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八年,也就是1902年,中興公司在臺兒莊順河街設立了一個碩大的煤炭貨場。這個貨場的設立,對于閻家來說,等于往家裏請了一尊大財神。單就貨場需用的腳力就得上百人,至于車行、船行的供求那就更不用說了。閻家在順河街成立的車行、船行,包括腳行,那都是臺兒莊規模最大的,其雇傭價格也是臺兒莊最低的。閻家腳行光腳力達上百人。這上百人足以把整個中興公司在臺兒莊碼頭的生意幾乎全包攬了。也因此,閻家的財源也就如運河的水一般源源不斷地湧進了家門。這讓閻家弟兄一度驕傲有餘,底氣倍足。尤其是閻放水,在他爹的靈位前已經不止一次向他爹發誓:“爹,您老死得屈。兒雖然暫時不能給您親手殺了那個仇人,但兒一定在臺兒莊給您争光,讓閻家的家業不光超于胡家,更超于臺兒莊任何人!您老等着吧。”
閻放水在短短的幾年裏,不光在整個順河街成立了他們閻家獨特的商業一條街,也在這短短的幾年裏,把煤炭的生意做到南京、杭州、臨清、濟寧等地。可以說閻放水的成功很順利,尤其在成立腳行、船行和車行上,沒費吹灰之力。每天從棗莊至臺兒莊的路上,每一輛拉煤的馬車運費上總有他們閻家的提成。這是一筆不小的收入,每年閻家光在腳力賺取的錢抵得上中興公司一個中等股東的收入。在這一點上,臺兒莊大多數的人都認為,閻守信這老頭子有福,有了這麽一個有能耐的兒子,給閻家可算是抓足了臉了。可也有一部分明白人并不這麽認為。這部分明白人中包括梁恒健。他們心裏清楚得很,閻家之所以發展這麽快,其實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一個人的相讓,這個人就是金彪。金四爺是臺兒莊的金牌人物,談起腳行、船行、車行,金家成立的最早,而且信譽最好。多少年以來,無論是外地人,還是本地人,只要想運貨,第一個找的就是他金四爺。但是最近這兩年,金四爺逐漸退了,不知出于什麽原因,他很少與外界的這一切聯絡,只是幫助幾個老主顧押船而已。從閻家要成立三大行,他就把自己的三大行關閉了。為這,李如飛還跟他争了一陣。他老岳父李萬山也對這事大為惱火。按他老岳父的話說:在峄縣這個地盤上,沒有比三大行賺錢再快的了。原因是,有着棗莊的煤礦,有臺兒莊的大運河。好多人想成立,沒有一定的實力,他還成立不起來呢。憑什麽要把打下的江山拱手讓給別人?!李如飛的想法跟他爹的一樣,已經幹了這麽多年了,那麽多的老客戶了,平白的說不幹就不幹了,為的什麽呀?為了閻家?有意義嗎?金彪對她沒有耐心,所以也不想給她解釋。金彪相信有一個人是可以理解他的,這個人就是他的梁弟。果然梁恒健有一次在胡家碼頭上碰到他,向他說出了他金彪想像中的話。梁恒健說:“我知道金兄為何要把三大行拱手讓給閻家,你欠了閻家一份厚重的人情。用這種方式也算是為了報恩吧。退一步說,即便達不到報恩,那就為了達到一份安心。”
“知我者,梁弟也。”金彪既感激又深情地看着她說:“金彪一生有梁弟一知己足矣!”梁恒健壓抑着心頭的萬千柔情,保持着臉上的平靜,凝聲說:“我亦如此。一生有金兄足矣……”說這話時,她已把目光轉向別處,心裏有一種幸福又有一種酸楚,眼淚在眼圈裏打轉,最後偷偷地順着眼角流了下來。
閻家兄弟中,有一個人是最明白的。那就是閻放洲。閻家三大行能做順利成立,并且迅速發展,完全是得于金彪的退讓。如果他金彪不退讓,臺兒莊的三大行永遠是屬于他金彪的,誰也別想上。所以閻放洲告誡閻放水、閻放河:“以後見了金彪,還是要以禮相待,畢竟我們是親老表。過去的已經過去了,眼下他對咱們閻家還是有情分的。”
“你說什麽?”閻放水對他這話驀地惱了,“有情分?他金彪對咱有情分?大哥,你還沒老就糊塗了!咱閻家對他有養育之恩!他此恩沒報,卻害了養育他的人!這個仇咱還沒報,你卻說他對咱家有情分了!大哥,我為咱爹有你這樣的兒子害臊!我告訴你,早晚有一天,我會殺了他金彪,還有那個姓趙的,尤其是那個梁恒健!你等着吧,我不會放過他們!有仇不報枉為人。我不能讓咱爹咱娘在地下合不上眼!”
