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守信最近一段日子很不好過,可以說心驚肉跳,寝食難安。每當一個夜晚來臨,爺兒倆的心都提在嗓子眼兒上,像等待被判死刑那樣等待着。終于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深夜,一夥渾身黑色夜行衣,面部蒙着黑巾的人闖進了他的家。這個結局是閻守信早就預料和期待的,所以事情來到了眼前,他倒不緊張了。老頭把眼一閉說:“殺吧,我早就等着這一天了。”
“哦,”一個蒙面漢子用刀尖抵住了他的脖後頸說,“你這個老鬼倒挺明智,也不問個明白,就等着挨宰嗎?”
“我已經明白誰要殺我,何必問。”
“那你說來聽聽。”
“趙一龍。我只得罪了他,除此沒有別人。”
對方冷哼了一聲,輕一使勁,刀尖割破了閻守信的衣服。閻放洲穿着一身睡衣從外面跑進來,噗通跪倒哀求:“向朝廷舉報趙一龍的是我,跟家父沒有關系,求各位好漢放了家父吧。”
“你小子還挺孝順的,我還以為你們閻家全是一幫黑了心的東西呢。行,我成全你,把這小子捆起來!”
“好漢!”閻守信一把抱住了那個蒙面漢的腿叫,“這個主意是我出的,跟我兒子沒關系,要殺就殺我吧。”
“你們爺兒倆不要争了,現在我只問你們一句實話,只要說實話,我就放了你們——為什麽要害趙一龍?”
“這……”父子倆面面相觑,不肯回答。
“不說是吧?——全部給我拖出去殺了!”
閻守信慌了,顫着嗓子說:“我說,我說……是為了,是為了……”
“爹!不能亂說,橫豎是一個死,讓他殺去吧!”
閻守信到嘴邊的話被閻放洲這一喊又咽下去了。閻放洲的話提醒了他,是啊,姓趙的既然尋仇來了,說什麽都逃脫不了一個死。與其如此,說又何益?閻守信把眼睛一閉,橫豎一句話不說了。蒙面大漢冷笑了一聲,猛地舉起了刀。但就在那把雪亮的大刀往下落的瞬間,只聽啪地一聲,那刀被莫名地擊落到了地上。蒙面大漢一驚,猛一回頭,金彪一個箭步從外面跨了進來,向他一抱拳說:“壯士,請刀下留人!”
蒙面大漢一眼看見他,脫口而叫:“金四爺!”
“你是?——”
蒙面大漢把面巾一扯,閻守信父子倆同時叫了出來:“趙一龍!”
“不錯,我是趙一龍。閻守信,我早該來取你們的命了。只是看在胡家要辦喜事的份上,不想讓這個鎮出現血腥。如今胡家的喜事辦完了,我該來找你算賬了。我只問你——胡家跟你們閻家到底有沒有血海深仇?為什麽非要把胡家往死裏整?尤其是對梁三爺,為什麽要處心積慮陷害他?”
“哦?”金彪一聽這話驚愕了。他審視着閻家父子問,“姑父,表哥,真是如此嗎?”
父子倆一聲不吭。
“如果真是如趙先生所說,姑父,表哥,你們枉為一個商人。一個人沒了人性,活在世上還有什麽意義?”
“不錯,”趙一龍冷笑着說,“這種沒有人性的東西活着不如死了。”
金彪按住了他的刀請求:“趙兄,給我一個薄面,放過他們一命吧。金彪從小被姑父姑母養大,又為我成家。如果趙兄給了我這個面子,我還了這個人情,從此和閻家互不往來。”
“好,金弟,我欠你一個人情。不是你提前告知,我這會兒怕和胡家人一起被打進大牢了。”
“彪兒!——”閻守信和閻放洲這才恍然大悟過來,閻守信吃驚之極地瞪着金彪說,“原來……原來是你給趙一龍報的信!……”
“是。那晚我正好有事要找您和表哥商量,走到您的門外時偷聽了你們的話,然後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趙一龍。我不能不告訴他,他是我一生最敬重的一個武師。況且他與你們無怨無仇,我不能對這件事充耳不聞。”
趙一龍與金彪抱拳作別,臨行警告閻守信:“你父子倆這條命先寄存這兒,往後只要再敢打胡家的主意,我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回過頭對金彪說,“金弟,梁恒健的處境很不安全,以後只希望你多多關照她了。”
“趙兄,何不就此留下來?”
