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瑞的婚期是在光緒二十五年的九月二十六。雖然是個好季節,秋高氣爽,喜氣盈門,但畢竟是洪水剛剛過去,是個歉收的年頭。所有在這個季節該收的莊稼,玉米、高粱、豆子、花生,統統都化成了淤泥。街上的叫花子比往年多了一多半,連邳縣境內的一些窮人也跑到此處乞讨。
胡家的婚禮辦得隆重而排場,不光在家裏大擺喜宴,連門口也擺上了便席,留着招待上門乞讨的叫花子。永瑞的母親還專門去了泰山行宮進香上供,祈求泰山奶奶來年能給她送個胖孫子。梁恒健對這樁婚事操辦得相當隆重排場的同時,連一些細節也安排得體察入微。比如找哪些人給新娘子套喜被,哪些人鋪床,哪些人迎親,用什麽樣的轎,找什麽樣的人貼青龍帖,幾時幾刻轎能到,幾時幾刻拜天地。胡全贏因為這些事沒少去找陰陽先生,左一番掐算,右一番掐算,連哪會兒圓房、同床的時辰都掐算出來。這場婚事辦完,共收禮金兩萬多兩銀子。除去永瑞朋友送的,胡長安夫婦倆親朋的,其餘全部充公。對于這筆帳,長安一家人心服口服,對梁恒健更是一百個敬重。
新娘子是清河人,父母都是當地的商人。永瑞自己相中的姑娘,據說這個姑娘能寫會算,精明能幹,做得一手好生意。待這次娶過來,胡家人也能一下看出來這個姑娘确實是有些與衆不同了。一臉的機靈伶俐,說話也像落地的炮仗,吭啪有聲。永瑞帶她拜見三爺時,她嘴角微翹着,露出明顯的好強來。站在那兒也不動,半晌才過來磕了個頭說:“孫媳阮玲兒拜見當家的,祝當家的身體安康福壽。”
梁恒健帶眼打量了她半晌,見她臉圓如鵝蛋,眉如青山,眼睛像一潭深泓又大又亮,配着身上那套火紅的新娘裝,說不出的妩媚動人。梁恒健不覺嘆了一聲:“好一個美人胚子。”
阮玲兒嘴又微微一撇,語氣中帶着一種讓人能明顯感覺到的剛硬說:“爺過獎了。比起爺您的容貌來,靈兒可是差遠了。”
永瑞碰了她一下責斥道:“你怎麽能跟爺比呢,說話注意點分寸。”
“我怎麽不能跟爺比了,爺是女人,我也是女人,爺能經的商當的家,我也能。”阮玲兒說得又脆又強。梁恒健一怔,爾後她笑了說:“是嗎?我倒也聽永瑞說了,玲兒出身于世家,這一點你可比我強,我只是個纖夫的女兒。”
“哼,”阮玲兒一臉的高傲,用鼻子哼了一聲不說話了。永瑞急忙向梁恒健道歉:“爺,您別跟她一般見識,她就這脾氣。爺您如果沒有什麽吩咐,我們回屋了。”
“別忙,永瑞,清河那邊我打算全部交給你,讓你父親回來。你每年向家裏交付的銀子還是跟你父親一樣,你看願意接受嗎?”
“行,爺,只要您信任,我願意去。”
“我不同意。”阮玲兒說,“清河那邊還是由爹去,我和永瑞只想呆在這個地方。我這個新媳婦嫁的就是臺兒莊人,我幹嘛要回清河呀,那是我的娘家。”
“你——”永瑞急了,“你這是幹什麽,不回清河,你呆在這兒幹什麽。”
“這是我的家!”阮玲兒忽然怒叫,“我是這個家的少奶奶,我憑什麽不能呆在這個家裏!”
