱拼口氣也得拼。我們閻家也捐大洋一萬元,糧食兩萬石”

接着金彪就把自己所有的弟子都組織起來加入了當地□□領導的抗日組織。他對他的弟子們說:“為師已經是身在黃土的人了,就算報國也是心有餘力不足了。你們跟從為師學藝多年,如今終于到了用武之地的時候。為師沒有別的要求,只求你們替為師多殺幾個鬼子!”

趙一龍的兒子慧遠、慧根堅決地對他說:“師父,您老放心,我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學這麽多年的本事,能用在殺鬼子、保家園上,死了也值了!”

金彪此時站在院子裏欣慰地笑了。他把自己所有的家底都捐給了抗日組織,把自己手把手教授的弟子都送上了抗日武裝。他沒有什麽不欣慰的了。如今他唯一的願望是與這個城同歸于盡。外面的抗戰局勢他也不是一點不了解,鬼子從濟南從臨沂往這兒包抄,滕縣整個城已經成為一片廢墟。那麽,臺兒莊可能會在很短的時間內也成為廢墟。他金彪不求與這個城共存到天荒地老,但此時卻渴望與這個城同歸于盡。他仰起臉,微微笑了。李如飛問他:“你笑什麽?”

他不語,半晌才沉沉地說:“飛兒,這一輩子你太傻了。你——不覺得苦嗎?”

“我不傻。”李如飛卻滿足地說:“我守着一個我最愛的男人一輩子,所以,我不苦。”

“好,這話可是你說的。以後見了你爹你可要跟他解釋清楚,不是我金彪誤你,是你自己傻。”

“行,我跟他說,是我自己傻。”

大炮在整個城的上空狂轟起來,金彪看見遠處的德國人建的天主教堂在炮聲中倒了下去。再接着是沿街的樓房還有附近的媽祖廟也相繼倒了下去。金彪忽然跳起來就向外跑,他耳邊此時清晰地聽見梁恒健的叫聲。直覺告訴他,她受傷了,他必須要趕到她跟前去。李如飛在後面緊緊追着他,邊喊着:“金彪,你等等我,等等我!……”

炮聲在她身後的幾十米的遠處轟炸,于是金家的房子坍倒了下去,門口的一棵老槐樹倒了下去,再接着李如飛也倒了下去。金彪驚得急忙跑回來護她,李如飛的一條腿被炸掉了,她此時滿臉連血帶土已經面目全非。金彪痛心疾首地把她抱在懷裏。她睜開眼,虛弱地看着他哀求說:“彪哥,你不能丢下我,我……我就是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金彪的眼淚一下奪眶而出,他緊緊抱住她,把頭貼在她的臉上,泣聲說:“飛兒,你放心,我不會丢下你的,不會的。”金彪抱起她慢慢地向前走去。炮聲在整個城此起彼落,頭上空飛機的尖吼,身旁子彈的鳴叫,他對這一切已經置若罔聞,只管大步地向前走去。一直走到胡家門口,眼前的一切讓他徹底呆住了:整個胡家已經炸成一片廢墟,再也沒有梁恒健的影子。那個一身白衣翩翩的英俊“少年”,那個在紅窗綠幾前一擡手一投足都透露着無限風情的梁弟,她此時真的同這座宅院同歸于盡了嗎?一種巨大的悲恸讓他撕心裂肺地喊了出來:“梁——弟!——”他放下懷抱中的李如飛,向着那堆廢墟跑去。一顆炸彈在他不遠處落下,又一顆炸彈落下,他倒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了,被一股刺骨的寒風催醒了。睜開眼,眼前蕭殺的冷清和昏暗攜帶着一股撲鼻的彈灰味和血腥味。沒有人,周圍只有風聲。但是,片刻遠處卻又響起了炮聲和射擊聲。天空一輪殘缺的下弦月孤伶伶地懸挂在西邊的天空。金彪想試探着爬起來,但是卻怎麽都找不到腿的感覺,他下意識地費勁地用手向腿部摸了下,才知道那條右腿已經沒有了。他摸了摸周圍,試探着去摸李如飛,這一下他摸到了,她就在自己不遠處,身子早已冰冷了。金彪咬咬牙,使勁向前挪動了下。他此刻唯一的願望是找到梁恒健。他相信她還在這個城裏,她還活着,因為他耳邊此刻清晰地聽見她的呼喚:“金兄……”他順着那個喚聲,那個在他心靈來回無數遍的喚聲一直往前爬。每爬一寸都比登幾千米的山峰還要艱難,但他堅持着一刻不停。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到她的身邊。