“我外面還有事情跟弟兄們幹。金弟,朝廷如此黑暗,推翻了也罷。為此我暫時不能回來了。金弟,告辭了,多保重!”趙一龍說完,與同來的弟兄如幾只蝙蝠轉眼飛逝在夜幕中。
金彪則在第二天就帶着妻子搬離了閻家。雖然他的姑母幾乎給他下跪,也沒能挽留住他的心。而閻守信在此後沒多久,就生了一場大病。那場病持續了幾個月,居然醫治無效,撒手而去。外邊的人不知道閻守信的真實死因,但閻放洲知道,他爹死于憂郁。閻守信自那夜遭劫以後,一直郁郁寡歡,少言少食,最後一命歸天。臨死前,閻守信攥住閻放洲的手說:“兒啊,給你爹争口氣啊,為我在九泉之下把這口窩氣出了。”
閻放洲心如刀絞,有好長時間守在他爹的靈位前不肯出來。他們父子多年以來形影不離,情投意合,可以說雖是父子,但情如兄弟,勝過同窗。閻放洲覺得自己一下孤單了,同時他更為父親痛惜,如果沒有趙一龍的出現,他不會死;如果不是胡家太盛勢淩人,老人家也不會死。如今他含恨而去,這讓閻放洲的心裏從此壓上了一塊冰冷的石頭。為了這個家的發展,他把已在南京讀書結業的的弟弟閻放水召回了臺兒莊,閻放水的到來讓孤獨哀傷的閻放洲在心理安慰了許多。閻放水是學經濟的,他一來到臺兒莊就跟他哥商量擴大閻家的碼頭,成立臺兒莊最大的腳行、船行,然後派人去濟寧,在那裏建立了一個極大的碼頭,專門準備分銷棗莊的煤炭。他跟他哥說:“中興公司一旦生産,肯定需要大量的運輸力和銷售點。咱抓住這個機會,絕不比他胡家少賺錢。哥,競争憑的是智慧和實力,不是光想歪點子。你和咱爹要懂這一點,他老人家也不會吃這麽大的虧。”
這天,胡家合家老少圍在餐廳中一個碩大的足有一丈多長的長方形餐桌前吃午飯的時候,老八胡長意說:“這回閻家撲騰大了,閻家二少一回來,一手就遮了臺兒莊的半拉天。”
胡長祥不服氣,反駁他:“此話無理,遮半拉天從何而談?僅就多了幾個鋪子,就能造出如此聲勢?過分之至。”
“你懂什麽,”胡長意瞪了他一眼,“除了之乎者也什麽都不懂。閻家新來的二少爺不是尋常之輩,将來在臺兒莊能折騰到什麽火候還真不好說。反正,我看他們的陣勢蠻雄的。別的不說,就說他們家的碼頭吧,就現在建的,整個臺兒莊都沒有他們家的碼頭大。聽說那個閻放水還在濟寧設了一個最大的碼頭,就等着分銷棗莊的煤炭。你看這小子多野。”
“那當然,”阮玲兒這時咳嗽了一聲說,“人家是讀過書從大城市來的洋學生,有頭腦、有見識、有文化、有經驗,咱們哪,跟人家沒法比。”
“玲兒,”永瑞對她這話既忌諱又不高興,側臉看了她一眼說,“你怎麽淨長他人志氣。他讀過書識得字怎麽了,那也未必比咱們胡家強哪裏去。”
“那可不好說,”阮玲兒挑釁性地昂了昂頭,“有人說,胡家将來要輸給閻家,因為人家——哼,不說了,不說了。”阮玲兒筷子砰地一丢,起身要走。她婆婆不滿地叫了她一聲:“媳婦,這吃飯得講點規矩,老老少少都沒有吃過,你一個晚輩,筷子一丢,招呼不打就要走,這能行嗎?”
梁恒健急忙一擺手說:“哪兒來那麽多規矩,她吃過就讓她走吧。不過,玲兒,有句話我要告訴你——胡家是這個鎮上首屈一指的商賈大戶,自你曾祖母創業立家以來,至今無人逾越。因為胡家永遠恪守的一個信條就是:誠信寬容,智慧仁愛,因此才立于不敗之地。如今這個信條要作為胡家的傳家寶一直延續下去。只要每一個胡家人永遠恪守這個信條,胡家就會永遠鼎盛!”阮玲兒用鼻子冷哼了一聲,轉身揚長而去。
這晚,阮玲兒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她的眼前不時浮現的是梁恒健那張嚴肅的面容,那種威嚴的聲音以及胡家所有人唯唯諾諾的姿态,這讓她極度不平衡。一個在胡家啥都不是的女人,她憑什麽在胡家有如此高的地位?這種地位應該是屬于她阮玲兒的。她阮玲兒自小就經商,有着非同一般的頭腦;從小就讀書,更有着非同一般的智慧。更主要的是,她有一個合法的身份:她是胡家明媒正娶的媳婦。而她梁恒健算什麽,什麽老祖母轉世,呸!她猛地坐起來,把永瑞吓了一跳,跟着坐起來驚問:“你這是幹什麽,半夜三更的也不睡覺?”
“永瑞,我就是想不明白,她姓梁的在咱家算什麽!九叔說了,姓梁的那就是青樓女子,把這樣的人留在家裏,這不是玷污了胡家的門風嗎?”
“哎呀,玲兒啊,你省省心吧。咱胡家上上下下那麽多人,沒有人去起當家的哄,你跟着起什麽哄啊。什麽青樓不青樓的,當家的就是我老奶奶轉世。這個家幸虧有她掌着,要不然現在還不知怎麽樣呢。你可不要聽九叔的,要聽他的,那就全完了。”
“你呀——窩囊!”阮玲兒撇着嘴,鄙夷地白着他,“你們胡家的男人全是一幫窩囊廢,就該着女人當家。可我不服的是,這個家不應該由着一個外人來當。永瑞,我跟你說,你找姓梁的,向她要棗莊煤礦的那份股權。煤炭多掙錢哪,拿錢都買不到。”
“我要她也不給呀。再說,那個股權還有九叔的一半呢。當家的不可能把股權交給別人的,咱呀就別想那份心了。要叫我說,咱還是回清河吧……”阮玲兒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把他擰得一陣鬼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