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家的老太太是在閻守信去世半年後跟着去世的。其實老太太年齡不算大,她比閻守信小七歲,也就六十出頭。閻守信的死給了她致命的打擊,她知道老頭子是連吓帶惱所至得病,這其中也跟她的侄兒金彪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如果不是金彪的背叛,那麽趙一龍就不可能來尋仇。再退一步說,就算他背叛了閻家,如果他能誠誠懇懇地認個錯,然後不帶着妻子搬離這個家,那麽老頭子還可能不會有那麽大的心結。如今,一切如一場暴風雨過去了,閻太太在經歷這場風雨後,好像一棵臨霜的菊花,竟然在一夜間枯萎了。在這之前,她曾經去金彪住的丁字街專門找過金彪,央求他能回來。但金彪的心意已決,決定沒有回頭的意思。那時候金彪不知怎樣生出的絕情,面對着姑媽的苦求,竟然無動于衷。但是直到有一天,他聽到姑媽的噩耗,他的一顆冰冷的心才驀地醒過來:從小就疼愛他、把他撫養大的姑媽已經不在了,而自己卻沒有在她跟前盡一點孝。姑媽的苦求如一幅畫懸在他的面前,讓他的良心時刻沉在一種負罪和自責中。幾天的功夫,金彪瘦了一大圈。他面容憔悴,精神萎靡,整個人已與金四爺判若兩人。這會兒,他的心裏除了消沉,把一切都丢了。一個人呆在書房裏不再出大門一步。李如飛急了,找來醫生給他看,醫生還沒到跟前就被金彪粗暴地吼開了。這讓李如飛很傷心,她流着淚看着金彪說:“我不明白你這是為了什麽?就為了姑媽?可她已經走了,你再難過也沒用。再說了,你也沒有什麽愧對她的地方。就算她對你有養育之恩,那也不能用這種方式來報答呀。”
金彪一言不發,整個人像個雕塑似的坐在窗前,窗外是人來人往的街道。他這所門市房底下是一溜五間,全被他租了出去。後面則是寬闊的庭院,還連帶着一個小小的後花園。庭院的門則對着衙門大街東首。這是一棟商業位置極佳的房子,早先的房主是一位邳縣的商人。因為在此地賭博贏了巨款,便在此蓋了這麽一套房子。後來不知怎麽回事,這位邳縣商人火急火燎地要賣了它,恰巧被金彪知道這個消息,就花了一千兩銀子把這棟房子買了下來。金彪的姑媽曾經在他初買時來看過,還興奮地不住地點頭說:“這樣好,總算有了自己的家業了。往後啊,這樣的房子你指不定還會買幾套呢。總之,将來會超過你的姑父。”
不知怎麽回事,從姑媽家出來那段日子,他就覺得自己的人垮了,莫名其妙地垮了。對任何事都打不起精神。李如飛曾經不止一次地譏諷他:“你是犯了心病,心讓哪個女人給叼跑了。”
金彪也不理她,內心裏是一種被揭傷的痛。為此李如飛憤憤不平,有一次大發雷霆地把家裏所有能提手就摔的東西都摔了個粉碎。金彪對她的摔無動于衷,就那麽呆坐着置若罔聞。而如今,姑媽的死讓他徹底病倒了,精神在朦胧恍惚中,看見梁恒健從遠處向他走來,但是卻怎麽都走不到他跟前。他向前追,卻又追不上。他想喊,嘴怎麽也喊不出聲。一陣精疲力竭的感覺讓他那一刻渾身大汗淋漓。 李如飛怕極了,找來孫中醫給他把脈抓藥。孫中醫在號過脈之後,嘆了一聲說:“有方之藥,難醫無名之病啊。夫人,他這病,我沒法給他治,心病難醫啊。”李如飛呆了,呆了有整整一夜。第天一早,她瘋了似的向胡家的大院跑去。
梁恒健才剛起床,覺得頭有些發昏。這一夜她沒有睡好,一種莫名的因由讓她老是做夢。夢中總是看見金彪閃爍不定的身影,這讓她一覺醒來,一直沉在心神不定中。她下意識地從枕下摸出那把紫色的纨扇,放在手裏呆呆地凝視着。韓媽這時進來低聲告訴她:“金四爺的夫人在外面要見您。說,有要事。”