閻放洲定定地看了他老二一眼,語重心長地說:“老二,別太夜郎自大了。金彪無論是在生意上還是在武功上,如果較起真來,你可能一百個也趕不上他一個。所以,談報仇,除非他讓你報;他要不讓,傷害的只有你自己。至于趙一龍,連朝廷都拿他沒辦法,你又能奈他何。梁恒健麽,咱們和胡家的磕巴非一朝一夕。但細論起來,人家跟咱并沒有什麽磕巴。是咱爹太好強了。爹沒死的時候,我對胡家跟爹一樣,耿耿于懷。自從爹去了以後,我才忽然明白,胡家從來跟咱閻家沒有什麽仇。生意場上你高我低的相争這不是正常的嗎?有什麽非要耿耿于懷的。爹要是能早點想到這一點,或許他老人家就不會走這麽早了。老二……”
“哥,”閻放水一下打斷他,“你不要勸我了。我只能這樣說,咱爹的兒子中,只有我像他,我更超于他。所以我就更該為他争臉,為他報仇。爹指不上你,你就別在拉攏我了。你不是說我一百個抵不上金彪一個嗎?趙一龍連朝廷都拿他沒辦法嗎?那你就等着看,看我怎麽個把他們一個一個整倒。至于胡家,我最感興趣的還是那個梁恒健,我倒要看看她怎麽個跟我争法?怎麽個敗在我的手下。”閻放水說着,得意地哼哼笑了。閻放洲無奈地嘆了口氣。
胡家在今年迎來了兩樁喜事:一樁是胡長平的大兒子胡永志和杭州的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兒完了婚。婚禮是在臺兒莊辦的。但完婚後,新郎新娘就返回杭州去了,連永志的母親都跟回了杭州。臨行前,胡家舉行了盛大的慶典,專門請了戲班子來助興。胡大太太很感慨,對胡長平夫婦說:“你們一家看來都在杭州立得住腳了,現在又有了永志的岳父在那兒,還有永喆的媳婦都是當地的。俗話說,一個好漢三個幫。有這麽兩門當地的親戚在那兒,你們也不用愁着沒靠山了。”
“是啊,”胡長平說,“兒子往後是要在那兒紮根了,兩個孩子還算争氣,把生意料理得有條有序。母親,三爺,您就對那兒放心吧。”
梁恒健點點頭,她對這個老大還是比較滿意的。這個人很識趣,自從當年梁恒健查出他的賬目有問題以後,那種現象後來再也沒有過。每月定期把賬核好,把利潤如數給家裏彙過來。梁恒健每半年各去杭州、清河、濟寧、臨清一次,核查那幾個商鋪的情況。由于她賬目太精細,更沒有人敢在她面前做手腳。梁恒健對胡長平說:“杭州只是你的一盤棋紙,棋下完的時候總還是要回來的。葉落歸根嘛。但這盤棋能下到什麽時候,下到什麽地步,就要看你的棋技了。記住了,下棋就是用兵,一着不慎滿盤皆輸。任何時候都不能有絲毫馬虎。胡家的興衰,就和你下的這盤棋緊密相關。”
胡長平以及所有在場的胡家弟兄,對三爺這番話既驚嘆又折服。胡長平說:“三爺,您放心,到任何時候,我們都不會疏忽大意的。胡家的江山來得不易,我們都知道。俗話說打江山易,守江山難。這是父親活着的時候常說的話,我們不會忘記。”
胡家的第二件喜事,是永瑞的媳婦阮玲兒給胡家又生了個男丁。這是第二個兒子了。第一個已經兩歲了,叫胡躍兵,第二個兒子梁恒健給他取名叫胡躍爽。孩子滿月這天,阮玲兒抱着躍爽向着滿庭裏前來賀喜的親朋致謝。但是,她始終不敢面對梁恒健那雙眼睛。不知為什麽,她總覺得那雙清凜的眼睛能一下把她看穿。但這麽兩年過去了,三爺始終沒有說出什麽。最初她以為九叔那次給她的那包藥是假的,但後來她見了九叔,九叔向她肯定地保證:藥是在峄縣最有名的一家中和堂買的,絕對沒有假。九叔越是這麽說,她就越證明三爺對她看得越清楚,她就越不敢面對三爺。但兩年過去了,三爺卻絲毫沒露出什麽。她對阮玲兒仍然和藹可親,照顧有加。不止如此,每逢生意上的事,三爺總要叫上她。商會裏開會她也會帶上這個孫媳婦。商會裏好多人不明白,問她:“幹嘛總要帶着孫媳婦呢?”她笑而不語。兩年中,阮玲兒已經大體明白了胡家各個商鋪進貨的渠道、來路以及一些潛在的規律。阮玲兒也不明白三爺為什麽要這樣待她。永瑞告訴她:“這還不明白,咱家誰都能看出來,三爺是要培養你做她的接班人呗。”
“不,”阮玲兒心一痛,是一種愧疚地痛。她搖着頭說,“我沒那個資格。爺她不會培養我的。”
