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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九少今天來臺兒莊是受他岳父的委派,是與一個南方的貨主洽談一筆煤炭生意。生意談得很順當,因為有馮保才跟着,九少不需要跟着費神。但談成以後,南方商人提出一個請求:“聽說你們臺兒莊有個很有名的舵主金四爺,此人誠信如金,慷慨仗義,只要貨交到他手裏,絕對萬無一失。所以,以後的貨我想請他押運,不知二位能否幫我請到這個人?”

這個請求,馮保才沒敢擅自表态,因為他不認識金四爺。所以他下意識地看了眼九少,九少撓了下腮幫子,這個所謂的金四爺,他還真沒見過。不過他忽然想起胡家是跟金四爺有過來往的,梁恒健肯定跟他打過交道。但是,他九爺會找她姓梁的嗎,這輩子都不會。但那會兒他不甘落于無能,就滿口答應南蠻子:“金四爺我給你找,放心吧。”

胡九少第一個想到的人是到軋油灰廠的于老大那裏去打聽金四爺。于老大的名氣在臺兒莊比二蘭婷都小不哪裏去。但凡來臺兒莊的人說起開心找樂子那就去找二蘭婷。說起跟船跟貨有關的事那就首找于老大。結果于老大的回答讓他大失所望:“金四爺,憑你?——”

胡九少受辱地睜了睜眼。于老大急忙說:“九爺,您別誤會,我是說,金四爺他忙着呢。每天請他的人那是成群結隊,他應付都應付不過來,你哪兒找他去呀。”

胡梁子一直跟着胡九少呢,這時不服地打斷他:“你個死老頭子,別信口開河。當年我們家老爺就是在你這兒找的他,還是你給牽的線呢。怎麽,現在我們九爺找你你就不給面子啦?”

于老大急忙擺手:“那是胡老爺德高望重,金四爺聽到這個信後自願找的他。要單憑着咱們自己找,你找不到他,他也沒時間理你。不信,你去打聽打聽。”

胡九少有點為難了,于老大接着又說:“你們家梁三爺不是跟金四爺處得很鐵嗎,幹嘛不找‘他’去?九爺,您要真想雇用金四爺,就找你們家梁三爺去。你也別磨不開那個臉,現賒不如現拿,放着梁三爺的關系不用,還亂找個嘛。”

提起梁三爺,胡九少火就不打一處來。他憤怒地照着地上啐了一口,用手指着于老大說:“你要再提一句姓梁的,我撬掉你的門牙!”于老大一聲不吭了。

胡九少憤憤地出來,沿着運河毫無目的地向前走。馮保才勸他:“好漢不吃眼前虧,我覺得你還是去找你們當家的。這個湖州貨主咱可怠慢不起,他一個人一年的發貨量可是咱那幾個小煤窯生産量的一半哪。為了把這個貨主扒過來,老爺可是費了九牛二虎的心思。因為這還把峄縣的李大戶給得罪了。咱要是能把這個金四爺找到了,跟他拉上了關系,就不愁南蠻子不跟咱合作了。所以,你就低頭認個錯,找你們家梁三爺去吧。”

“你再提她,我扇扁你的臉,你信不?”胡九少咬牙切齒地瞪着馮保才,馮保才只好嘆了口氣不作聲了。胡九少低着頭,甩開膀子往前走,馮保才和胡梁子就這麽在後跟着他。後來,不知怎麽得,胡九少竟神不知鬼不覺來到了胡家碼頭上。胡家碼頭就在胡家後門往東不遠處,是整個運河北岸十幾家碼頭中首屈一指的大型碼頭,再其次就是閻家的碼頭了。其實最早閻家的碼頭是臺兒莊整個運河邊的頭號碼頭,胡家在最初也只是建了個小水門,而這種水門,在整個運河小鎮來說,凡是有點家底的人家建個水門,那是再正常不過了。那時好多居戶不光羨慕地瞅着閻家的大碼頭,咂嘴說:“閻家是大戶,不光家大、碼頭大,連出來的狗都比別人家的大。”閻守信因為這些話,自豪自得了多少年。可是也不知從哪年,閻守信記不清了,冷不丁蹦出一個胡家來,起初就如運河邊的一棵楊柳樹,不起眼的一株,誰知道他在若幹年後粗壯起來,把他們閻家幾乎整個地給覆蓋了呢。胡家不光建了豪華氣派的宅邸,置了店鋪,置了田産,而且把原來的小水門一下擴大成相當規模的大碼頭。閻守信為了争口氣,把自己的碼頭毀了也重新擴建。但是,胡家在幾年以後又把碼頭重新做了修整,不光能接納幾百噸以上的貨船,還在碼頭旁邊建了浮橋和涼亭,使之不光有了實用價值,還具備了游賞價值。胡老爺在世時,經常在風清月朗之夜,執一壺酒,站在那涼亭中自斟自飲,自娛自樂。這一點是閻守信永遠也學不得的。他什麽都可以與胡家趕超,可這肚子裏的墨汁卻不是可以用錢現買來的,為此閻守信一直耿耿于懷。

