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守信近一時期心情一直沒有好過,一種莫名的壓抑和窩火讓他時常在家裏發些無名之火。就在剛才,他還劈臉扇了一個老媽子,原因是那老媽子給他送茶時走路的聲音太小,乃至到了他跟前,猛不丁把他吓了一跳。于是他就像受了刺激地狗似的,嗷地一聲跳起來,照着那個老媽子的臉上就是一巴掌。扇完了,還嚎罵了半天,罵什麽:“沒用的東西,全是一幫廢物!老爺我拿錢拿飯養着你們,養你們這些沒用東西有什麽用!……”
閻放洲知道他爹的心思,等他息了火,悄聲勸他:“爹,您不能這樣老生悶火。其實咱不比胡家差,是您老自己的心沒全面思考。您想想,胡家再怎麽着,還不是靠着一個不明不白的女人給掌握着,從這一點上來說,胡繼生他是失敗的。再說了,誰都有自私之心,勞而無利的事誰都不會幹。胡家那個梁當家的安得什麽心,誰都不知道。要不然,胡老九也不會處心積慮非要整死她。這說明胡老九發現了什麽問題。那小子還是比他幾個哥強,算得上有種。真的有那麽一天,這個當家的翻臉,把胡家一下變成自己的,那,胡家可就徹底在臺兒莊不存在了。爹,您想想,胡家都不存在了,您還擔心他什麽?”
閻守信沉默了那麽一會兒,搖了搖頭,他沉聲說:“沒那麽簡單。兒啊,你那是自己沒招了,瞎安慰自己。眼前已經明擺着,胡家比那個胡老刁子在的時候還旺盛,這說明什麽,那個胡老刁子前算三百載,後算八百年,算來算去,我就是算不過他。你說,他從哪兒找這麽個人來,臨到死了,來接替他的位置。諸葛孔明都得喊他爺爺。”
“爹,”閻放洲很不服說,“胡老刁沒那麽大能耐,都是讓您虛出來的……”
“聽我說!”閻守信惱火地打斷他,“我虛出來的?從胡老刁死以後,胡家又置了多少地?開了多少店?現在連煤窯都有了。咱哪,咱連個人都拉不過來!那個趙一龍鐵了心地跟姓梁的,愣是不買咱的賬,你不覺得醜啊?!我覺得醜!”
閻守信越說越氣,因為他在此時又想起了他的妻侄兒金彪。這小子,這次從通州回來,居然沒進他這個姑媽家的門,那麽有能耐的一個人,那麽近的關系,可他感覺金彪逐漸就是不跟自己一條心了。原來還說得過去,現在居然跟自己繞着面走,這說明什麽?這說明姓梁的真的蠱惑了他。閻守信感到更大的寒心和憤恨,此時他把這種寒心和憤恨都向他的兒子發了出來:“好好的一個侄兒也被人給拉了去!我跟你娘哪兒對不住他?這個吃裏扒外的東西,居然胳膊肘向外劈。大半年沒回來,來了一次連個面兒都不給我繞!下次再來,你給我抓住他,我非問他不行!”
閻放洲一聲不敢吭了,等着他爹吼完,坐在雕花楠木椅裏喘完了一陣粗氣,他才小心地說:“爹,您這是自己給自己找氣。表弟這次回來的倉促,可能沒抽出時間來,您都想哪兒去了。他再沒有您,還有他的姑媽呢。俺娘說了,下次他來,讓他跟峄縣李大戶的女兒見個面。爹,李大戶可是峄縣的名門望族,要是攀了這門親,咱在棗莊開個煤窯也絕不成問題。聽說他家的這個女兒天姿國色,人見人愛。到時不怕金彪不願意。只要他願意了,有個美人拴着他,以後他還不得老實在家呆着。俺娘拿他跟自己的兒子一樣,他還不得好好孝順您和娘。金彪的本領只在趙一龍之上,胡家有龍,咱們家有虎,您說您還怕他什麽?”
閻守信對這話頗為動心,表情一怔問:“李大戶的女兒?我怎麽沒聽你娘說?誰來提的媒?”
“媒人才剛走,娘可能還沒來得及給您說。這個媒婆跟李大戶沾點親,辦事比較靠譜。她說李大戶對金彪也早有耳聞,很願意見見他。爹,金彪真要跟李家結了親,對咱們幫助可不小啊。”
閻守信有點擔憂地說:“只是金彪這小子太倔,還不知他買不買這個賬呢?”
