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的這次家庭會議,是梁恒健自執掌胡家的事務以來召開的一次最隆重嚴肅的會議。凡是在胡家的人,不管是傭人還是女人,一律無條件參加。會議就選在胡家的祠堂裏,那個足有三間屋大的祠堂站了整整一堂的人。梁恒健坐在最上首的一個太師椅裏,看着整個大廳裏上百口子胡家上上下下的人高聲說:“今天把開會的地址之所以選在這個祠堂裏,主要目的,就是要當着胡家列祖列宗的面,告訴胡家所有的老老少少的人,以九少爺昨天在蘭婷書寓為戒,以後所有人沒有我的允許,不許擅自跟閻家的人接觸半步。胡家到今天歷經幾十年,能始終繁榮鼎盛,一是仰仗着胡家祖上的陰佑,二是靠我們胡家所有的人齊心合力,勤勉奮進。胡家自老太太在時就留有一個家規:忠厚傳家,誠信經商。今天我在這裏要告誡在場的每一位:但凡有敢做出違背祖訓、違背胡家利益的事,我定依照祖規,嚴懲不貸!……”
下面鴉雀無聲。梁恒健接着說:“九少爺,從明兒起,你還是好好回你的峄縣。胡梁子——你跟着九爺,負責峄縣咱的那幾個店鋪的賬目核對。每個月要及時把營銷的賬報給我。除了峄縣,不準擅自到哪兒去。否則,我拿你胡梁子的屁股打!”
胡九少憤憤地哼着,猛地一跺腳叫:“爺不懂賬,讓爺管賬,那是趕鴨子上架!姓梁的,你不是想管住爺嗎,最好開一家窯子院讓爺去管。除了那兒,爺哪兒都呆不住!……”
“老九!——”梁恒健忽然怒吼了一聲,“你現在欠的就是打!張俊——拿鞭子來,先把他按倒地上,抽他五十鞭子!給我抽!”
胡九少自長這麽大以來,除了他老子在時被扇過幾回耳光子,到目前還真沒有誰敢動他一根手指頭。可這次他真被打慘了,那五十鞭子抽下去,一聲一個紅痕,一聲一道血溝,他這回是徹底記住了這五十鞭子了。這五十鞭子讓他從心裏徹骨地恨上了梁恒健,也讓他徹骨地懼怕上了她。所以在這兩種心情之下,他此後處處小心地躲避着梁恒健,另一方面他更加處心積慮地要找機會把這個女人弄死。但是這種機會對他來說,越發的微乎其微了。有那個張俊寸步不離地守着那個女人,根本連單獨接近她的機會都沒有。為了這事,他沒少去找他的侄媳婦阮玲兒。胡九少明白,阮玲兒對梁恒健的厭恨程度比他這個叔公差不到哪裏去。按着阮玲兒的心思,梁恒健要是不能從這個家滾出去,那就越早死越好。沒有了她,阮玲兒會把這個家支撐得像模像樣,絕不比她梁恒健差哪裏去。兩個有着共同目标的人,更容易相憐相惜。在胡九少認為,阮玲兒是可以輕易把梁恒健害掉的。因為姓梁的對阮玲兒沒有什麽防備,阮玲兒接近她可以随時都有機會。但是阮玲兒說:“我雖然有機會接近她,可是那個張俊一刻不離地守在她身邊,我又能怎麽着。你就是往她碗裏投毒也得有個空隙吧。”不料這句話給了胡九少很大的靈感,他把這個靈感悄悄地貼在阮玲兒的耳邊說了出來。阮玲兒吓得渾身一顫,臉色有些發白看着他說:“九叔,這——能行嗎?”
“能行。你按我說的去做,絕沒有漏。侄媳婦,姓梁的只要不在了,九叔保你做這個家的當家人。”
梁恒健有好喝茶的習慣,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要韓媽燒一壺開水,然後倒上一杯涼着,等到涼得差不多時,再加上蜂蜜沖喝下去。
這天早上,韓媽按着慣例去竈房燒水,水燒好以後,沖在一個瓷質的暖瓶裏,剛要抱起來往梁恒健的房間送去,忽然聽見竈房外阮玲兒鬼喊似的尖叫了一聲:“媽呀!——”韓媽吓了一跳,從竈房裏出來,看見阮玲兒從院子中沖過來,一下抱住了她的胳膊喊着,“韓媽,那邊有一條好大的蛇!你快去看看!”
