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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早上,梁恒健終于感覺自己頭重腳輕,整個身子輕得像一團棉花,再也支撐不起躺在了床上。就在那會兒,她心裏更加地想念金彪。那種刻骨的想念讓她痛心裂肺,但她一絲不能把這種心緒表露出來。面對來看望她的胡大太太、胡二太太,她裝作輕松地撫了下頭搖搖說:“沒事,昨天晚上睡晚了,受了些風寒。”

“可是——”大太太說,“孫中醫說,你心裏有個很重的結,這個結才讓你有這麽重的病。三爺,您不能把這個結告訴我?我一定幫你解開。”

“沒有。醫生他是信口瞎說。哦,永瑞下個月就結婚吧?”

“可不是,下個月二十六,還有不到二十天。該安的客,我都派人安過了,請柬也下過了。就是廚子還沒有确定好。是用咱鎮上馬家的廚子還是去峄縣請?”

梁恒健說:“叫最好的廚子,不管是峄縣還是咱鎮上,哪家最好就用哪家。讓永瑞跟他爹回來吧,我讓老七過去。”

大太太說:“是啊,他們該回來了。我馬上給老七說,讓他去清河,把這爺兒倆替回來辦喜事。你就安心養病吧。”

關于辦喜事,梁恒健曾經為老大胡長平的二兒子永喆操辦過,為老三的大二兒子永年操辦過,為老五的女兒永芳出嫁操辦過。每次那種淹沒在紅色中的喜慶都讓她眩暈,讓她激動,人生最美好的時光莫過于這一刻了。可這一刻她這一生都不可能擁有,所以每次辦完喜事,她心裏都是一種揮之不去的酸楚和悵惘。如今這種酸楚和悵惘在悄然中又包圍了她,讓她在那一刻怎麽都壓抑不住地想流淚。她把臉轉到床裏邊,低聲說:“太太,我想一個人睡一會兒,您去忙吧。”

傍晚時分,韓媽把她輕輕喚醒了,說:“爺,有人捎了件東西讓我轉給您。”

“哦——”她回過身來。韓媽将一把紫色的纨扇遞給了她。“門上說,這是……金四爺讓轉給您的。”

她感覺被當頭擊了一棒,在巨大的懵懂以後回過神來,便是一種巨大的激動。她取開那把扇子,仔細看了一遍,上面依然寫着那首詩:江北江南一樣春,青山碧水總銷魂。何時共泛長河月,一舟一酒一雙人。

她一陣出神,腦海中仍然是當初那個長河春夜,明月當空,一雙人兒相依共吟的夜晚,那個夜晚宛在眼前,卻又恍在夢裏。而夢中那個人,就如那夢一般缥缈,只可在思念中,只可在想象中,一滴清淚從她的臉頰悄悄地滑落下來。韓媽不覺憐惜地輕嘆了一聲,悄悄退了出去。第二天,梁恒健的病居然莫名其妙地好了,整個人依然神采奕奕,精神煥發。大太太對于她如此快的精神煥發既意外又興奮,說:“這是胡家祖上保佑,讓你的病好得這麽快,這個家一會兒離不開你呀。這下好了,永瑞的喜事我不用操心了。”

梁恒健感覺心情格外好,這種良好的心情讓她整個容顏都煥發出一種動人的光彩。趙一龍私下裏低聲告訴她:“爺,您應該永遠保持這種好心情,它會讓您容顏永駐。”

梁恒健第一次聽到趙一龍敢這麽大膽,如此這麽放肆地跟她說話。她不覺怒斥了一聲:“這不是該你說的話!”

“是,在下錯了。”趙一龍急忙低頭致歉。爾後等他再擡起頭時,表情忽然嚴肅起來,他叫了聲“三爺”。梁恒健一怔,回過臉不解地看着他。

“我一會兒要離開這個地方。爺,我讓我的徒弟張俊在這裏繼續做您的保镖。”

“為什麽?!”梁恒健一下對這個問題緩不過氣來。多年有趙一龍的鞍前馬後,她已經習慣了,從來沒想過趙一龍有一天要離開。如今這個問題擺到了眼前,她難以相像,趙一龍離開之後,自己該怎麽過。“你得告訴我,你為什麽要走?是我待你不好嗎?”

“不,三爺,您待我如運河之水,情深意長。可,我不得不走。日後您會明白。但,臨行之前,我對爺有一個請求,請您一定答應我。”

“你說。”

“沒有張俊的陪同,你一個人一會兒都不許單獨呆,哪怕是夜裏,也要他在一旁候着。”

“為什麽?!趙一龍,你必須告訴發生了什麽事?”梁恒健的心弦繃緊起來,兩眼死死地看着他。

“爺,日後你我有緣,我們還會再見,到時候我會告訴你。一龍告辭了。”趙一龍說完,向她深深一抱拳,然後轉身毅然而去。第天,梁恒健派人泰山行宮裏打聽:趙一龍一家老小已經在頭天就悄悄離開了。去了哪裏,沒有人知道。直到十幾天以後,京城裏來了一大批軍隊,将整個胡家大院團團圍住,揚言要胡家交出幅軍叛賊首領趙一龍時,梁恒健才明白,趙一龍是為了躲避這場災難才提前離開的。換句話說,也是為了不連累胡家,否則此時真被從胡家揪出來,胡家縱有一千張嘴也解釋不清。而如今,胡全贏可以坦坦然然地告訴那個官兵首領:“我們胡家從來沒有叫趙一龍的,我們家的武師爺叫張俊。”

