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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日子以後,梁恒健印證了當初對閻放水的判斷沒有錯。這小子不光生意做得有聲有色,尤其在處事的手段上更是狠辣奸詐。這一點,無論是他老子還是他大哥在他面前都是相形見绌。閻放水處事最大的特長是含而不露,笑裏藏刀。就是臺兒莊人常說的那種:把你賣了,你還幫着他數錢的人。因此日久見人心以後,閻放水就被臺兒莊的老少爺們給了個綽號:笑面虎。笑面虎的臉總是笑眯眯的,那張白淨瘦長的清秀的臉上,挂着一種溫和的笑,加上那種儒雅的氣質,讓你怎麽都不能把他和心狠手辣挂起鈎來。梁恒健與其第一次交手是在蘭婷書寓的二樓上。原因是,那天胡九少不知腦子哪根筋犯別,從峄縣跑回來偷了他娘老子一百兩銀子,急匆匆地跑到了蘭婷書寓裏去,找一個新來的頭牌□□叫顏如玉的。據九少後來說,他是在峄縣一個茶館裏聽到別人說起的。說蘭婷書寓新來一個蘇州女子叫顏如玉,那是真的美呀,整個人就跟一塊玉那麽白,渾身聽說還冒着香氣。男人只要聞到那香氣兒,骨頭都酥了。不過就是太貴了,聽說跟她睡一夜,得要一百兩銀子。九少就聽進心去了,匆匆趕回臺兒莊,跑他娘老子屋裏偷偷地打開錢匣子,偷了一百兩銀子出來。然後一溜煙跑到蘭婷書寓,把一百兩銀子往二蘭婷那兒一放說:“把那個顏如玉給爺叫來。”二蘭婷接過銀子,剛叫了聲:“如玉!——”就有人給她傲慢地打住了:“慢着!——顏如玉今天得陪二爺我。”

二蘭婷和胡九少都一愣,回過頭才發現閻放水一臉微笑地站在胡九少的身後。他順手把一包銀子往櫃臺上一摔,慢條斯理說:“這是三百兩銀子。如玉小姐今天不能陪別人,她得陪本少爺我。別人嘛——恐怕得往後趔趔。”

“那是,那是。”老鸨笑得滿臉像潑了水,一臉水潺潺的,順手把胡九少的銀子給拿了出來,遞給胡九少說,“九爺,對不住您了。您看,閻二爺來了,您,就只好讓讓了。”

“什麽?!——”胡九少的火一下竄到了腦門子,一股惱怒和羞辱讓他的臉漲得通紅,瞪着眼對着老鸨吼,“他是爺,老子就不是爺嗎!這什麽事也得有個先來後到吧!□□的老婆子,當初你見了爺比見了你爹都親。現在你就只認錢不認人了!老子也沒少給你錢呀!……”

“哎喲,九爺,您就消消火吧。此一時彼一時。這不是閻二爺,他——他比您出的手重嘛!……”

“出手重?爺當初來的時候,光給你的賞錢都比他閻二少多多少倍。你現在只認閻二爺了,老子當初在這兒揮金如土的時候,他還不知在哪個腿肚子裏轉筋呢!”

閻放水這時拍了下巴掌,叫了聲“九爺”,九少就停了嚷嚷,回過臉下意識看着他。此時閻放水正滿臉的溫和,微笑地看着胡九少說:“原來你就是胡九爺呀。這就是我的不對了。不錯,凡事有個先來後到,九爺你說的對——老鸨,你怎麽不早說?顏如玉既然被九爺包了,我豈能強詞奪理。”

胡九少當時心裏一熱,感動地一連串地點着頭說:“閻二爺,您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九爺我謝謝您了——老婆子,聽見閻二爺的話沒有,快把顏如玉給我叫來去。”

“慢着。”閻放水忽然說,“雖然凡事講個先來後到。但是,生意上講的是價高者優先,九爺該懂得這個道理吧?尤其是幹妓院這行的,面前站的這個老婆子,她眼裏可只認得黃、白二物。不過今天呢,九爺你年齡比我長,我就不能和你争高比低了。但是要這麽白白讓了你,你心裏不過意,我心裏也不舒服,老鸨呢肯定也不情願。要不這樣,我們來個一賭定輸贏,不知九爺願不願意?”