梁恒健不動聲色,只是溫和地看着她。對于這個新媳婦,梁恒健已經看出來了,她将是這個家唯一與自己做對的對手,對方已經擺出了這種姿态。梁恒健微笑了笑說:“玲兒啊,在我認為清河是你和永瑞最合适的地方。你們熟悉那裏,在那個地方應該如魚得水。你爹呢,就可以回來。濟寧那個地方,你四叔一個人也不行,我想讓你爹過去幫忙。”
“我說了,我不去,我就要在這個家裏。爺,請您不要把我這個新媳婦硬往外趕。”
梁恒健還是微笑,一擺手說:“好吧,我尊重你們的選擇。”
出了門,阮玲兒就沖着永瑞吼開了:“我怎麽覺得你們胡家的男人都是窩囊廢啊。聽一個外姓女人的支配,你們不覺醜嗎?不怕外人笑話嗎?……”
梁恒健在大廳裏呆坐許久,阮玲兒的話如一支針那麽尖直刺她的耳朵,刺得她心一陣疼痛。張俊說:“爺,這種嬌生慣養的富家小姐,您別跟她一般見識。”
永瑞能娶回這麽一個強悍的媳婦來,胡家有一個人尤其高興,對阮玲兒那是欣賞有加,贊嘆有餘。這個人自然就是胡九少。胡九少親耳聽見阮玲兒對永瑞的怒斥。他那會兒打心裏高興,跟到永瑞屋裏,豎着大拇指頭對阮玲兒說:“侄媳婦,有你的!就沖這,這個家你能頂起一個天!整個胡家的媳婦還真沒有一個能趕得上你的!”
“九叔,別誇我了,梁三爺才是胡家最有本事的人。”
“啊呸!她也配當胡家的人!九叔給你實說吧,胡家是尊重你爺爺的遺囑,拿她姓梁的當個人。要不是講你死去的爺爺,她算個什麽,甩八竿子也夠不到她呀。”
“九叔,”永瑞不安地瞪了他一眼,“這話可是你說的,我們可沒說。”
“對!我說的。瞧你小子那熊樣,怪不得你媳婦罵你,你就是沒用。知道外邊的人怎麽說咱胡家的爺們吧?——孬種!那娘們連綠帽子都給咱家戴上了……”“老九!——”身後一聲喝斥把他吓了一跳。他一回頭,他嫂子長安家的正怒視着他,“說話留意着點兒,別不分老少。三爺哪兒對不住你了?叫我說,全家就數往你身上投的銀子最多。這人哪,可得講良心,要不然,到不了好!”
胡九少不吭聲了。他最近心裏窩着一股火沒處使,棗莊的煤窯停了,資金全抽出來加入了中興公司。他成了個閑人,成天游游蕩蕩的無所适處。他丈人教導他:“要耐心在這呆着,現在不比從前,現在入了股,梁恒健是股東,她要踹了你,你就什麽都不是;她要不踹你,以後賺的錢還是你的,到不了別人手裏。”
他聽丈人的話,只有老實呆着。可是兜裏一個子兒也沒有,想出去找個女人,只能找馮保才借。借多了,馮保才還不給。因為這,胡九少恨透了梁恒健。這女人一手遮天,胡家每年賺那麽多銀子,都在她一個人手裏攥着,誰知這娘們安的什麽心。這種揪心,他原來也沒有,最近是有一個人給他提了個醒,讓他在恨她的同時有了一種警覺和戒備。這個人就是閻放洲。有一次閻放洲路過蘭婷書寓門口,看見胡九少在那兒徘徊。胡九少的德性臺兒莊人沒有幾個不知道的,閻放洲立刻明白了,那小子花病犯了,想進去尋個樂子,兜裏肯定沒錢。閻放洲當即就走上去,一拍胡九少的肩膀,胡九少還戒備地看着他。閻放洲友好地一笑說:“老弟,走,哥今天請你。咱們一塊進去消遣消遣怎麽樣?”
“這……這怎麽好意思?”
