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胡家接到這樣一筆大生意,閻放水在幾天後就知道了。臺兒莊的地盤确實太小,這個鎮上,但凡有點風吹草動,用不幾個時辰,消息就能傳遍大街小巷。閻放水對于胡家這筆生意的消息,是絕對有些震驚的。在震驚之餘,他第一個意識就是不能讓胡家得逞。他的聰明很明确地告訴他:這筆生意對于胡家意味着什麽,意味着胡家在糧食上要賺大錢了。這是讓他閻放水最不能容忍的。他私下裏告訴他哥閻放洲:“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一尊財神跑到胡家去。大哥,這筆生意應該由我們來做。我們的實力,無論是從糧食的收攏上還是水路的安全運輸上,我們都比胡家高出一籌。”
“那未必。”閻放洲說,“胡家有上千頃地,每年光自己家收的糧食達十幾萬石。咱跟胡家沒法比。胡家多年以糧為主,有着相當的信譽和實力。咱們呢,只能靠幾個糧行裏的儲備力是遠遠達不到的。要是逢個歉年,那就只能幹瞪眼。胡家就不同,胡家每年存儲的預備糧就有十幾萬石。就這一點,就足以讓任何一個糧商心悅誠服地相信她。”
“哥,你不要說了。不管怎麽說,這筆生意我一定要從胡家争過來。要不然,我這口氣難平。”
“你怎麽個争法?”
“運糧總得要用船吧。只要用船,就得要押船的,沒有閻家的船皮子,她的貨就別想平安到達南方。”
閻放洲提醒他:“這鎮上的人都知道,胡家的船向來是金彪來押,所以多年以來一直平安發達暢通無阻。我估計,梁恒健已經找過金彪了。”說到這兒,閻放洲嘆了一聲,不無感慨地說,“金彪一直有鐵面四郎之稱,向來雷厲風行,果敢誠信。在江湖上算得上是寧折不彎的頭牌老大。可是這樣一個鐵面硬漢,卻對于姓梁的這個女人,竟然言聽計從。我懷疑他是對這個女人動了真情,所以甘願為她賣命。不是他金彪,胡家這麽多年哪有這麽順的財路。所以說,金彪就是胡家的生意保護神。唉!看來這鐵骨铮铮的漢子要動起真情來,那是抛頭顱灑熱血也在所不惜啊。所以,老二,你最好別插手這件事了,咱犯不着跟金彪碰這個碴口。”
“大哥,你說錯了,”閻放水冷笑了一聲,“正因為他金彪,這件事我才非争不可。金彪算是咱閻家的半個兒子,如今他置養育之恩而不顧,卻鐵了心地護着胡家。我非要替咱爹娘老子教訓教訓這個不消子!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閻放洲對他這話有點不太贊成,說:“要說他忘恩負義,似乎言重了點。金彪這些年來對咱閻家處處讓步,處處留情,也算對得起咱閻家了……”“大哥,你這話以後能不能不說?!”閻放水一聽這話就來就來氣,“我再告訴你,咱爹咱娘的死跟金彪永遠脫不了幹系。要細究起來,他就是咱閻家的仇人。無論他怎麽做,都彌補不了他在閻家身上犯的罪。他不是叫金四爺嗎,我是閻二爺。我這個二爺肯定能制得了他這個四爺!”
胡家碼頭上此時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腳夫們正光着滿是腱子肉的古銅色的膀子,在烈日的照射下,将一袋袋小麥從岸上經過一條一米多寬的搭板扛到船上去。本來這船貨按計劃要到半個月以後才能上船的,因為按契約船須經蘇州方姓羅的貨主從蘇州找船來。即使馬上找到,從蘇州到臺兒莊沒有十幾天也是來不到臺兒莊的。結果姓羅的貨主在短短的時間內竟然從濟寧調來一隊從通州壩返回杭州的空船,不但運價低,據說船老大也相當忠厚誠信。這是一隊裝載量不小的船隊,載重量約在三千石左右。姓羅的貨主說:“如果這一次交道打得順當了,這支船隊就可以固定跟着咱們了。”梁恒健明白,羅貨主所說的“順當”的意思,那就是除了運費的保證付給之外,就是水道上的安全保障。對于這一點,梁恒健再次自信地告訴羅貨主:“胡家的生意大半都在南方,算起來已經幾十年,基本沒有失手過。所以羅先生不必擔心。”
羅貨主當然更高興,胡家的勢力和胡家當家人的風範他也早有耳聞,跟這樣的主兒做生意,那算是找到了一個財源上的好搭檔。所以他說:“跟梁三爺聯手,有金四爺做靠山,我羅某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呢。只有加倍努力,以誠信之心,謹恭而行,做好蘇州的接應而已。”說到這裏,羅貨主頓了一下,似乎有些猶豫,但還是說了,“羅某人對金四爺久仰大名,他可是多年以來運河水道上的頭牌大爺。羅某仰慕已久,卻無緣一見。如今沒想到在臺兒莊梁三爺您這裏,能得以認識他,并且以後能與之在生意上打上交道,這真是羅某人的三生之幸。只是羅某來臺兒莊已經多日,可一直與金四爺素未謀面。如今貨船即将裝滿啓程,羅某也要由陸路返程。臨行前很想見金四爺一面,不知梁三爺能滿足羅某這個願望否?”