“怎麽講?”胡九少懵懂地看着他。“你不是喜歡如玉姑娘嗎,君子愛美人,男人本性,我也喜歡她。既然我們同時來了,又不能以價錢分退讓,那我們就以骰子分高低,如何?”

“怎麽個賭法?”胡九少此時早已把理智扔到九霄雲外去了,一心想的只有顏如玉。他既茫然又急切地盯着閻放水問。

“我們只賭三把,三把定輸贏。誰贏了,顏如玉歸誰;誰輸了,罰酒十碗走人。”胡九少心放下了,這種賭法,無論輸贏讓他心裏沒有了顧慮。于是他痛快地答應了。

胡二太太是在吃過中飯時發現自己的錢匣子被撬了。她第一個本能就是想起她的兒子動了它,因為他從吃過早飯就向她借錢,她沒有同意。如今眼見的那個錢匣子空了,氣得差點暈過去。她氣沖沖地出來,滿院子裏找他,把大院找了個遍也沒找到。胡梁子告訴她:“九爺可能……可能去了蘭婷書寓。”

胡二太太慌了,罵道:“你個狗娘養的東西,知道了他去那個地份兒為什麽不早告訴我。快,快把這事給三爺說聲。”因為梁恒健特地告訴過她,只要老九到這個家來,他的一舉一動都要嚴加注意。眼下梁恒健聽到這個消息以後,馬上帶着張俊直奔了蘭婷書寓。

蘭婷書寓二樓的大廳裏圍了滿滿一桌子人,所有湊熱鬧的人都盯着胡九少和閻放水。閻放水很禮貌,說你是老大,你先來。胡九少毫不客氣,把骰子拿在手裏,說:“九爺我就吃最小的點。”閻放水點點頭,斯文地用手做了個請便的姿勢。胡九少此時的心情很緊張,把三個骰子扣在手裏上下搖晃了半天,才猛地往桌子上那個碗裏丢去。骰子在碗裏裏互碰撞地滾動一陣,等到落定,所有的人看完都跟着失望地咂嘴,那三個骰子顯示的點數是:二、四、六。九少當然不甘心,第二把更加努力地搖,結果那點子不知是跟他犯別還是他手氣不好,這一把的點是一、二、五,等到第三把,九少不光絕望了,周圍跟着起哄起來。這一把的點是三、四、五。三把連一把都沒中。胡九少的額上開始莫名地往外滲汗,他心虛地看着閻放水。閻放水說:“九爺你吃最小的點兒,那兄弟我就吃最大的點兒。今兒個咱就看看這仨骰子它到底聽誰的。”說着随手把袖子往上一擡,攥起那三個骰子,在手裏把弄了一會,然後往碗裏猛地一丢,滾動地骰子很鎮定地落定,大家一起看去,三個六點一起擺在那兒。所有的人喝彩起來。閻放水接着繼續投第二把,這一把仍然是三個六,第三把的時候只有兩個六。但輸贏已經定出,閻二爺贏了胡九爺。這是胡九少賴也賴不過去的。這輸标志着,不光顏如玉他沒份兒得到,還得喝十大碗酒。那酒就在旁邊的桌子上,早就倒在碗裏等着了。顏如玉沒份他胡九少也就認了,可十大碗酒,他是絕對沒那個能耐喝下去的。他自認自己的身子被掏空了,別說十大碗酒,就是一碗就得把他給撂倒了。周圍有人開始喝倒彩。閻二爺開始站起來,走到那張擺放酒碗的桌子前,笑盈盈地盯着胡九少說:“九爺,請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胡少看着他那張笑盈盈的臉,沒有絲毫戒備,反而套近乎說:“閻弟,你哥我真喝不了那麽多酒。十碗酒下去,我不死也別想醒了。”

“哦,”閻放水皺皺眉,“這麽說,你不打算喝它喽?”

胡九少氣虛地說:“不是不打算,是你哥我真沒那個酒量。老弟,你就放了我吧,顏如玉歸你,我不争了。”

“這——”閻放水砸了下嘴,“不好吧,二爺我向來看不起的就是說話不算數的人。要不——我找個人替你喝下去?”