官兵首領當然不能這麽輕易相信,一揮手命令:“給我進去搜!挨個仔細地搜!只要搜出來,把胡家的人全部給我帶走!”于是幾百名官兵如一團馬蜂轟湧進了胡家。霎時間整個胡家被翻了個底朝天,連茅房都沒放過。整個胡家雞飛狗叫,人人膽寒。梁恒健在那一刻徹骨地心酸啊,她徹骨地感念趙一龍的一番心。但感念之後,更大的懷疑和憤怒從她心頭湧起,在這一點,胡全贏也跟她說了:“肯定是老閻家告了密,要不然不會傳到京城。這個閻壞種,他是發心要把咱胡家往死裏整啊。”

梁恒健一臉的冷峻,死死地咬住嘴唇,一聲不吭。那個官兵首領在徹底搜不到任何蛛絲馬跡之後,嚴厲地站在她面前審問她:“叛賊首領到底在哪裏?你必須老實交代!”

“大人願意聽實話嗎?”她冷蔑地問,待對方點頭。她說:“趙一龍住在泰山行宮廟裏,跟胡家沒有任何瓜葛。前兩天有人去廟裏燒香,才聽說趙一龍帶着他的全家在十幾天前就離開了臺兒莊。據說是有仇人要陷害他,所以這個地方不能呆了。到底去了哪裏,我真的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他的武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可以在轉眼間消失在百米之外,翻牆越脊如履平步。據說他能用一顆石子連擊斃三個歹徒。所以在整個峄縣,就連各路的土匪頭子提起他都沒有不打怵的。軍爺如果能把他抓走,與朝廷不光是一件奇功,在江湖上您也會揚名啊。”

這位軍爺當時聽得心頭一陣發毛,脖梗子往上冒涼,愣了陣神居然什麽話沒說走了。

閻氏父子自這件事以後,徹夜睡不着覺。閻放洲一而再再而三地抱怨他老子:“都是您出的馊主意,這下好,老虎沒逮着,還弄驚了他,早晚我們爺倆這條命毀在他手裏。”

“我就不明白了,那姓趙的他能掐會算?怎麽就知道提前躲走了呢?難道是京城那邊走漏了風聲?”

“那是不可能。”閻放洲說,“京城離此上千裏地,就是走漏風聲也沒有這麽快。我覺得是咱這裏出了鬼。”

“家裏?”閻守信翻眼審視着他,就咱爺倆知道這事。你去給他報信?”

“但隔牆有耳。爹,您敢擔保咱們商量這事時,牆外沒有人偷聽?”

“偷聽?能有誰?”

“不知道。”閻放洲幽幽地籲了口氣,無比沉重地說,“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咱家的大院戒嚴起來,那只虎說不定會馬上回來報仇。”

閻守信感覺脊背一陣發涼,四下望了望,窗外竹影搖曳,燈影朦胧,他懊悔之極地悵嘆了聲說:“看這事弄的!——唉!那姓趙的真要取你我的小命,那還不跟逮只雞一樣。”

“爹,咱先別這麽想。他姓趙的雖然跑了,但并不證明他已經知道這事跟咱有關。”

“嗯——”閻守信臉上露出了一點喜色,“對呀,他應該不知道。他要知道,不是早就來找我們算賬了嗎?”

“可以這麽說,爹,幅軍殘餘的部隊至今從邳縣到豐縣、沛縣都有。耳目衆多,消息靈通,興許京城的官兵一活動他就得到了風聲。但是,關于咱們爺倆,他就沒辦法打探了。應該說,趙一龍不知道咱爺倆。但這不等于他日後不知道,我們從今往後得處處小心,步步防範。”

閻守信這會兒心頭像壓了一塊幾千斤的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凝視着面前搖曳的燈光,喃喃地說:“這輩子,我是注定鬥不過胡家了。就得在他們家下面呆着。他們家田地比咱多,房子比咱多,商鋪比咱多。如今峄縣縣丞都對那個女人高看三分。棗莊要成立煤礦公司,他們家也能擠進去,就沒有咱的一份。洲兒,爹咽不下這口氣呀!”

“爹,您老太好強了。”閻放洲嘆了口氣說,“你只拿自己的弱處跟別人的長處比。其實,咱們家一點都不比胡家差。胡家除了錢什麽都沒有,而咱們家呢,老二、老三都在外地上學,就連您的孫女都識文斷字,出口成章,咱們家是詩書門第。爹,還有比家中出了幾個才子再榮耀的嗎?”

閻守信這才緩過神來,心中那千斤的巨石似乎輕了些,但馬上更重的石頭又壓在了他的心頭。他長嘆了一聲,憂郁地對他兒子說:“關鍵是往後,那姓趙的您不能放過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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