“嗐——這叫什麽事,就當打了局牌呗,走。”
胡九少當時想說“不”,他們家跟閻家什麽處情他不是不知道。閻放洲請他,能有好意嗎,可嘴裏竟然沒把拒絕說出來,乖乖地跟着他走了進去。閻放洲那次給他找了蘭婷書寓新近從揚州調來的最美的女子楊柳兒陪他。花了多少銀子,胡九少不知道。反正那次玩得從來沒有過的舒服和興奮。就沖這,他對閻放洲竟然生出了感激。坐在蘭婷書寓的一個小客廳裏攥着閻放洲的手說:“閻兄,這份情,兄弟我記着,以後有什麽事只管給我說。”
閻放洲一臉的模棱兩可,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他自己也端起另一杯,用杯蓋撇着茶末,慢聲細語地說:“老弟,不是我說你,你也是堂堂的胡家九公子,名門之後啊。在這個鎮上,你說除了胡家還有哪家能如此顯赫的。可堂堂的一個少爺,身上居然連一分錢都沒有。這……說出來不是笑話嗎?唉!胡老爺不在了,一切都不是那麽回事了。想當年,他老人家在時,你那還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啊。現如今,讓一個外姓的女人一手遮天……”閻放洲說到這兒,急忙一笑改口,“不說了,你們家的事輪不到我操心。”
“不!你說。”胡九少早已聽出一肚子火了,“老兄,你繼續說,我想聽你的高見。”
“既然如此,那我不妨直言。你們胡家,從濟寧到清河、到杭州、再到通州壩,那麽多商鋪,每年光銀子也要進幾萬兩,這麽多銀子,外邊的人說,都掌握在姓梁的手裏了,你們就那麽放心嗎?萬一有一天她跟哪個男人……”胡九少猛地一拍腦瓜子,叫了聲:“老天!”放下手就感激地看着閻放洲說,“老兄,胡家老少謝謝你的提醒。”
“哼,”閻放洲不以為然笑了下,“其實我是多嘴,說了不如不說,你一個人又能把姓梁的怎麽樣?”
“我?”胡九少愣了,是啊,他能把姓梁的怎麽樣?憑他胡九少的能力,他無法将她從那個家趕出去。
“你們胡家大大小小的男人也有十幾個,居然對付不了一個外姓女人,這事真是怪了。”
“那——要依你你該怎麽辦?”
“依我?——要是依我,我說什麽也要把她殺了,奇恥大辱哪!這鎮上最近還有一個傳聞你知道嗎?”
“?……”
“她跟你們家武師爺趙一龍有一腿,不怪那姓趙的對她那麽忠。也難怪,姓梁的那麽年輕,不可能就這麽守在你們胡家一輩子。她圖個什麽呀俗話說無利不起早,你說她沒有任何目的,那是不可能。”
胡九少從那會兒下定了決心把這個梁恒健給殺了。可是這樣的機會對于他來說幾乎沒有。平時他一直呆在峄縣,沒有梁恒健的應允,他不準擅自跑回來。這次回家參加侄子的婚事,他想找機會單獨接近梁恒健,結果發現那個張俊像個影子似的一步不離梁恒健。愈是這樣,他愈是恨梁恒健。胡九少感覺這個女人越來越狡猾,整個胡家所有人的腦袋瓜子都加起來,也趕不上那女人的半個腦袋瓜子。他在惱恨無望之餘,忽然從新娶的侄媳婦身上發現了希望。在他認為,有朝一日,能讓侄媳婦把姓梁的頂下去,那才為胡家人揚眉吐氣呢。所以,他偷偷對侄媳婦說:“姓梁的騎在咱胡家人的脖子上,壓了我們多少年擡不起頭了。侄媳婦,叔看你的能力絕不比她差,有朝一日,這個家要交給你掌管。叔保證,你肯定比那女人強之百倍,那才是咱胡家人的榮耀呢。”
阮玲兒心底早就萌生的欲望,被他這番話鼓動得徹底強烈起來。她籲了口氣,卻表示無奈地說:“九叔,您說這些有什麽用。她就在那位子上坐着,除非全家人齊心合力把她揪下來。可我看我奶奶、二奶奶她們這些人的心都護着她,要我當家,只有等她死的那一天了。可她什麽時候才死,我看大家都死了,她也死不了。”
“那可不好說。”九少把嘴湊到她臉前低聲說,“想讓她死,那還不好辦,就看你有沒有辦法了。”
阮玲兒一愣,半晌沒有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