梁恒健一愣,或者說心頭莫名一慌。但這些情緒是一瞬的,瞬間過後她冷靜下來。她馬上意識到,這個女人今天來的絕非尋常。她告訴韓媽,讓金夫人進來。韓媽出去沒多會,就把一臉惶惶的李如飛帶了進來。梁恒健冷靜地打量着她,然後示意張俊和韓媽退出去。李如飛更是用神打量着她,打量着這個讓自己的丈夫朝思暮想的女人。此時這個女人是如此的莊重,又是如此的儀态萬千,那種美讓李如飛既羨慕又嫉恨。但眼下她不能顧慮着自己的情緒,她現在為了自己病重的丈夫有求于她。于是她對着梁恒健跪了下去。梁恒健慌了,急忙過來用手攙她。她不肯起,說:“梁爺,我有一事要求您,懇求您一定要幫我。”
“金夫人,有什麽話站起來說,只要我能做到的絕不會推辭。”
李如飛這才站起來,說:“我想請您到我家一趟。為了——金彪的病。”
“怎麽?”梁恒健驚地心頭一顫,“金四爺他……”
“他病的很厲害,什麽藥都吃了都不頂用。迷迷糊糊的就是念你。醫生說,心病還需用心醫。梁爺,求您幫我一把吧,我不能沒有他。”
梁恒健面頰一陣微紅,但是面對這樣一個女人,她又莫名地升起一股怒火,她一臉愠怒說:“金夫人,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請你注意點分寸!”說完,猛一拂袖,轉身而立。李如飛慌了,扯住她的袖子眼淚流了下來:“梁爺,梁爺請您一定不要誤會我。如飛能與金彪結為百年,是我一生之幸。所以把他視為生命中的靠山、大樹。可如今,這棵大樹即将要倒,這座山即将要塌,如飛心如刀絞。如飛理解自己的丈夫,他的人雖然娶了我,可心,心不在我身上。爺,您別生氣,這是真的。他心裏只有您,您要救救他……”
“韓媽——”梁恒健生氣地叫了一聲。韓媽應聲進來。“你把金夫人送出去,我還有其他事。”
“是,三爺。金夫人,請吧。”李如飛既失望又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她一臉的冷若冰霜,眉梢仍然鎖着怒氣,李如飛只好扭轉頭走了。
李如飛走後,梁恒健的心一直沉在不安和慌亂中。這使她坐卧不安,寝食不寧。阮玲兒這個時候又找她,向她要棗莊煤礦的股份權。阮玲兒的理由很充足:臺兒莊和峄縣的商鋪有五叔、六叔、七叔掌着,濟寧那邊有四叔看着,現在清河和臨清分別有她的公公和五叔在那兒頂着,通州壩有四叔頂着,大伯和永志哥在杭州又不願回來。現在家裏的小輩成了人的就我和永瑞,我們應該為當家的分憂,承擔家裏的責任。”
梁恒健靜靜地等她說完,才說:“煤礦的股權任何人都不能給,包括你九叔。原來小煤窯時可以是他的,但現在不同,實行股份制,公司裏有一定的規章制度。我不可能去毀公司的規矩。你小兩口真的要跟我分心,最好就是回清河。如果不願意,那就負責管理咱家往西馬蘭至張山子一帶的田地,那是胡家的一大項收入。”阮玲兒臉上露出了不高興,咬着嘴唇半晌才問:“那,這地裏的收入每年有我和永瑞多少?”
“胡家所有的收入都歸胡家,不歸任何人。你和永瑞按家中的規矩,每年每人可得二百兩銀子的零用錢。”
“哦,”阮玲兒皺了皺眉,反問:“那你一年的零用錢是多少?”
“我的零用錢跟你奶奶和婆娘的一樣,是三百兩。”
“哼,”阮玲兒撇撇嘴,露出十分不相信的神色。
“這是胡家的規定,太太、奶奶們是三百兩,少爺、少奶奶、小姐們是二百兩。掌管店鋪的人每人吃店鋪每年上繳利潤的百分之十,任何人不例外。”
“規矩是誰定的?還不是你定的嗎?”阮玲兒反問,“我們為什麽要守你定的規矩?”