“在哪兒呢?”韓媽是出了名的不怕蛇。從小在運河邊洗衣服,見多了河裏的水蛇,只要被她逮住,提在手裏當繩子繞。“就在前邊的樹底下。好大的一條花斑蛇。”韓媽把壺放回竈房裏,匆匆向院子中那棵粗大的榆樹跑去。阮玲兒趁機跑進竈房裏,掀開那個暖壺蓋,把一包準備好的□□面撒了進去。等到韓媽疑惑地跑進來問她“蛇在哪兒呢?我怎麽沒找到?”時,她已經若無其事地從竈房裏出來說:“興許跑了呗,聽說蛇的腿是挺快的。反正我看見了,很大很大一條蛇。”
韓媽對她的話深信不疑,嘴裏念叨着:“下回讓我碰着,我逮住給你看。”一面抱着那個暖壺上去了。阮玲兒站在那兒一顆心砰砰地跳了半天,看着韓媽的背影在那個月亮門消失,聽着她嗵嗵登上梁恒健住的二樓,她覺得自己緊張得不行,同時又夾雜着一種暗喜,悄悄地溜回自己房間。永瑞看見她的臉色發白,便問她:“怎麽回事,臉色這麽難看?”
她使勁裝作若無其事地咳嗽一聲說:“沒事,剛才被一條蛇吓了一跳。”然後她就坐在房間裏等,等那個令整個胡家都會爆炸的消息到來。結果一直等到中午,整個胡家還是平靜如初,并沒有那個爆炸駭人的消息傳來。阮玲兒這回徹底不安了,她懷疑自己放藥的時候被韓媽發現了。仔細想了下,她馬上否定了這個疑心,韓媽當時就在院子裏,根本就沒看見她進竈房。再說了,就算她看見,以那個老太太的笨鈍,也不會對她懷疑的。那——就是藥出了問題。藥是九叔給她的,難不成,他給她的藥是假的?九叔現在不在面前,她也無法問他。
中午吃飯的時候,她用目光偷偷打量着梁恒健,發現她神色安然,一邊夾着菜一邊還讓着她阮玲兒,一邊還給大家講治家之道。阮玲兒的心總算踏實了些。這種跡象只能說明,那包藥是假的,對梁恒健沒起到一點危害。其實阮玲兒哪裏知道,梁恒健此時心如明鏡,她已經知道胡家的這個孫媳婦要加害她了。早上,韓媽把燒好的水倒在碗裏,端到她的面前。她像往常一樣拔下頭上的銀簪子往往水裏這麽一插,那只簪子立刻變黑了。她一聲不吭,把韓媽叫過來,若無其事地問:“今天燒的水好像有股草灰味,是你自己燒的嗎?”
“是的。爺,您要是嫌有味,我再去另燒。”韓媽愧疚地說。
“不用了,我只是想問你,早上沒有人給你幫忙嗎?”
“沒有。”
“那——”梁恒健笑了,用神秘好玩地口吻說,“我猜你肯定遇到哪一個人了,或許你只顧聊天了,所以煙竄到鍋裏,你不知道。”
“爺,您還真猜對了一半。我是遇到一個人,是瑞少奶奶。不過那會兒我已經燒好水了,少奶奶大叫說院子裏有條蛇,結果我就跑出去看。”
“哦?看到蛇了嗎?”
“沒有。什麽也沒有。少奶奶說可能跑了。”
“哦?她——去竈房了嗎?”
“去了吧。我回竈房的時候,看見她正從竈房裏出來。爺,我再去燒一壺去。”
“不用了,雖然有點味,放上蜂蜜就沒事了。你去忙去吧。”
韓媽出去後,梁恒健讓張俊把那壺水倒進了毛廁裏。
此刻,她坐在椅子裏,心裏深深地感激着趙一龍。是他在臨走時的頭一天,給了她兩樣東西,一支銀簪和一雙銀筷子。他說:“爺,您要聽我的,這兩樣東西你一定要随身帶着。喝水的時候就用簪子去試一下;吃飯的時候,就用這雙筷子攪一下。只要有毒,它會立刻變黑的。我是真擔心你的處境啊。爺,你是身在龍潭虎穴不知道啊。如果我不是有特殊的事情非走不可,我不會離開你的。好在有張俊代我照應你。”趙一龍說這話的時候,是滿眼深情的。梁恒健能感覺出那雙眼睛裏的情意,她只是感激地笑笑,不以為然地說:“趙師爺,你是不是行走江湖慣了,養成了戒備的習慣,總是感覺自己身在龍潭虎穴呢?胡家的人對我很好啊。除了老九。但,我相信我能掌握了 ——”“三爺!——”趙一龍忽然嚴肅地叫了她一聲,“你一定要記住我的話,要相信我的話!否則你很可能會吃大虧的。一定要在飲食前,用這支簪子和這雙筷子,記住了嗎?”