梁恒健此時就趴在胡家碼頭的堤岸上,她的整個人已經遍體鱗傷,渾身到處都在流血。身體極度的虛弱告訴她,她的血已經快流盡了,可能馬上就要死去。在這一刻,她是多麽地渴望能見到她的金兄啊。一整天,她就如和尚坐禪一樣穩坐在胡家的大廳裏,任憑着外面的轟炸而無動于衷。下午的時候,張俊忽然像一匹野馬似的從外邊沖進來,不容分說背起她就走。梁恒健又急又恨起來,拼命捶打着他的背命責斥:“你這個不要命的孩子,你跑來找死嗎?!放下我!放下!爺就是死也要死在這塊地兒上!”

“爺,什麽都別說。張俊不能丢下爺不管。将來我跟我師父在地下沒法交代。”幾顆炸彈落到了胡家的大院裏,随着幾聲巨響,一片塵灰飛起,胡家大院的前院頓時成了殘垣敗壁。梁恒健急切地說:“張俊,你放下爺!你這個狗東西,你再往前走,爺死給你看。你跟了爺這麽多年,為什麽就不理解爺的心。”

張俊這次真的把她放下了。他的眼淚流了下來,說:“爺的心我理解。我知道爺在這兒等什麽。可是,爺,張俊已經把您當成最親的人,我不能眼睜睜看着您在這兒等死。”

“張俊,你要理解爺,你就走吧。爺在這個家操勞了一輩子,實在是太累了。爺就想在這兒單獨安靜地呆一會。爺求你了。”

張俊閉着嘴一聲不吭。就在這時,一發炮彈從天空呼嘯着向他們的頭上落來。張俊猛地向梁恒健撲去,用盡全力把她推到幾米外的地方。随着一聲巨響,梁恒健什麽都不知道了。等她醒來時,天已經接近黃昏,整個城昏昏朦朦,不知天近傍晚的原因還是被炮火炸熏的原因,總之整個城此時不光昏暗得什麽都看不清,而且連呼吸都讓人感覺窒息。梁恒健醒來的第一個反應是四下裏巡視張俊。很快她發現他好像就在自己的不遠處,一團模糊的黑影。她試探着向他爬去,結果怎麽都挪動不了身子,身體的劇痛讓她仔細查看自己的身體,才發現自己的一條左胳膊和左腿都沒有了,它們随着那聲轟炸不知被炸到了何處。梁恒健此刻來不及為自己恐懼悲哀,她更大的悲恸和惋惜是為張俊。她知道他已經死了,為了她這個耄耋之年的老太婆被那發炮彈炸成了血肉模糊的人兒。她控制不了自己,将臉貼在地上叫着張俊的名字痛哭起來。許久,整個城在片刻的安靜中又重新進入一種驚天動地的射擊、厮殺和轟炸中。她艱難地擡起頭,看着前邊不遠處的運河,一種詩意般的境界浮現在她的面前:那境界中一輪明月,一條運河,一只舟一瓶酒一雙人,還有那首絕妙的詩。她對着那境界不知不覺脫口而吟,吟得很費勁:“何時……共泛長……河月,一舟一……酒一雙人。”