“哦,”胡九少心一喜,剛要再問,過來兩個大漢,一人攥住他一條膀子,其中一人端起一碗酒,扳起他的頭,直對着他的就嘴倒了進去。胡九少只覺得自己整個人掉進深水裏,被嗆得怎麽都喘不過氣來。他想喊,想叫,想掙紮,卻怎麽都動彈不了。眼見的那個大漢又端起了第二碗酒,他絕望地終于喊出了一聲:“饒了我吧!……”

閻放水哈哈笑了,那種笑對于他的手下來說,就是一種暗號,一種命令。兩個大漢掰開胡九少的嘴,又直倒了進去。在他看見那個大漢端起第三碗酒的時候,胡九少鬼嚎了起來:“別——別,饒了我——我什麽都答應——”“停!”閻放水一擺手。兩個大漢松了胡九少。胡九少噗通倒在了地上。閻放水走到他面前,彎下腰,笑盈盈地盯着他問:“胡兄,你什麽都答應我?為了不喝酒?”胡九少有氣無力地點來點頭。“那你答應我什麽?”

“我答應你,那一百兩銀子我不要了,給你。”

閻放水哧地一笑,說:“你是說我閻放水連一百兩銀子沒見過?算了,你還是喝酒。”

“別——”九少驚恐地叫起來,“你說吧,我答應你什麽?”

“把你棗莊的煤礦股權交給我。你不覺得把這麽大的財權放在那個姓梁的手裏太可惜、可恥了嗎?”閻放水說着,一把将胡九少拽起來,目光忽然露出一種兇狠鄙視着他。胡九少此時腦子裏像飛了上百只蜜蜂,除了嗡嗡聲,什麽意識都沒有。他只有一個直意識說:“股權早已交給梁恒健了,我已經沒有股權了。你是知道的,那份股權早已歸入胡家,入到中興公司去了,我讓給你也沒用。”

“不——”閻放水搖頭,“你只要寫,有用無用跟你無關。我就要一張紙。”

“那好。”胡九少有氣無力地說,“既然你要一張廢紙,你要多少我寫多少。”

“痛快。”閻放水贊賞地一拍巴掌,說:“拿紙筆來。”

胡九少被架到桌子前,紙筆就擺在他面前。他攥起毛筆,一臉茫然地問:“我該怎麽寫?你說吧。”

“你就寫本人胡九少因欠閻放洲三萬兩銀子的賭債,無力償還,今自願把棗莊本人名下的煤窯轉讓給閻放洲。本人永無反悔,白紙黑字,永為憑據。”胡九少照數寫完,落上自己的名字,正要落日期,閻放水叫住了他說:“日期要落到光緒十五年四月。”

“為什麽?”胡九少懵了問,“現在可是光緒二十七年。”

閻放水更笑了,而且胡九少自己都感覺到那種笑絕對是嘲諷的笑。這使他有些惱火,“啪”地把筆一丢說:“爺不寫了,爺不是小孩子,由你說幾股是幾股。”

“我沒有別的意思,”閻放水還是笑着,慢騰騰地說,“剛才咱們有言在先,你答應我怎麽說你怎麽寫。怎麽,這麽大的人了,還像個孩子,說生氣就生氣呢。快寫吧,寫完,顏如玉今天歸你。”

“真的?!胡九少一下驚喜地兩眼猛地放光瞪着他,“說話算數?”

“我說過了,爺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說話不算數的人。”

“好!”胡九少狠抓起了筆。

那天幸虧梁恒健趕到胡九少面前趕得的及時,要不然,胡九少那個日期落下去,胡家在中興的股權真的說不準要易主了。因為胡九少落下去的那個日期就是小煤窯屬于他胡九少時的日期,他欠了閻家的錢,用自己的煤窯抵債天經地義。梁恒健趕到那會兒,胡九少剛把“光”緒的“光”簽了個頭,她一聲厲喝:“慢着!”把胡九少的筆給震丢了。

閻放水看見她,表情先是一僵,而後沖過來就要抓那張紙。結果他的身手還是比不過張俊,被他一個鹞子翻身躍到那個桌上,把那張紙抓到手裏。梁恒健冷冷盯着閻放水說:“閻二爺,生意人講的是光明磊落賺錢,坦坦蕩蕩做人,用這種手段騙取別人的財産,未免太不光彩了吧。”

“哈哈哈……”閻放水仰面笑了起來,笑畢說:“梁三爺,此言差矣。胡九少年長我十歲之多,又不是小孩子,一切是他自願的,何來騙取之說?”