梁恒健說:“這是胡家的規矩,從老太太時就有,任何人都沒有理由不守。”
阮玲兒仍然撇着嘴,一副八不買賬的樣子,然後猛一轉身走了。梁恒健心裏那一陣有點不是滋味。張俊憤憤不平地說:“我把她抓來揍一頓,看她以後還敢不敢嚣張。”
梁恒健輕嘆了一聲說:“她還年輕。何況她父母六個兒子就這麽一個寶貝女兒,想是寵慣了,任性是固然的。”梁恒健說這話時,心裏泛起一股酸澀。但那酸澀只是瞬間的,轉而湧上心頭的是對金彪的擔心。她不敢确定金彪的女人來此說的那番話有多少真實性。如果是真的,那麽,她不能置若罔聞。但如果那女人是出于其他心思來詐她的呢?她陷在了沉思中。這大半年來,尤其是閻守信夫婦先後去世以後,這個鎮上的人真的很少再見到金四爺了。胡家因為押運湖州煤炭的事,胡全贏去過幾次找他,都沒有找到。所幸賴着手裏有他的标記,有兩趟全是靠着他的标記押運的貨船。梁恒健一直以為,他成了李家的女婿,李如飛的丈夫,他和她真的再也沒有相互來往的理由了。可如今卻聽到了他這樣的一個消息,她在呆了半晌以後,低叫了一聲:“張俊,你陪我去一趟金四爺家裏,我有一趟貨需要他的幫忙。”“是,三爺。”
李如飛的心這會有點冷了,她看着憔悴不堪陷在迷睡中的丈夫,心裏既絕望又怨恨。作為一個女人,她心裏為即将失去的靠山絕望,但作為一個女人,她為這個至死都不肯與自己一心的丈夫而感到羞辱絕望。這種複雜的心情讓她呆坐在病床前,不知所措。金彪這時醒了,睜開眼看到她,心裏一陣愧疚,低聲說:“如飛,我知道你恨我,我對不起你。早知今日,當初不該娶你,誤了你的終身……”
“閉了你的臭嘴!”李如飛嗷地一聲打斷了他,“你就是誤了我!誤了我!現在你就等着把我丢下早早地自己尋快活去,免得我在你面前礙眼!可是我告訴,金彪,別想得那麽美!沒有那麽便宜的事,姑奶奶不會放了你的!”李如飛淚如雨下起來,用手捶打着床沿,頭趴在他身上,泣不成聲地哭。金彪心裏一陣難過,沉嘆了一聲,一只手輕輕攥住了她的手,李如飛一顆柔腸百結的心被他這一攥,感覺魂魄都出竅了。她死死地趴在他那張英俊的臉上,切切地叫着:“彪哥,你要是死了,我就跟你走,我決定不活了。沒有你,我決定活不下去,你明白嗎?”
金彪閉上了眼,一滴清淚悄悄地落了下來。他此時渾身是汗,虛弱得感覺呼吸都困難。就在這時,家裏一個傭人進來禀報,胡家的梁三爺前來看望四爺。金彪和李如飛同時聽清了這句話,兩個人都震驚了。金彪感覺一股暖流從腳心猛地竄到了腦門頂,這使他在發呆的同時,感覺自己的身上有了力氣。于是他坐了起來。而李如飛更是驚呆得足有一分鐘以後才反應過來,然後她瘋也似的轉身就向外跑。跑到門口,她看見了一身白色男裝的梁恒健。她此時風流倜傥,儒雅斯文,俨然一個俊美的男人。李如飛跑到她跟前差點跪下去,被她一把扶住了。
金彪的心開始砰砰地狂跳。就在霎那間,他忽然感覺自己有了欲望,有了心情,有了生活的興致。他披了衣服準備要下床,口中念着梁弟,梁恒健已經走到了他的床前。梁恒健凝視着他憔悴不堪的面龐說:“金兄,聽嫂夫人說你身體有恙,小弟特地過來看看。怎麽,你有什麽大礙嗎?”