一種凄然而悵惘的淚從她眼中溢出。爾後一種強烈的願望促使最後的力氣拼命向前爬去,一面爬一面切切地呼喚着那個名字。直到夜色沉沉時,她終于爬到她願望中的目的地:胡家碼頭。這裏一切完好無損。碼頭還在,運河還在;她仰頭看了看天空,天空灰蒙蒙的,遠處的槍聲、炮聲仍然沒有休止。她想起張俊告訴她的話:國軍同日本鬼子豁出命幹了。鬼子要想占領這個城還真沒那麽容易……

她意識一陣模糊,終于實在支撐不住昏了過去。等到她再醒來時,已是半夜時分。她看着天上那輪殘缺的發着寒光的下弦冷月,一陣為自己慶幸,自己居然還能睜開眼看到這條運河的月。但是分明一種窒息的感覺已經壓迫住了她。她知道自己真的不行了,她要閉上眼離開這個世界而去了。可是她不甘心,她要見的人還沒來到,她耳朵此時已經能清楚地聽見對方的呼喚了:“梁弟,等等我……”于是她使勁睜開眼,付出最大的努力等着他,等着他…… ,終于,她感覺到了身邊有一個東西在蠕動。她心裏怦然一驚,使出最後的力氣,本能地叫了一聲:“金……兄。”

“梁弟——”金彪叫她的同時,眼淚一下流了出來。激動讓他恨不能此刻把她緊緊抱住。但是他沒有這個能力了,身體裏血和梁恒健的一樣,已經接近流盡。他只能熱切而又艱難地叫着“梁弟”,挨在她身邊躺下滿足地笑了。仰望着天上那抹寒月,他弱聲叫道:“梁弟,還記得那……首詩……嗎?何時……共泛長……河月,一舟……一……酒……一雙人?”

梁恒健此時已經說不出話,那把畫扇此時就揣着她的懷裏,自己卻沒有能力取出來給他看。她絕望地費盡所有力氣只吟了句:“明月……夜昏黃,落花……人……斷腸……”下面的幾個字已經氣若游絲。金彪使出最後的力氣把耳朵貼到她的嘴邊,聽到氣息中最後的幾個微弱的字:“如果……有……來……生,我……非你……不……嫁……”

金彪欣慰地笑了,在閉上眼的那一刻,他在心裏說:“梁弟,等等我。讓我們‘今宵共泛長河月,一舟一酒一雙人’……”

城中的戰火依然在激烈地進行着,天亮的時候,整個城已經被徹底夷為平地。惟有運河依舊,但河水已經變成了血色,在寒風的呼嘯和嗚咽中瑟瑟地向東流去……

作者有話要說:

☆、尾續

2013年,棗莊市政府在花費五年的時間把這座古鎮徹頭徹尾地恢複起來後,整個城俨然回到了一百年前的那個古香古色的臺兒莊。對于人類的智慧來說,這算得上一個奇跡,城內的一磚一瓦,一房一舍,一所禪堂,一座古寺,竟然和當年毫無迥異。這就使得臺兒莊很快在全國名聲大噪,每日竟吸引得成千上萬的游客前來游賞參觀。

這個中午,一個五十多歲但風韻猶存的女人呆呆地坐在胡家古碼頭前對着面前的運河水發呆。這便是我的姑媽。曾祖奶奶故事便是她講給我聽的。在講這個故事時,她似乎整個感情都投入到那個故事中,每每淚流滿面,總是不能自持。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如此激動,也許她為了曾祖奶奶傷感,也許……,我無法測知。姑姑已經五十多歲了,但是她一生未嫁。為了此事,父親和幾個叔叔算是傷盡了腦筋。但是不知為什麽,姑媽就是不肯嫁人。按她的話說,她命中的男人這兒就是沒有,她不曾遇到。只要遇到了,她肯定會嫁的。爸爸和叔叔們便不再強迫她。他們很清楚,姑媽的個性很強,不是別人所能操縱得了的。為此爸爸他們只有放棄。

