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恒健最近感覺身體有些不适,頭暈腦脹,渾身發酸,就想躺在床上懶得動彈。她知道自己是操勞過度,加上夜裏休息不好,導致的心神受損。所以她一直堅忍着,不想讓別人知道再為她請醫生。
偌大一個胡家,近百口子人,幾十家店鋪,大大小小的事每天都有,真不是一般人就能掌控了的。昨天還發生了一件妻妾争風吃醋的惡吵風波。老六胡長祥本來已經有一房太太,但婚後多年,太太只給他生了兩個女兒,就再也沒給他生出一個兒子來。按他的說法: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沒有兒子,他無法跟列祖列宗交差。于是在三番五次申請其母争其同意下,納了一房小妾。這個小妾是個貧農的女兒,嫁過來一年多,不光沒給他生出兒子,連女兒也沒生出來。但人家胡老六不光不煩,對那小妾寵愛的比初婚時還厲害。一有空就鑽進她房裏,平時也不到大媳婦屋裏去了。時間長了,大媳婦受不了了,找他訴憤了多次,他就是不悔改。也就是昨天,大媳婦湊着老六沒在家,忽然跑到那個小妾的房間裏抓住她頭劈頭蓋臉扇就是一頓扇。自己扇累了,讓下人扇。理由是那個小妾溜進她的房間裏把她娘家陪送的一只玉镯給偷走了,贓物就在小妾的枕頭底下給找到的。大媳婦一邊差人打,一邊在一旁咬牙切齒罵:“小賤胚子,小窮賤妮子,自己娘家賠不起,跑到我房裏來偷!生就的窮骨頭賤肉,偷得起你戴得起嗎?!給我打!狠打!”
一會兒的功夫,那小妾的臉上連血帶皮的腫了起來,等到有人跑來告訴梁恒健趕過來時,六奶奶已經收兵回房去了。那小妾正摸了根繩子,拼死拼活要上吊。胡長祥已得信從外邊趕回來哭得淚人兒似的抱着她喊:“天哪!此乃無緣之仇也,無根之冤也!紅绫乃溫存賢良,豈能與‘偷’沾染得上?遭此暴虐,天理何在啊!”看見梁恒健他撲通跪了下去,“爺,您一定要為紅绫伸張正義,雪此不白之冤哪。我敢發誓,紅绫絕不會偷區區一镯子。想我七尺男兒,居然保護不了一個深愛的女子,讓她遭此淩虐,我,我恥辱啊!”
梁恒健當機派人把六奶奶叫來。六奶奶滿不在乎,瞪了一眼那個小妾和胡長祥,然後跟梁恒健說:“爺,就是她偷了我的镯子。若是別的,也就罷了。可那只镯子是我娘家的陪嫁。這個賤女人不知安什麽心,偷來以後還給我摔斷了壓在枕頭底下。這,是可忍孰不可忍!您一定要給我做主啊。”
梁恒健問:“你的镯子放在什麽地方的,怎麽敢一口咬定是她偷的?而且直奔她的房裏去搜呢?你就不怕搜不出來,落了一個栽贓的罪名嗎?”
“我,”六奶奶一怔,說:“我看她這幾天老躲我,神色不定,要不然她見我那麽慌幹什麽?所以我就斷定,賊人心虛,镯子肯定讓她偷去了。這不——”六奶奶把那只斷了的玉镯亮出來說,“您看,就在她的枕頭底下找到的。”
“爺,俺冤枉!”紅绫哭得說不出話,屈得撲通向梁恒健跪倒,“俺真的從來沒到她屋裏去過,昨天是她差人喊俺去她屋裏拉呱。她還問俺,到底怎麽回事,怎麽一直懷不上?俺坐了會就走了。爺,紅绫雖窮,可俺也是正經人家的女兒,不講天理的昧心事俺絕不會幹。”
梁恒健半晌沒有說話,把目光嚴厲地盯了一會六奶奶,又盯了下紅绫,才說:“你們各執一詞,都有自己的理由。既然如此,那就去縣丞署吧。新來的縣丞大人明察秋毫,公正無私,聽說他原來在淮陰為官時破了不少疑難大案。這點小事如果交給他,應該不費吹灰之力就可查出真相。只是——這是咱們家的私事,真的經了公,破出了真相——六奶奶,紅绫,無論你們哪一個一旦被縣丞老爺查出,那可是人盡皆知,臭名昭彰了呀,連你們的娘家都跟着丢臉。”
“俺不怕,”紅绫急切地說,“俺只求縣丞老爺前來查。”
六奶奶不吭聲了。梁恒健示意所有的下人都退下去,屋裏只剩下她和六奶奶、紅绫。她走到六奶奶跟前,嚴肅地看着她說:“六奶奶,你身為胡家的媳婦,應該感到榮耀。更應該懂得怎麽來維護這份榮耀。胡家是方圓百裏之內赫赫有名的大戶,絕不能讓一絲一毫的不雅之事來影響它的聲譽。你是妻她是妾,你比她年長,現在這件事,我暫時不想驚動官府。我向你提出個條件——給她賠個不是。因為你打了她,镯子我可以賠你,跟她無關,這個條件你服嗎?”
