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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的小煤窯正式挖出第一筐煤是在光緒二十五年八月,也就是胡九少離開胡家投奔到他丈人家的第二年。這一年中英德三國簽訂《津鎮鐵路草合同》,議定修築天津至鎮江(後改浦口)鐵路,以山東峄縣韓莊為界,分為南北兩段,分別由英國、德國出借錢款建造。這樣的合同在中國一些有識之士眼中無不帶着不平和嘲諷。可以這樣說,清政府每年都會有這樣那樣的和外國人簽訂的合同,但是無論怎樣的合同只有一個前提:吃虧、退縮、挨捉挨宰都是中國的。因為這,多少仁人志士望天長嘆,滿腔怨憤。但是長嘆歸長嘆,怨憤歸怨憤,沒有人能得以扭轉乾坤。而對于清政府來說,光緒二十五年最為惱火和窩屈的不是和外國人的條約,而是一撥又一撥的反軍。這些反軍尤為猖獗的就是山東各地的義和團和朱紅燈,再就是山東南部的幅軍。雖然朝廷每年都劃以大量的軍資物資來對這些反軍加以清剿。但是那些反軍猶如春天裏的草芽,怎麽都斬不盡。尤其這一年,山東峄縣發生了一件震驚朝廷和全國的大案:逍遙村劫皇綱案。據說領頭劫皇綱的是峄縣兩個姓王的快馬帶領一撥綠林劫走了由峄縣解送濟南府的十三車金銀。這件事不光在整個全國被傳得沸沸揚揚,乃至在整個峄縣及運河兩岸都幾乎被傳神了。胡梁子向胡九少說起這個事件時,因為神秘感過度,不光唾沫四濺,連眼珠子都轉得只剩白的了。

胡九少對于這些事向來是不關心的。按他的話說:“飯吃誰肚裏誰飽,錢在誰兜裏誰燒包。現在本九爺啥都沒有,說到天頂沒有比啥都沒有再可憐的。自己都到了這種可憐的份兒上,還有什麽心情操那些不鹹不淡的心。”胡九少覺得自己這一年就是在一種萬千壓抑和忍耐中熬過來的。這種熬是精神和心理上的折磨。憑着他的性子,要是在臺兒莊哪一天他不出入一趟青樓窯館,那是他九少那一天白過。可自從來到丈人家就不行了,抛開寄人籬下的那種自卑不說,就說他丈人對他的那份器重和信任,也足讓他九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了。九少很明白自己的處境,自己就如一只喪家犬從臺兒莊,從胡家倉惶逃了出來。來到峄縣是岳父收留了他,不光收留,還拿他像兒子一樣對待。親自出策、出錢、出力給他物色一份事業,且這份事業是在峄縣境內最炙手可熱的人人垂涎的一份事業。峄縣棗莊的煤那是全國出了名的,每年光外地來的雄心勃勃的商人想挖這塊肥肉的不在少數,但均被峄縣幾大煤炭家族給轟了出去。現如今,他九少卻和這樁生意挂上了鈎,他不得不從心裏感激他老丈人。要不是丈人四下張羅,就沒有他胡九少的煤窯的誕生。尤其讓九少感到丈人有能耐的就是,他居然能說動那個姓梁的,自願為小煤窯拿了一筆錢,這讓他确實感到不可思議。在他胡九少的意識中,姓梁的與他之間談不上不共戴天吧,那也得說有一道永遠解不開的結子。可姓梁的居然還為他拿出了這筆錢,這讓九少好長時間心裏摸不着頭腦。後來還是他媳婦給他解了這個納悶,他媳婦說:“這有什麽稀奇的,姓梁的再能,終究是個女人,怎麽能得過咱爹的智慧。他老人家可是上過學堂,讀過四書,在商道上滾打了多少年,什麽樣的事沒經過,什麽樣的人沒見過。姓梁的能經得起他老人家幾句話?那是句句都在刀刃上,她姓梁的聽完不拿錢都覺得過不去……”

因此胡九少對他丈人更多了層感激。而他丈人也不止一次對他說:“女婿啊,這個小煤窯将來就是你的一棵搖錢樹,只要你把它種植好,看管好,你就使勁搖吧,有的錢往你懷裏掉了。你爹說你不行,你們全家說你不行,姓梁的也瞧不起你,你就好好幹上一回給他們看看,讓他們認識一下你的能耐。”