梁恒健被那雙眼睛瞪得心發凜,就點了點頭。趙一龍還是不放心,專門又叮囑了一遍張俊。現在梁恒健回想起當初,終于感動地眼淚下來了。她喃喃地叫了聲:“張俊。”張俊急忙跑過來:“怎麽了爺?”
“你師父趙一龍他——他沒有什麽消息嗎?”
“爺——您找他有事?——他沒有消息。不過上次見金四爺,他說他曾經見過師父,他好像在邳縣一帶。那裏還有幅軍的弟兄,他們還要幹一番事業吧。所以,不能前來。”
“哦?——金爺見過他?”
“是。”
梁恒健呆了半晌,嘆了口氣不吭聲了。現在她更多的是感慨自己的處境,真叫趙一龍說準了,這個家裏,不光九少對她耿耿于懷,現在又多了個阮玲兒。而閻家那邊和他們的心情亦是同樣。梁恒健心裏一陣發寒,那一刻她終于任憑着委屈、傷心和無助的眼淚流了下來。那一夜,她偷偷地跑到祠堂裏,對着老太太的遺像跪下了。像上的人兒表情似乎有點哀婉,猶如她現在一樣。梁恒健此時心亂如麻,她分不出那像上的人兒是否真的是自己的前生?她只知道她對這個家有着莫名的感情,有着不離不棄的情結;而對于生意之道,她更有着與生俱來的精通,這些都是無法解釋的。她甚至無數次在半夢半醒間看見像上這個老太太就是自己,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帶着一個幼小的兒子從南方運河邊的一個小鎮,駕了一葉小舟逃了出來;她看見自己騎着毛驢,在無邊的地裏丈量着土地;她還看見自己在這個小鎮上經營第一爿店。但是那些夢都是恍恍惚惚,她分不清那到底是夢,還是她前生殘存的記憶。此刻她跪在老太太的遺像前哭了,她實在控制不了自己的委屈和迷茫,哽咽着向那“老太太”問:“我該怎麽辦?老人家,我和這個家沒有任何關系,我只是為了報恩,才留在這裏,沒有絲毫私心。嘔心瀝血,就是希望這個家,希望您辛辛苦苦創下的基業能堅固地守下去。可是就是這麽點願望,為什麽在這個家裏就這麽難呢?您告訴我,我還能留在這兒嗎?我能離開這兒嗎?”
“老太太”無語,一陣風影吹來,燈影搖曳,似老太太的頭在慢慢地搖。梁恒健感覺到了,老太太不願她離開。她呆了半晌,對着老太太磕了一個頭,起身默默地離開了。站在院子裏,看着天上的半弦月,她心裏一陣莫名地孤獨和凄怆。于是她揚起臉,咬住嘴唇,一聲不吭,任憑着淚水在臉上橫流。冥冥中,她忽然隐約感覺有人在低沉地叫她。她順着那叫聲往前尋去,尋去,尋到胡家的大門口,一直到胡家的碼頭上。碼頭上并沒有什麽,除了東去的流水和風聲之外什麽都沒有。她失望之極地轉過身,踏着石階往上來的時候,一種靈感讓她小心翼翼地側過頭開始下意識地查看着水門牆的牆縫,猶如天際劃過的一顆流星,她果然在那牆縫中發現了一點耀眼的“亮光”,她的心砰然一跳,用手向那個“亮光”摸去,然後一張折疊着的紙被她輕輕地從那個石縫中拽了出來。“他剛才來過?”她的意識含着欣慰告訴她。此時她柔腸百轉,心中所有的憂傷和委屈都跑了。
阿回到自己的房間,在燈下取開那張紙條,才發現上面只有一句話:忽然萬分不安,梁弟,一定要保重!
梁恒健閉上了眼睛,把那張紙緊緊地貼在胸口,猶如抱着知她解她的金彪,心裏暖暖的,幸福的,感動的,溫馨的,這一夜她踏踏實實地睡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