六奶奶不吭聲。梁恒健說:“如果你不服,我們現在就去縣丞署。”梁恒健擡腿就要向外走。
“爺,”六奶奶急忙叫,“我服。我可以跟紅绫道歉。紅绫妹子,是姐姐的不對,不該打你,我向你賠個不是。”
紅绫委屈得眼淚嘩嘩往下掉說:“俺沒偷你的東西,若偷了,打俺也該。”
六奶奶臉發紅,不知說什麽好。梁恒健說:“那只镯子,老六不該是你拿了吧?你媳婦的東西你肯定拿了想給紅绫獻個好。咱店裏有的是玉镯,需要你就去拿,也不該拿你媳婦的呀。”
“我,我,”胡老六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急得說不出話,只憋出一句:“君子不奪,人之愛,此事豈是我……”
“好了,”梁恒健打斷他,“拿就拿吧,別連你也不敢承認。這事到此為止。六奶奶,一會我賠你一只镯子,肯定比你這只還好看,你看行不?”
六奶奶急忙點頭。
“紅绫,我也送你一只,你看這件事到此為止可以嗎?”
紅绫點點頭。
梁恒健回房後,當即取了兩只玉镯讓韓媽給她們送了過去。
像這樣的家庭瑣事、糾紛,胡家這個大院裏屢見不鮮,一個處理不當,小則引起更大的家庭風波,大則驚動官府,導致聲名狼藉。但這些都被梁恒健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給化了下去。因此胡家從上至下都對這位爺敬若神明,外邊的人也都知道胡家有了這麽一個當家的而敬畏有加。但卻沒有一個人理解這位爺內心深處的那種酸辛和勞累。眼下她斜倚在卧榻上,曲肘支着臉,微閉着眼睛,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考慮問題,實際是一種內心的疲憊讓她一動不想動。閉目的那會兒,她眼前是一幅明月皎潔的長河夜幕,有小船,有山野,有一個人與她并肩相吟:“何時共泛長河月,一舟一酒一雙人……”
她心裏揪心地隐痛,那種痛應該是一種思念之痛。近一年來,再也沒有他的消息,因為那次的拒絕相見,他傷心了麽?失望了麽?這一輩子再也不會來見她了麽?或者……他已經成了家?娶了妻?生了子?……,她不敢再往下想,因為更大的揪心讓她渾身一陣痙攣。
“爺,”韓媽低叫了一聲,“您怎麽了?不舒服麽?”
她睜開眼,搖搖頭:“沒事,做了個夢而已。”
“唉!”韓媽嘆了口氣,“真難為您了,這麽大的家業,大大小小全靠您。可,可又有誰來疼您呀。”
梁恒健那會兒眼淚差點下來,但她忍禁住了。
“爺,金爺昨天又來咱這裏……”
“哦!……”她渾身像被一根冰針刺了一般,激靈地一顫。但她畢竟是梁恒健,沒有露出任何聲色,只是随口問,“你怎麽沒帶他進來?”