現如今,胡九少站在胡家碼頭的浮橋上,面對着運河,一肚子亂七八糟的事。胡梁子在旁邊勸導他:“要不,去找下姓梁的,她不會不幫這個忙的。再說她跟金四爺關系确實到勁,不用白不用……”

胡九少猛地扭過頭來低吼:“你再說一句,我把你扔河裏去!”胡梁子急忙閉了嘴,不是怕他,是知道自己這回确實是起不了作用,乘他不注意,悄悄上了岸。對九爺多年的跟随,養就了他像狗一樣的忠誠。胡梁子那會兒想到了胡全贏,這個胡家的鐵算盤,胡家大小事務沒有不經他的手的,跟金四爺他可沒少打交道。

胡全贏看見他驚了一跳,胡家上下都知道胡梁子跟了九少爺走了,早跟胡家脫離了。冷不丁這小子突然蹦進來,把胡全贏驚得不輕。等他聽完胡梁子的敘述以後,胡全贏坦白告訴他:“金四爺我是經常跟他打交道,但都是在當家的安排之下。金四爺跟當家的在共事。單憑着我,他才不會給我那麽大的面子呢。你要真想找他,還得找三爺。除了她,恐怕我們跟金四爺誰都說不上話。”

馮保才知道胡九少的心思,自跟他那麽長時間,還真沒見過這位姑爺對什麽正事當真動過心過,這次的事使馮保才為老爺感到欣慰,便過來勸他:“姑爺,也不必為這事犯那麽大的難為。金四爺如果實在找不到,咱就再想別的辦法。”

九少背對着他一聲不吭,心裏雜亂得像有幾根蟲子在上面啃咬,把他咬極了,他猛沖着運河,像頭水牛似的嗷地一嗓子嚎了出來:“啊!——”随着那聲嚎,他的罵也跟着傳出了多遠,“金老四,我日你——奶奶——!”

馮保才吓了一跳,這一嗓子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就在他發愣的這當兒,一個年輕倜傥的男人從他身側走過,穩健地站到了胡九少的背後,低叫了一聲:“老九——”

胡九少猛地回過頭來,他迎到了梁恒健那張平靜溫和的面孔。積壓在他心底深處的那種隐痛和仇恨在這張面孔下猶如一根導火索,一下燃燒起來。他沒有控制住自己,一把揪住梁恒健的衣襟,怒吼:“姓梁的,你還沒死?!你到底什麽時候死?!到底什麽時候?!——”

岸上胡全贏、胡梁子都慌了。胡全贏厲聲叫:“九爺!千萬別幹傻事,快放了當家的!”

“閉嘴!今天我非殺了這個不男不女的東西不可!”胡九少此時像只挨了踢的狼,有點窮兇惡極之勢,連嗓子都有點嘶啞了,“這個狗日的女人,自她進胡家,我就沒得好過過!現在我有家難歸,像條狗似的在外流浪!我一個堂堂的胡家九少爺,憑什麽要把我從這個家趕出去?!憑什麽?!”

梁恒健被他揪得不能動彈也喘不過氣。就在這時,趙一龍忽然如一只矯健的猿猴,倏地一下從岸上跳過來,身影閃轉時,胡九少只覺渾身一麻,等到他反省過來,梁恒健已經站在他幾步外的地方了。姓趙的就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盯着他。

梁恒健仍然不溫不火地看着他,說:“老九,我從來都沒有逼過你,也不希望你離開胡家,是你自己逼你自己。這個結你最終能想開的。胡老爺臨終把這個家托付給我,我只是在盡全身之力來把持這個家。你應該明白,在這個方圓幾裏的小鎮上,水旱相交,萬商雲集,要想在這兒站得住腳,立得住陣,處于不敗之地,絕非是件容易的事。一個不慎,就可能被別人吞噬。老九,你可以不理解你父親的用心良苦,但這個問題我想你最終有一天會悟透。你可以以仇恨對我,但我不能,我要以責任待你。只要是你的事,我一定會關心……”

“啊呸!”九少惡心地噴了一口,“少他媽的在我面前甜言蜜語,九爺我不信,也不稀罕!”說完,擡腿要走。

“老九!——”梁恒健正色地叫住了他,“押運煤船一事不可小瞧,南方的貨主怠慢不得。你要知道,每南下一噸煤要比在此地多賣幾錢、幾兩銀子。這個湖州的貨主我知道,姓卞,是個大主顧。每年就他一個人從此地購走的煤不下于上萬噸。之前他一直跟峄縣的李大戶打交道,後來兩個人不知出了什麽岔子,鬧了矛盾,這才離開李大戶。如今,既然他找上了咱,咱一定要抓住這個財神,你懂嗎?……”

胡九少蠻橫地打斷她:“我不懂!爺我什麽都不懂!但這是我胡老九的事,跟任何人沒關系!誰也別想跟着摻合!”說完怒氣沖沖地拔腿上岸去了。

馮保才卻沒有走,他對眼前這位當家的既佩服又敬重,走過來誠懇地說:“請問閣下是……梁三爺吧?”