金彪被梁恒健勸着重新躺下了,此時他內心如巨浪翻滾,當年幾多往事湧上心頭。他不敢面對梁恒健那雙眼睛,嘴裏卻淡淡說:“偶染小疾,并無大礙,梁弟何必費心……”
“我想金兄應該沒有大礙,”梁恒健一字一頓,意味深長地說,“金兄乃堂堂七尺男兒,家有妻兒,外有良朋,江湖享有盛譽,身懷絕代武功。金兄,什麽小病能把你打到,而把家庭抛開,身外放下?這于情于理,于你個人的聲譽都無法說過去。唉!——金兄啊!人生雖短,但不能只為己适而活,而是要為他人負責,你說呢?”
金彪一字一句都聽在耳裏,他明白了梁恒健的用心和她話中的意思。慢慢地,他轉過頭來,認真地看了她一眼說:“梁弟,謝謝你的教誨,為兄一切都明白了。你放心回去吧,我不會辜負梁弟的期望。”梁恒健點點頭,起身放心地離去了。
而金彪自她走後,真的好了。幾日以後,居然精神煥發,又成為呼風喚雨的金四爺了。在這一點上,李如飛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她只能把這些苦悄悄壓在心裏。而做為梁恒健來說,自她從金彪家裏出來後,她的心就徹底放下了。憑着她獨特的敏感,她能感覺到金彪從見完她這次以後會徹底好起來的。而且會一直好好地生活下去。梁恒健的心坦然了,坦然得沒有一絲顧慮。現在,她站在胡家的碼頭上,遙望東南,可以清晰地看見閻家碼頭忙碌地搬運夫和擁擠地船只。胡全贏告訴她:“三爺,現在從閻家碼頭運走的煤炭每天都不低于三百噸。至于北來的藥材、獸皮,南來的木材、絲綢、茶葉更是數不勝數。閻老頭這個二兒子比他這個老子強一百倍,他就是能,能的沒人比,閻家有的錢賺了。”
梁恒健倒背着手,心情輕松地在河堤上向前走,沿途不時會碰到一輛又一輛拉煤的馬車往閻家碼頭和中興公司的碼頭奔去。胡全贏說:“就這些腳力幾乎全是閻家腳行的,那些腳夫都願意跟閻家打交道。一是生意有保障,二是運輸有保障。其實拉一噸煤的運費得二兩銀子,可這些腳夫得到手的連一兩都拿不到,剩餘的都落到閻家腰包裏去了。”
梁恒健籲了口氣說:“胡管家,這做生意就好比大海裏撈魚,只要不犯法,不管你用什麽手段,只要能逮到魚就是好漢。在這一點上你比我懂。人家閻家有能人,該着人家賺錢,咱不眼紅。”
“是,爺,您說的對。可話說回來,咱家也不比他閻家賺錢少。閻家到現在還嫉妒咱呢。再怎麽着,他就是沒有咱家的地多。在這個鎮上,誰的地多誰就是爺……”胡全贏的話停住了,他看見閻家的二少爺閻放水正迎頭走來。這個二十六七歲的公子哥在走到他面前時,瞅着他們愣住了。胡全贏沒打算理他,從他跟前昂頭走過去。梁恒健向對方禮貌地點了下頭,在擦肩而過時,對方叫了聲“梁三爺”。梁恒健站住了,轉過身來,對方一張白淨斯文卻又透露着一種讓人能明顯感覺到的狡黠的臉,正向她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縫,一抱拳恭敬地說:“今日真是有幸,在這兒見到大名鼎鼎的梁三爺。哎呀——三爺果然氣宇不凡,與衆不同啊!” 閻放水的兩只眼肆無忌憚地在梁恒健的臉上掃射着,這讓梁恒健感覺很不舒服。她的敏感告訴她,眼前這位閻家二少爺從骨子裏透露出的是一種張揚和挑釁,将來他可能是她梁恒健或者說是胡家一個最大的對手。因此她沒打算向他多說什麽,只是禮貌地回以抱拳,淡淡地說:“閻少爺過譽了。”然後徑自向前走去。胡全贏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閻放水正一臉不陰不陽的笑意看着他們。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