“哦?他憑什麽自願給你畫押,總得有個理由。”

“你問他自己。”

梁恒健轉向胡九少,還沒問呢,胡九少嚷嚷開了:“就是我自願的。爺給他玩兒的就是賭,我簽字畫押怎麽了要不你就幫着我把那十碗酒喝下去。要不然我就得畫押。”

“十碗酒?”梁恒健回頭看着身側桌上那十碗白酒。

閻放水笑吟吟地問:“梁三爺,怎麽樣,聽說你不光做生意的本領驚人,喝酒的本領也驚人。要不你就替他喝了。”

“爺,我來。”張俊說。梁恒健一擺手,盯着閻放水問:“喝了又怎樣,不喝又怎樣?”

“喝了,顏如玉歸梁三爺你玩。不喝,哼……”閻放水下文停住了,一臉狡黠地笑。

梁恒健追問:“不喝又怎樣?”

“不喝,三爺——你就得陪我去運河裏洗澡。”

張俊罵了句“狗雜種”,上去要打他,被梁恒健止住了。梁恒健明白,閻放水是明擺着要剝她這個女扮男裝的女兒身的難堪。喝與不喝,對她來說都是一件困難的事。張俊明白她的心思,把嘴貼在她的耳邊低聲說:“爺,待我打散了這盤局,咱們回家,犯不着拿自己的命拼。這小子有意要整你。”

梁恒健搖了搖頭,低聲說:“不可胡來。如果就此打了,只能和閻家結得疙瘩更大。”

“怎麽樣?”閻放水看出了她的為難,得意地笑了笑,“三爺,十碗酒還真把你擋住了。那就算了,那你就陪我去運河裏洗個澡吧。三爺可別說不會游泳,在運河邊長大的男人沒有不會游泳的。你要真不會,我可以教你。”

梁恒健冷笑了一聲,走到那個桌子前端起了一碗酒。張俊急地叫了一聲:“三爺——”梁恒健一仰脖子,那碗酒一飲而盡。接着她端起了第二碗。張俊急得攥住了那只酒碗。梁恒健目光威嚴而又自信地直視了他一眼,将他那只手輕輕拿掉,然後又端起來一飲而盡。所有在場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梁恒健目不斜視,只管如長鯨飲水一般将桌上所有的酒碗一碗一碗地飲下去。直到最後她竟然面不改色。而且最後一碗飲幹時,将碗往桌上一丢,臉帶微笑冷靜地看着閻放水說:“閻二爺,我的承諾兌現了。不過顏如玉還歸你,我不要。三爺我只帶着老九回家——告辭。”她一抱拳,然後示意張俊将胡九少帶走,接着自己轉身揚長而去。把個閻放水氣得兩眼發直愣在那兒。

一到家,梁恒健就跑到洗臉盆前,一掐喉哽,那十碗酒被她一股腦吐了出來。足足吐了有大半盆。這一招還是當年她在蘭婷書寓裏學會的。當年每每陪那些達官貴人飲酒賦詩時,飲到瘋狂處,那些老爺會端着酒碗扳着她的脖子往她嘴裏灌。久而久之她學會了藏飲。也只有這一招讓她既能保護自己的同時還不得罪那些老爺們。但是,這次她飲得太多了,她感覺那些酒她怎麽吐都吐不盡。這使她在吐完以後,一陣頭重腳輕,差點一頭栽倒在地上。韓媽和張俊把她扶到床上躺下,她暈暈乎乎地睡了。恍惚中感覺金彪就在自己的面前,她甚至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的氣息。那股氣息溫熱的,濕潤的,還夾帶着一股醉人的氣味,一股男人身上特有的氣味。金彪用手輕輕撫摸着她的臉,憐惜地輕聲責斥着她:“真是傻啊,幹嘛要喝這麽多。”她幸福地傻兮兮地笑了,使勁想擡起手去撫摸他的臉,結果怎麽都擡不起手。終于韓媽用手把她推醒了,關心地問她:“爺,您想要什麽。”

她睜開眼,恍惚地看着韓媽,像說夢話似的問她:“金爺……他……他人呢?”

韓媽低聲說:“金爺他,沒有來。三爺,您像是又做夢了吧?”

梁恒健呆愣愣地看了她半天,然後把臉掩飾性地轉向裏面,兩行心絞苦澀的淚默默地流了出來。許久,她又回過臉來,将身子坐起,已經一臉平靜了。端過韓媽遞過來的茶喝了一氣,然後問張俊:“現在什麽時候了?”張俊說:“已經三更了。”

“九爺呢?看住他,不許他走了,明天召集全家開會!”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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