梁恒健一抱拳:“好說,在下梁恒健,胡家的當家的。”

“哦!果然是梁三爺。久仰,久仰!不愧是胡家的當家的,有識有魄,在下佩服。我姓馮,是馮廣興老爺的管家。梁三爺剛才一番話讓人茅塞頓開。不錯,這個姓卞的貨主是條大魚,要不是跟李大戶因為生意上的事結了梁子,我們扒都扒不過來。所以他提出的要求,我們不想拒絕。現在他就是要金四爺給他押送,要不然他有可能就不跟我們合作。可這金四爺是個大名鼎鼎的船幫老大,請他的人何止我們。所以——三爺,如果您能出手相助,把金四爺介紹給我們,不光是留住了卞貨主,也滿了我們姑爺一個面子。”

梁恒健說:“好吧,這事我幫忙。不過,馮先生,九少爺那邊您就不必再提這件事了。以後只要是需要我幫助的,你可以暗中來找我。雖說這是你們馮家的生意,但九爺可是胡家的兒子。所以馮家的事也是胡家的事。我應該幫助。咱們之間就不需客套了。”

“好!”馮保才興奮地說。

于是與卞貨主的運煤契約于第二天下午,在米家茶館簽訂。卞貨主最大的要求是自己的貨由金四爺押運,貨款在船裝齊後見到金四爺,全款付清。萬無一失到達後,不卸貨就付清全款運費。馮保才和胡九少與他簽訂的契約也很詳細,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貨如果到碼頭後,不能付清全款運費,運輸方有權拒絕卸貨,除陰雨天外,由買方造成的延期卸貨,将要賠償一定的延期費。契約達成,雙方心滿意足。尤其是卞貨主他不無興奮地告訴馮保才和胡九少:“這趟如果一切如願,以後我将就不再與任何煤窯合作了。湖州除了盛産楊梅,還有其它土特産,到時我用你們的回頭船轉運一些湖州的土特産品過來,在臺兒莊開一家湖州特産店。這樣金四爺的船回頭也不落空,他肯定也高興。如此,我們三家就可以長期合作了。”

“是,是……”馮保才也興奮得滿心開花。胡九少對這件事的認識很懵懂,他現在只有一個納悶:馮保才怎麽跟金四爺挂上的鈎?就這個問題,他已經追問馮保才多少遍了:“到底怎麽挂上的金老四?”

馮保才也不正面回答他,只說:“我有我的辦法,您就別問。”

胡九少當然不會不問,他死追到底:“你是不是找了姓梁的?”

“什麽姓梁的?”馮保才裝着丈二和尚,“我不認識。姑爺,金四爺人很仗義,別人都能找到他,除非你我是塊木頭。這麽小的地盤,我們有腿有眼,找不到一個大活人?你不怕我們回去老爺罵我們沒用?你呀,就別瞎猜了。總之我們找到了金四爺,跟姓卞的合作成了。你想啊,往後我們每一年要在他身上賺多少錢,這才是我們最大的目的。”

對于這樁生意的談成,馮保才那是對梁三爺佩服感激到骨子裏。在他接觸的商人中,他覺得這個梁三爺算是個有膽有識、有仁有義的這麽一個“漢子”。如果不是“他”有膽,與卞貨主簽約那得等半個月以後。因為金四爺不在臺兒莊,要等他回來也得半個月。而這半個月,卞貨主是不可能等的,那麽多煤窯老板盯着他,他随時都可能被別人拉了去。鑒于這種情況,梁三爺私下告訴馮保才:“先與姓卞的把契約簽了,然後調動車輛往臺兒莊碼頭運煤。”

結果,十幾天以後,煤量運齊了,金彪也從外地回來了。剛到臺兒莊一落腳,梁恒健提前派人把自己的求見帖子送到他的手裏。金彪接到她的帖子後,第一個趕來見她。梁恒健是在自己的會客廳裏接見的他。待茶過一盞後,她開門見山說:“金兄,小弟急于要見你,是有事相求。”

金彪急忙說:“梁弟,你我之間何必用‘求’字,有事你盡管說。”

“最近我跟湖州的一位煤炭貨主簽訂了一樁生意,這個貨主呢,金兄想必也能知道,姓卞,是個販煤的大買家。如今他找上了我想跟我合作,但條件是,必須有金四爺押運他才肯同意。所以,金兄,我一直等你來。我知道,金兄很忙,不一定有時間接這批活。但——”

金彪一揮手打斷了她:“梁弟,不必多說了,姓卞的貨主真能跟你合作,我也高興。此人是個大買家,真要跟他打上了交道,那就跟財源打上了交道。這批活,我接。梁弟,你只管放心跟他合作。只要貨上了船,一切有我,你就不必費心了。”

梁恒健既感動又感激,深深地凝視了他一眼。他似乎覺察到她的心理,目光與她相迎。梁恒健感覺那雙眸子裏除了深情,還有一抹令人心絞的溫柔。但是,這一切都是在瞬間,瞬間後金彪起身告辭。在金彪心裏,他不想在這個家中與梁弟過多面對,生怕給她帶來什麽不好的影響。雖然心中有一萬分的不舍,但,凡與梁弟不利的事,他會堅決為之杜絕。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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