真讓閻守信猜對了,一個月後,金彪從清河回來,聽到這個話題當即表示了拒絕,理由是:“侄兒四海為家,漂泊已慣,不想找個女人把自己拴住,那不是侄兒想過的日子。”
他姑媽急了,生氣地說:“再四海為家也還得有個根,總不能永遠這麽漂着。這麽漂下去,讓我怎麽對得起你爹娘?日後九泉之下怎麽跟他們交代?彪兒,這次姑媽的話你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這個親我給你當定了!”
金彪難為住了,一臉幹嘎地站在那裏,最後還是閻放洲出來打圓場:“娘,這是終身大事,勉強不得。要不這樣吧,表弟,你先跟李家姑娘見見面,看中了呢,就答應這樁婚事。看不中呢,再拒絕也不遲。”
金彪說:“男女授受不親,這面恐怕不是那麽随便見的吧?再說,我意已決,就算見了面,天仙玉女我也看不上。姑媽,您就別費這個心了。”
姑媽這次真的傷心了,淚流滿面。金彪也感到心裏很難過,但事關終身,他無法勉強自己。最後,媒婆又過來打圓場,這個三十多歲胖得像彌勒佛似的女人笑眯眯地說:“這事急不得,也勉強不得,還是讓金少爺再考慮考慮吧。真的與李家姑娘有緣分,推也推不掉;真若沒緣分,捏也捏不塊兒去。”
閻守信這次給金彪提出一個請求:“幫幫姑父,別再出去胡闖了。”
對于這個請求,金彪還是不能一口答應,理由是跟在他船隊裏幹活的太多,來找他押運的也太多,他有金子般的誠信和過硬的押運經驗和社會關系。他無法拒絕那些貨主,也不想拒絕,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如果真讓他從此離開船,離開水,他覺得那将生不如死。在金彪內心深處,更讓他珍惜這個行當的心結是:因為他從事這個行當,胡老爺才找上他,因而才得以認識他的梁弟。由此他才更加愛惜這個行業。他深刻懷念的是當年那次南下的押運,那一路上的點點滴滴都讓他刻骨銘心。所以說,胡家時常找他運輸,北上或南下的活兒他也沒少跟胡家幹。只不過每次與他談判時不是梁恒健,而是胡全贏而已。
閻守信對他不能答應自己這個請求而感到失望、憤怒,他一拳搗在桌上,粗聲說:“我和你姑媽白疼你了!彪兒,你走吧,從此,我們互不往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姑父,”金彪對他這話感到既難過又無奈,說,“侄兒永遠是您的侄兒,我們永遠是一家人。只是請姑父能理解彪兒,除了不讓我離開船運之外,彪兒一切聽您和姑媽的。”
“那好,”閻守信說,“那你答應與李家的婚事,這話可是你說的。”
金彪一下愣住了,傻傻地瞪着他,半晌他還是果決地搖了搖頭,“這個話題彪兒已經跟您和姑媽說過了,彪兒不能改變初衷。”
“我知道,你心裏有了人。”閻守信忽地盯住他,一字一句說,“這個人讓你不顧一切。說——彪兒,這個人是誰?”
金彪這回又愣住了,秉性的正直,讓他無法點頭也無法搖頭,就這麽傻愣愣地瞪着閻守信。閻守信的心裏有了底,嚴肅地看着他:“彪兒,告訴姑父,這事你不該瞞着我和你姑媽,那個姑娘是誰?”
“我無法告訴您。姑父,那個姑娘根本不存在。”
“不對,她存在!”閻守信圓眼睜了起來,“她是不是胡家的那個女人?!”
這話吼出來時,閻守信自己也驚呆了。金彪更是呆如木雞瞪着他。半晌,金彪用虛弱的語氣說:“姑父,胡家沒有那樣的女人。您應該知道,請您再不要說這樣的話。”
“那——那個梁恒健她到底是男是女?”問這個問題時閻守信來了靈感,他腦海裏忽然閃出一個美麗的面孔,那就是當年胡繼生病重時他去看望他守在胡繼生床前的那個女子的面孔。後來他才知道,那是胡繼生的小妾,那個女人當時冷靜的話語至今讓他心驚。不錯,這個梁恒健必定是胡繼生的小妾無疑。也就是說她是個女人。此時,他死死地盯着金彪,用肯定的語氣說:“梁恒健她是——胡繼生的小妾。你當真喜歡上了她?”
金彪一聲不吭,目光勇敢地與他相迎,半晌他搖了搖頭,嗓子有些沙啞說:“姑父,您愛怎麽想都行,我無可奉告。”說完,轉身就要走。閻守信一下拍住他的肩,他只好回過臉。
“我警告你,梁恒健陰險無比。彪兒,聽姑父的話,以後一定要遠離她。”
金彪一言不發,擡腿大踏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