“哎?——”永瑞對她這種反應有些奇怪了,“你可是天天都夢想着做這個家的當家人,現在怎麽又說自己沒資格了。三爺的眼可是雪亮的,什麽人,什麽能耐,她自能看出來。她要是看上你,說明你就有那能耐。”
“我——”阮玲兒眼淚差點下來了,心頭的那個秘密把她壓抑得讓她連面對永瑞的勇氣都沒有。她張了張嘴,想一股腦把心頭那個罪惡吐出來。但猶豫了半天,她還是放棄了。在這之前,九叔來找過她數次,她都不願再見他。最後一次,她跟九叔攤牌:“九叔,你別再找我了,我不會再幹那種蠢事了。”
“蠢事?”九少對這話大為意外,“怎麽是蠢事?你不想當這個家的當家人了嗎?只要有姓梁的在,你就別想。”
“九叔,”阮玲兒臉上有一種思索地沉重,她內心矛盾地說,“我想我們可能都錯了,三爺她,應該是個大仁大義的人。要不然,你我都不會這麽相安無事的。我勸您老……也息了那份心吧。”阮玲兒說完轉身走了,把個九少失望地站在那裏又搖頭又跺腳。
胡躍爽滿月以後,梁恒健出門正式帶着阮玲兒了。也不用她化男妝,就是以胡家媳婦的身份出場。有一次,站在胡家的碼頭上,胡家正張羅着用船往京城運一批小麥。梁恒健指着那些來往忙碌的腳夫,告訴阮玲兒說:“這批小麥,如果沒有好的押船人,就別想順順溜溜地到達京城。以往我們都是由金四爺來押運。現如今,臺兒莊的船行被閻家壟斷了,押送人必須由他們自己來出。價錢比金四爺的高一些,安全度并不比金四爺的差。那人據說是漕糧幫中浙江幫的大頭子。聽說這個浙江幫頭子與江淮‘一二八’派的漕糧幫互為聯絡,形成了一方有事,八方支援的關系。這些幫派,當年連朝廷拿他們都沒奈何。現在雖然漕運撤了,但這些幫派的勢力還在。靠船吃飯的人還得跟這些人拉好關系,要不然就別想在這河上行的平安無事。”
阮玲兒有些不明白,說:“閻放水不就是在外讀了幾年書嘛,也就是個學生。來臺兒莊不長,他哪來那麽大的本事就跟這些船道上的聯系上了呢?”
梁恒健說:“閻家最初就是靠漕運發的家。你是沒聽過,凡是幹漕運的,跟漕糧幫都有千絲萬縷的牽扯。或着說都加入過漕糧幫。這漕糧幫是了不得,據說整個江淮,從南到北,成立的漕糧幫會分了幾大派。光是下屬的派對就有十二支。這些派對之間互相聯絡,互相呼應。至今朝廷對這些幫派深痛惡絕。如今雖然漕糧幫撤了,但這些幫會是不會輕易撤消的。我聽說閻家這次攀上的就是當初漕糧幫中浙江派的一個大頭領。此人姓江,武功超強,且與江、折、晉一帶的漕糧幫遙相呼應。閻家攀上這樣的人,在水道上還有何顧慮。所以我說,閻放水是個極會經商的人,比他爹他哥都強之百倍。只是人品不行。生意人,沒有人品,再好的能耐,也不會走得太遠。”
阮玲兒聽得目瞪口呆,對于她來說,這些事簡直是驚心動魄,聞所未聞。半晌她才問:“那,金四爺呢?金四爺就鬥不過那個浙江幫了嗎?大夥不是說他也是漕糧幫的嗎?”
“是,金四爺是漕糧幫,而且是浙江幫的。但他不想與閻家相抗啊。再說了,你用了閻家的船,就得由他押運。關鍵是閻家會給咱押運嗎?你想想,以閻放水對胡家的态度,他能輕易讓你這批糧食走出去嗎?”
“那,現在咱該怎麽辦?”
“現在咱用的是蘇洲發往濟寧又轉回頭的一隊空船,還是由金四爺來押運。雖然金四爺已經不在臺兒莊接活了,但對胡家他是有求必應的。”
“爺,”阮玲兒這回從內心發自肺腑地叫了聲爺,由衷地說,“您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玲兒徹底服了您。”
梁恒健心裏一動,回頭溫和地看了她一眼,心裏上起一層欣慰。
阮玲兒這時忽地勇敢地與她面對着問:“金四爺對我們一直這麽照顧,爺,問您一句不該問的話:他們說金四爺與您是金蘭至交,生死兄弟,是真的嗎?”
對于這個問題,梁恒健不知怎麽回答了。在思索了半晌後,她點點頭,坦然地說:“是,在我生命裏,我自認為與他是金蘭至交,生死兄弟。”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