梁恒健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很明白羅貨主此時的心意。他是要親眼見到金四爺,親耳聽到金四爺押船,他那顆心才能徹底踏實。但是姓羅的這個要求還是讓她頗費躊躇。其實自那日從金家出來,她心裏一直都沉在一種深深的矛盾中。李如飛蒼白的帶淚的面頰一直在她面前閃現,這讓她怎麽都不能心安。而金彪的那一雙深情的眸子和他堅定的許諾又讓她不知所措。從女人的角度上,為了李如飛,她不願再跟金彪有任何來往。但是從胡家生意的角度上,她很明白絕不能離開金彪。離開他,就如船兒離開了深水,別想有暢行的時候。在這種矛盾的掙紮中,她夜夜睡不好覺。每每夜深,除了被這種矛盾的撕扯之外,更多的是那種揮之不去、遣之還來濃濃地将她整個包圍的思念。那種思念,梁恒健感覺,随着時日的增長,不但絲毫不減,反而逐日逐年地增深。增深到現在,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每每深宵,她總會把他深深地思念上一番。這種思念讓她心痛,也讓她流淚。夜裏她把金彪給她的那些扇子取出來,在沒有題字的白地處題上自己的相思。她相信每逢她思念他時,他同樣在思念她,深深地,心痛地,流淚地思念。愈思念,梁恒健的心愈痛苦。但是這種痛苦也讓她幸福。她知道,自己這輩子注定都不會和他走到一起了。但是這輩子,因為心裏有了他,她才過得如此充實而幸福。
從那日,她一直沒見過金彪,也沒有他的任何動靜。胡全贏有些擔心地問她:“爺,金四爺他——不會變桄吧?要真是變了桄,咱可就慘了。”
她搖搖頭,一種深深的信念告訴她:運河的水可以倒流,但是金彪對她的心不會變。她現在擔心的是,他家裏遇到了什麽麻煩,和李如飛之間的麻煩。有心派人去金彪家看一趟,又怕李如飛看見多疑。所以一直到現在,她都沒見到金彪。姓羅的如今問起來,她只好爽朗一笑說:“金四爺的岳父最近有些事需要他辦,所以他一直在峄縣。羅先生,我們來日方長,見金四爺的機會有的是,何必在乎早這幾日呢。”
羅貨主臉上笑着,心裏卻有種莫名的不高興。梁恒健理解他的心思,說:“羅先生如果相信我,只管放心登程回家。這船糧食雖然你付了一半定金,但如有半分差池,那一半定金我會分毫不差地退還給你。”
胡全贏此時也有點沉不住氣了,船行在即,絲毫沒有金四爺出現的跡象。他是不是真變了呢?就在他心裏七上八下時,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從遠處走了過來。見到他就問梁三爺。胡全贏認識他是金四爺身邊最得意的一個弟子叫金童。金童見了梁恒健把耳朵貼在她耳邊說:“三爺,我家爺在下游等着了,您放心放船吧。”梁恒健心“砰”地一跳,一種無比的感動充滿了她的心。金童臨走,悄悄地将一把白色的紙扇交與梁恒健,低聲說:“這是我家爺讓我轉給您的。”梁恒健那一刻眼淚差點下來了。但她忍住了,平靜地接過來,一回頭若無其事地對胡全贏說:“胡管家,船裝滿以後即可出行。金四爺在下游等着呢。”
梁恒健是在回到自己房間裏才把那把扇子取開的。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能感覺自己是和金彪獨處的。那把扇子上仍有金彪身上的氣息,有他的墨跡,亦有他的深情。雪白的紙扇上只有兩個人兒,不同的是這回兩個人兒不是兩個男子,而是一男一女。那一男一女就坐在運河邊上,天上是一輪明月,整個畫面清靈靜澈,除了朦朦的月色和運河水之外,就是那兩個人兒。一側的空白處用飄逸的筆跡題了一句詩:何時共泛長河月,一舟一酒一雙俦?