姑媽的名字叫夢奴。這個名字據說是她長大後自己取的。按她的話說,她這一生大半都活在夢中。每夜每夜她都會在夢裏遇到一個人,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這個男人有時是故事中的金彪,有時卻又是一個陌生的模糊不清的面孔。那個男人常常背對着她,就站在這個胡家碼頭,漫仰着臉,看着天空的明月長吟:“何時共泛長河月,一舟一酒一雙人。”姑媽在夢中醒來,常常一天都會坐在這兒,坐在胡家的這個古碼頭前發呆。

就是這個下午,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姑媽夢奴一個人抱膝坐在這個碼頭上,頭枕在膝上對着碧綠的運河水,夢中的情景在眼前清晰得浮現。那個人兒和自己是那麽近,他們共對着這灣河水,那麽親密那麽恩愛。而夢醒時,圍繞自己的只有惆悵、空虛和無奈。夢奴的眼淚流了下來。就在這時,她身後忽然有人長嘆了一聲,那聲嘆讓夢奴心有所動,她不自禁擡起頭回過臉去。身後不遠處站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男人偉岸而挺拔。此時男人的表情在面對着運河時,那張黝黑而又不失俊朗的臉上滿是滄桑和悵惘。夢奴的心一下莫名地痙攣起來。她顫動着好看的嘴唇想叫什麽。還沒等她叫,那男人已經喃喃地吟道:“何時共泛長河月,一舟一酒——一雙人。”

夢奴分明看見一滴清淚懸挂在那個男人的眼簾。她激動地不能自已起來,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剛要脫口叫出那個名字“金彪”。一個女人忽然從遠處跑來,一邊跑一邊急切地喊着:“遠山!——遠山!——”她跑到那個男人面前,一下抱住他的胳膊不滿地說,“你幹什麽?一個人不吭不響把我丢了,跑這兒幹什麽呀?快走吧,團隊都在西門外等着咱們呢。”一面說一面把那個所謂的遠山拖走了。

夢奴的眼淚再也禁不住流了下來。她清楚地聽見那個遠山剛才在吟什麽,毋庸置疑,他就是她前生相約的那個人。她再也顧不得那麽多,忘乎所以地沖着那兩個背影大聲吟:“江北江南一樣春,青山碧水總銷魂。何時共泛長河月,一舟一酒一雙人!”

那個遠山猛地站住了,從遠處回過身來試探地向這兒尋望着。但是那個女人卻猛地一拽他的胳膊,大聲吼:“幹什麽你!頭魂丢了嗎?!走吧,時間來不及了!”那個男人只好回過頭去走了,邊走邊又掙紮地再次回頭向這兒凄迷地尋望着。

夢奴的眼淚像被剪刀刺破的血管噴湧起來,她還想再吶喊,喊那首詩、那個名字。但是理智告訴她,那個男人已經有了家,有了孩子,有了一生相伴的人,何況自己已經成為一個老太婆,再也沒有喊他的意義。于是那些喊都哽在喉間堵得她喘不過氣來,她蹲了下去捧着臉絕望地哭泣起來。哭了好久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的面前站了一雙腳。她試探着擡起臉來,那個男人正用一雙極為複雜的目光深情地凝視着她。在迎着她的目光的時候,那個男人蠕動着渾厚的嘴唇顫抖着像夢呓似地叫了一聲:“梁……弟……”

她整個身子像被電觸了一般一陣抑制不住地痙攣,她掙紮着站起來,癡癡地仰望着那雙深情的眸子,在喉腔裏遲疑地叫了聲:“金……兄……”

那個女人已經瘋狂地向這兒沖刺而來。沖到他們面前,她滿臉遲疑地指着夢奴,以審視的語氣問那個遠山:“這個女人——你認識她?……”

那個遠山臉上此時毫無表情,目光癡騃地看着夢奴。許久他搖了搖頭,聲音有些嘶啞地說:“不認識。”然後伸手牽過他女人的手轉身向遠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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