九少聽得熱血沸騰,雄心萬丈,一天到晚跟着丈人後面來回跑往于棗莊的煤窯。也因為這一切,九少只有忍,只有壓抑自己。雖然說峄縣有的是青樓窯館,棗莊街裏也不是沒有暗娼,但為了他丈人那份信任和叮囑,他都忍了。現在他只能把所有的精力和壓抑都傾注到小煤窯上。小煤窯開挖期間,梁恒健一次沒來過,但等到出了煤這一天,她卻乘着馬車在胡全贏和趙一龍的陪同下從臺兒莊趕了過來。看見這個女人,九少心裏百味雜陳。如果說在最初他被這個女人的美貌所驚倒,但到後來乃至到現在,他是徹底被這個女人的威力所震懾,所壓迫。那種震懾和壓迫經過時間的壓擠,成了潛伏的深隐的仇恨。雖然這個女人為了煤窯拿出一筆資金,但那算得什麽,那些資金都是胡家的,換言之,也是他胡九少的,只是被她侵占了而已。這個女人不光侵占了他胡家的財産,還把胡九少逼得有家難歸。所以當他看到這個女人時,心底的那股仇恨就壓抑不住地翻騰,翻騰得他臉色黯紅,目光發冷,死死地盯着梁恒健。梁恒健一臉泰然,仍然是男妝打扮,一身銀白緞子馬夾長袍,黑色緞子瓜皮帽。那種飄逸讓任何一個看到她的人都為之心動。

煤爺被她這副神采呆了半晌,然後禁不住一拍巴掌說:“好一個白衣公子!當家的,好一表人材啊。今天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看看你們胡家的小煤窯是不是?我可是為它費了心思了,要不是為了閨女、女婿,我才懶得操這份心哪。”

梁恒健頗為恬淡,開心地說:“馮爺,您這話錯了,您要不操這個心,這個煤窯準建不起來。在峄縣境內,誰不知道大名鼎鼎的煤老爺。沒有您的出面,誰敢在棗莊打煤的主意。這個小煤窯,您首當其功,我代表胡家向您致謝了。”

九少恨恨地哼了一聲說:“這個煤窯跟胡家沒關系,它姓馮,本少爺現在我也姓馮,別來這兒套近乎,套不上。你一手遮天遮得了胡家,還能跑到這兒遮得了馮家嗎?!”

煤爺也一怔,但馬上一臉正色地訓斥他:“混賬女婿,說什麽呢?什麽胡家馮家的,大家都是一家人。不過——”他表情一緩,轉向梁恒健說,“當家的,老九雖說是氣話,但一個女婿半個兒,爺我早把他當成兒子了。要不然,我能為他操這麽大的心?一個小煤窯瘦掉我好幾斤肉哪,它可是凝聚了我一番心血啊……”

梁恒健搖着頭笑了,一擺手,止住煤爺的話說:“馮爺,你們多慮了。我此番來,是去往濟寧路過此處。老九是您的女婿,說白了也算半個兒子。可他畢竟姓胡,是胡家的兒子。您一個丈人都為他操這麽大的心,我作為胡家的當家人,不應該過來看看嗎?——放心吧,只要能把這個煤窯經營好,我除了感謝,其他一概不過問,也無權過問。但,老九——如果有什麽困難,可派人通知我,我會随時趕來幫助你。”

梁恒健把目光坦誠地盯着胡九少。胡九少嘴起初閉得死死的,半晌“砰”地一口啐了出來:“呸!少來貓哭耗子,老子不稀罕!”說完悻悻地走到了一邊去。

梁恒健圍着煤窯仔細地看了一圈,順手從煤堆上抓起一把烏油油的煤塊,感嘆地說:“真是好煤哪!馮爺,這可都是黑金哪。您好好領着他幹吧,有您帶着,胡家沒有不放心的。”說完,轉身向馬車走去。在臨登馬車前,她沖煤爺一抱拳:“馮爺,一切拜托,告辭。”

車夫把鞭梢一甩,馬車飛奔而去。馮爺和九少盯着那輛遠去的馬車,各自揣測了半天。接着九少又恨恨地啐了一口罵:“臭婊子,硬他娘地充人,呸!想追到棗莊來掌控老子,沒門!老子要讓你看看,早晚有一天,我打回胡家大院去,把你個婊子從那個大門裏趕出去,你等着吧!”

“有種!”煤爺脫口而出,“就沖這句話,我女婿就不是個平庸之輩。我給你說,好好幹,等到這棵搖錢樹長大給你的兜裏搖滿錢的時候,你就有了勢力,有了人馬,就不怕打不回臺兒莊。胡家大院還是胡家的,是你的。到時候那個外姓女人,還不得乖乖地給胡家當下人。”