梁恒健心裏泛起一股酸楚的幸福和神往。她閉上眼,讓整顆心神沉浸在那詩畫的境界中。恍惚中感覺,自己就和他坐在一個小船上,小船中間有一方小桌,他與她隔桌相對盤腿而坐,任憑着船順水東去,任憑着明月漫天灑來。她舉起杯叫了聲“金兄”。金彪也舉起杯來說:“梁弟,如此良宵,讓我們今夜一醉方休。”
一滴眼淚順着梁恒健的臉頰流了下來,吧嗒落在扇面上,扇面上洇了一片。她拭了下眼淚,冷靜重新回到思維中。她深刻地明白了:金彪此次護船,看來是受了很大的阻力,或者說承受了很大的壓力,所以他一直未露面。而這多少天的未露面,他家裏發生了什麽她也無從得知。她只能從扇面中知道他對她的一腔缱绻柔腸和衷情。那一刻,梁恒健感覺自己柔腸寸斷。她推開卧室的後窗向外望去,窗外是悠長的水巷,這個水巷可以迂回通到金彪的房前。但是“君主長江頭,妾住長江尾。終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梁恒健的眼淚再次哽咽着流了下來。
胡家的糧船浩浩蕩蕩地上路了。因為是往下游去,既不需拉纖,也無需喊號,且又順風,船隊行得通暢而又輕松。那個五十多歲的船掌櫃高興地對他老婆說:“就沖這苗頭,這船貨肯定順當。”“就是,”他老婆也高興地說,“遇了個既有能耐又有威信的貨主也是咱們的運氣好啊。不過,都說那個金四爺跟着押船,怎麽一直沒見他的面呢?聽說這個金四爺可是個大名鼎鼎的主兒,一般的人可是請不動他的。是不是胡家根本就沒請動他啊?”
“不能吧?”船老掌櫃裏這樣說,心裏也有些發虛,但是一種意識又讓他感覺這是絕對不可能,“要是這樣的話,胡家不是既害了咱也害了自己嗎?這趟貨可是幾萬斤糧食呢,要沒個押送的,敢放出來嗎?不會的。老婆子,別瞎猜。”
他老婆就嘆了口氣說:“我這右眼從往下放船時就老是跳。馬上進入宿遷了,你看天又快黑了,老頭子,宿遷這一關可是最難過的啊。但願老天保佑咱,讓咱平安過去,別讓咱碰上那幫魔鬼。”
船掌櫃提起宿遷脊背就發涼。但凡使船的人都知道這運河上從南到北到底有多少個關口。遠的不說,單說這臺兒莊上下游一帶,從濟寧到微山再到宿遷,最亂的就是微山和宿遷以北這兩個地方。河面寬闊,蘆葦叢生,上不着村下不着店,是水賊長期出沒的地方。尤其最近,宿遷一帶水面上新出現了一幫有組織的水賊。據說這幫水賊窮兇惡極,手段狠辣,專門掠劫裝載量巨大的糧船和鋼鐵、藥材等船隊。他們掠劫的最厲害的一次事件就是半年前,一隊從南往北而來的糧船隊,在路經此地時,被這幫水賊團團圍住,除了把船上的東西掠劫一光之外,還殺死了幾個船民。這件事雖然也報了官府,但官府至今都沒找到一個兇手。也沒有給受害的船主一個答複。從那以後,過往的船只路過宿遷更加風聲鶴唳,膽戰心驚。而如今天又至傍晚,此處上不着村下不着店,只有趕到宿遷鎮再說。船掌櫃命令舵手把帆挂起來,齊心合力加大力氣,盡量在天黑之前把船駛到宿遷鎮去。但是就在距離宿遷鎮還有幾十裏地的時候,這種倒黴事還是讓這隊船給攤上了。當時天似黑未黑,一抹餘霞還明在西面的天空。就在這個時候,船掌櫃忽然發現自己的船被十幾只鴨哨子給攔住了。那十幾只鴨哨子呈“一”字形攔在他的船面前。他清楚地看見那些鴨哨子裏黑魖魖站了十幾個持刀的黑衣蒙面大漢。船掌櫃當時只覺腦袋一轟就懵了,還沒等他做什麽反應,那十幾個蒙面大漢在一瞬間如十幾只夜鷹“唰”地一陣展翅紛紛躍到了他的船上。為首的一個大漢一把揪住船掌櫃問:“給老子說,這船上裝的什麽?”船掌櫃這會吓得魂魄都出竅了,結巴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大漢緊又逼問:“是糧食對不對?”船掌櫃拼命搖頭。
“老子沒猜錯,一般的貨物不會把船壓成這個樣子。給老子說,這支船隊總共裝了多少糧食?”
“有……有……”船掌櫃在哆嗦半天後才說出來,“有三千石左右。”蒙面大漢大概開心至極,仰面大笑起來:“真是天助我也!老子在這兒耗了那麽長時間,總算耗到了一條大魚。這回兄弟們總算有糧吃了。”他拔出長刀,用刀尖貼在船掌櫃的胸脯上說,“走——把船給老子劃到岸邊去。要不然,老子就把你的腦袋給割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