“那會兒您不是正在處理六奶奶的事麽,我沒方便給您禀報。金爺這次沒捎什麽,只是托我向您代問個好,說他一直記挂着您這位梁弟。他一直在北京通州,在那兒因為卸船遇了點事,所以這大半年沒回來。”
“那,他是否又走了?”梁恒健低聲問。
“這他倒沒說。不過他說他住在雲橋客棧裏,如果不走,有機會再來拜訪您。”
梁恒健重新躺了下去,閉上眼,眼前全是金彪那張棱角分明的面孔,那劍眉,那虎目,那潔白整齊的牙齒,那溫厚的嘴唇……,她在心裏喃喃地叫了他一聲:“金兄……”
金彪此時就躺在泰山行宮廟南面的雲橋客棧裏,對着燈影遐想,想梁恒健的整個面容,整個笑貌,整個她的人,爾後他覺得自己心像被什麽咬了似的猛地一顫,這讓他激淩坐了起來,茫然四顧,除了燈影和窗外的風聲,什麽都沒有。沒有……,但是一顆心怎麽都不能平靜。于是他下了床,拉開門悄悄走了出去。外面天籁無聲,明月皎潔,偶爾可以聽到碼頭上隐約的人語聲,除此只有月光映着他的身影相随了。他低着頭,完全毫無意識地向前走,心頭那股隐痛讓他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只有走,才能減輕心頭那種痛。這樣走了好長一會兒,他覺得眼前一陣清涼,穩了下神,他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運河邊,不對,确切地說是運河邊的一個碼頭。河北岸碼頭太多,他一下辨不清自己到了哪個碼頭。他只憑一種恍惚的意識站在這裏,但是就在他站在這裏的時候,他忽然發現前面站了一個身影。他吓了一大跳,但還不至于驚慌失措,定了下神,輕問:“誰?”
那個身影沒應,卻緩緩回過身來。金彪更驚地瞪着他,瞪着他,爾後他終于用沙啞的嗓子低叫了一聲:“梁弟——”在叫這兩個字的同時,兩滴清淚奪眶而出。
“金……兄……”對方輕叫。
金彪用手掐了下自己的虎口,一陣疼痛傳遍自己的全身,他确定眼前不是夢,于是大步地走了過去。在距離梁弟幾步遠的地方站住,才低問:“這麽晚了,你怎麽還在這裏?”
“你不也是嗎?”梁恒健壓抑着心頭狂熱地激動,這一刻給她一種如夢的感覺。在頓了下,她冷靜中帶着調侃說:“這是胡家的碼頭,我到這兒來不足為奇。金兄,你呢?這大半夜的,你到這兒來幹什麽?該不會有什麽約會吧?哈哈,誰家的姑娘?”
金彪也笑了,挑釁性地說:“這話倒該我問你,梁弟也是等人吧?哪家的千金?到新婚時刻別忘了通知我,我要喝你的喜酒呢。”
梁恒健哼了一聲,自嘲地說:“我能有什麽姑娘,區區一個胡家的總管,一個下人而已,誰家的千金會嫁給我。不像金兄你,要人有人,要貌有貌,要能耐有能耐,行走江湖上還不知遇了多少美貌女子,将來要挑到一個可意人時,可別忘了告訴我一聲,小弟我也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金彪不語了,凝眸看了她一眼,神色一陣呆然,爾後嘆了一聲,幽然地吟了句:“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誰?”梁恒健驚問。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不說也罷。”金彪的語氣低沉而傷感,爾後問,“梁弟,近一年還好嗎?為兄在外一直頗為牽挂你。胡家這麽大的一家子,千頭萬緒,你可千萬注意身體呀。”
“謝謝金兄,我沒事,你放心吧。金兄行走在外,也千萬注意。”
爾後兩人都沉默了,相對着站在那裏,竟然不知再找些什麽話題來說。許久,還是梁恒健說:“金兄,我們回去吧,天不早了。”
金彪點點頭:“我送你。”
“不用,我上岸走幾步就是。”
其實岸上有一雙眼睛一直在默默地注視着他們,等到他們上岸時,那個人已經進了胡家的大門,他們兩個人絲毫沒有覺察。上了岸,梁恒健與金彪果決地道個別,轉身飄然而去。金彪在愣了半晌後,兀自笑了下,搖了搖頭,轉身向雲橋客棧方向大踏步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