九少的眼睛發出一團亮光,咬着牙使勁點了點頭。

棗莊的煤據當地縣志記載已經有五六百年的挖掘歷史。其盛況據峄縣一些上百歲的老人回憶,當年整個棗莊村境內大大小小的煤窯不勝枚舉。挖出的黑煤到處堆得都是。整個棗莊到峄縣以煤為生的人那就更不計其數。挖煤的、挑煤的、運煤的、撿煤的。但是真正肥了的還是那些煤窯主的老爺們。他們因了煤家財萬貫,也因了煤費勁心血。總之煤成了棗莊的一個代稱。只要提到棗莊,人們就會自然想到煤。這不光是此處地下蘊藏着豐厚的煤源,而且其煤質是全國所有的産煤區中所不能相媲的。近年來,有不少外國商人陸續趕來,想在這兒建一個大礦,均被煤爺和當地幾個挖煤大戶給轟跑了。但是轟跑了他們的人,卻轟走不了他們的心。棗莊的煤一直是洋人眼中的搶手貨。尤其是日本人,每一年都經過水路從此處購走為數可觀的煤量。也因此,那條棗莊通往臺兒莊的長達四十多公裏的寬闊的公路上,一天到晚都是人拖馬拉的運煤車。整個峄縣境內,靠這種運輸營生的人家不計其數。當然,臺兒莊運河靠船運營生的更是不知多少。煤爺手底下跟他幹活的馬車、驢車不下于三十多輛,在他手底下包攬長期運煤活的駁船也不下于幾十條。即便這樣,每年來給他送禮,托人求情想加入到他的運輸隊伍的仍不在少數。煤爺用不了,只能一一拒絕。但随着這個新煤窯的開挖,對于運輸工具的需求就不得不考慮了。不過,他把這些活都試探着交給女婿,他相信女婿的能力。并且這樣告訴他:“女婿啊,不管別人怎麽評價你,但我向來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然,當初我也不會把閨女嫁給你。我可就這麽一個閨女,你要是不好,那我這個閨女不就白搭了嗎。我就是看着你好,你可不能辜負我。”

胡九少一聲不吭。

“其實你呢,是平時光顧着好玩了,沒把心思往這方面用。要真用了,我敢說,你比我那兩個兒子都強。這個小煤窯我暫且交給你了,有什麽不懂的可以直接問我。爹相信你,你一定能鍛煉出來的。”

于是胡九少掌管了小煤窯的支配大權。煤爺給他配了一個得力的管事叫馮保才。這個馮保才四十多歲,跟随煤爺多年,那是一流的忠誠和幹練。有了他,胡九少樂的懶操心,什麽事都交于他,自己落個清閑。但礙于丈人的信任,還不敢過于放開,每天還得裝模作樣地随着馮保才來往于小煤窯裏,實質上大小事物還是馮保才說了算。胡九少警告馮保才:“爺我是相信你人品和能耐,才把一切交給你。不是有句古語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就對了,我要處處防着你,那就不如不用你喽。你得明白爺的心。”

馮保才說:“姑爺,您的心我知道,謝謝您的信任。”

胡九少哼了一聲:“明白就好,老爺那邊問你,你別再反咬一口就行。”

胡九少單獨當了一次家,那就是在招雇運輸腳力時,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帶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上門來報名。老頭自身的條件是一輛馬車,一頭毛驢,這種條件,要按着正常選擇,一般都不會選錄。一個老頭就足夠不合适的了,加上一頭毛驢,這樣的腳力一般誰都不會留。可胡九少偏偏看中他了,還說了一通冠冕堂皇的話:“都是出來混碗飯吃的,不容易。咱也不能光看着錢眼兒,碰到這樣的弱者也不能不聞不問不是?他也得活,也得吃飯哪。留下,什麽話別說。”

馮保才被他弄得無話可說,急地争了句:“爺,咱這兒是做生意,不是搞慈善。”

“咋?咋叫慈善?人家又不是白拿你的錢,人家有車有驢,又不是不給你幹活。”

馮保才沒詞了。胡九少說這話時拿眼瞪着老漢身後的姑娘,姑娘正拿着一雙水汪汪的杏眼向他這裏感激地瞟着。胡九少那會兒骨頭都酥了,恨不得一下把那姑娘抱到懷裏狠狠地啃上一口。此後有半個月的時間胡九少有事沒事就往老頭住的南門裏那個小巷子中的一個小大雜院裏跑。大雜院裏住着形形色色十幾戶窮苦人家。房子都是土坯房,又低又矮,胡九少往老頭住得那個屋子裏去時,都得低着頭貓着腰進去。那半個月中,胡九少的心裏想得都是老頭的那個女兒。那女兒那雙勾魂攝魄的眼讓胡九少心裏無時無刻不發癢。只是可恨得是,馮保才不知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還是怎麽得,總是一步不離跟着他。半個月中,胡九少窮心苦思愣沒有找到對那個女兒下手的機會。半個月後,老頭駕着毛驢車往臺兒莊運煤的路上,因為在車上打盹,一下從上面栽下來居然當場摔死了。為這事馮家還賠了一筆相應的錢。煤爺為這事狠狠地罵了馮保才一頓。馮保才幹咬牙沒把胡九少強留老頭的事供出來。好在因為這個機會,老頭的女兒被她的哥哥帶回了家,從此徹底斷了胡九少在她身上的念想。要不然後來還不知會在那個女孩身上犯下多少債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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