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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恒健在多日以後才知道,老九這次去聚鑫裏玩賭完全是閻家父子設的一個計。這一招可真夠毒的,要不是她得到信後去的及時,胡家的三千畝地差點落于閻家之手。要真是那樣,胡老九在臺兒莊真落了個笑柄,胡家也在臺兒莊落了個笑柄。為此事,她氣得簡直想把老九逮住狠狠地暴打一頓。可是胡老九連給她訓斥一頓的機會都沒有,自那天從聚鑫出來就再沒見過他。又過了幾天,煤爺帶了輛帶頂的馬車來,親自登門接他的女兒。按煤爺給梁恒健的說法:“此次來有兩件事,一件是來接我女兒回娘家與女婿同住,二件是想給當家的商量一下關于我女婿下一步的着落問題。一個大老爺們,他的八個哥哥都有事幹,都在胡家有一方施展的地方,可就唯獨我這女婿連塊巴掌大的地方都沒有。說起來,我就恨我那親家公,你說他咋這麽偏心,八個兒子都給了一方天,偏偏對小兒子不聞不問。這讓他心裏什麽滋味?親家公活着的時候,我就跟他說過,我們共同拿出一筆錢來,由我負責在棗莊開一個小煤窯。當家的,你總該知道咱棗莊的煤窯吧,那是連洋人都垂涎三尺的,挖出來不愁賣。峄縣那幾個大戶,哪一個不是靠這個發的家。我敢說,當初如果親家公支持,我女婿的煤窯早幹起來了,還有我做後盾呢。如今親家公去世了,當家的,我知道這個家你說了算。你說吧,你家這個老九怎麽辦?就讓他這麽閑困着,早晚要出岔子的。”

梁恒健微笑了下說:“馮爺,您要願意協助老九幹一番事業,我代表胡老爺在這兒謝您了。可您要說胡老爺偏向其他八個兒子,對老九不理不問,這話有失明察。我在這兒說句公道話:胡家九個兒子五個女兒,哪一個都是胡老爺親生,他怎麽會做出偏向的事來呢?倒是大家覺得,老九在兒子中排老小,讓大家寵壞了,所以才游手好閑,吃喝玩樂。為了他,胡老爺生前可沒少操心。原來也把清河的幾個鋪子交與他經營的,可他一天到晚在外吃喝玩樂,還給老爺惹了幾檔子官司,所以只好把他帶回家來了。如今馮爺既然您有心要幫他幹這個煤窯,我也覺得這是好事。要不這樣吧,您核算一下,開煤窯需要多少銀子,您給我說一聲,全部由胡家出。只要您帶領老九讓他好好幹,胡家人将感激不盡,但煤窯的産權歸胡家。賺的錢胡家不要,全部歸老九。您看這樣合理嗎?”

煤爺眼瞠了半天,最後一拍大腿叫了聲:“好!不愧是胡家的當家的,有氣魄!難怪親家公把大權交給你,他沒看錯人!那,當家的,咱就這樣定了,我回去就勘探地質,一旦有信,馬上告訴你。一個小型煤窯從開挖到正式運轉,沒有個五千八千兩的銀子是轉不起來的。你先心裏有個數,我帶我閨女回去了,你們家老九交給我了,放心吧。”

九少奶奶娘幾個被接走了。為這事,九少的母親二太太難過得掉了半天的眼淚。胡家其他的兒媳婦為這事都憤憤不平。長平、長安、長富、長貴的媳婦一起跑來找大太太向她訴苦:“一樣的兒子,憑嘛單給他那麽多錢幹事業去?論出力,論能耐,我們那兒比他差了?”

大太太沒奈何,到天黑時又來找梁恒健反映。梁恒健支退屋裏所有的人,與她促膝而坐,低聲告訴她:“太太,她們再吵,您心裏得有個數,老九不能再留在臺兒莊了。再留下去,不定還會闖出什麽禍來。如今難得他丈人把他帶走,咱出這幾千兩銀子建個煤窯,名義上他幹,實則也是咱胡家的。要知道要不是老九的丈人,咱要在那兒搞一爿煤窯還真不是容易的事兒。峄縣、滕縣那麽多大戶都盯着那塊地方,外人誰能輕易咬動一口。老九能幹好,咱求之不得;老九幹不好,咱們自己接過來幹,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大太太點了點頭:“這個家你當的不錯。我去給她們說去,不準再嚷嚷了。”

梁恒健急忙說:“此事暫且不要給她們挑明,等煤窯挖成了以後再說。”

但是老大胡長平的媳婦當晚就跑到梁恒健這裏吵鬧:“爺,你這是胳膊肘往外拐,憑什麽拿錢只給老九在他丈人那兒開一個煤窯?我們家長平哪兒不好了,論起來他是長子,誰的份兒都沒有,也得該有他的份兒……”

梁恒健也不理她,只管站在畫案前畫一副還沒完成的畫,畫上是一河一舟,明月楊柳,至于船上是否還要畫一對人兒,她正在考慮着。考慮了半晌,她先畫了一襲白袍白褂看不清模樣的公子哥兒。長平家的仍然在嘟囔:“要是這樣,也給我們家長平開一個煤窯,我不想讓他在杭州呆了,一年都來不了幾次,連孩子們都把他忘了……”

梁恒健把筆一丢,轉過身來掃了她一眼說:“我做出的安排自有道理,現在不必給你解釋。大奶奶,以後這樣的牢騷少發,注意自己的身份,別讓其他弟兄們笑話了。讓長平從杭州回來?杭州那邊交給誰?那長安、長富、長貴都從濟寧、天津、清河趕回來?胡家的生意都丢了嗎?!回到家來全部喝西北風去?大奶奶,你自己一個小家,連兒子帶女兒也是十幾口人,十幾口人哪,每年光是吃喝穿花得多少銀子你算過嗎?身在福中要惜福。沒有胡家的鼎盛,就沒有你們小家的富足。”

長平家的不吭聲了,幹站了半晌,讪讪地走了。

梁恒健接着畫她的畫,在那個小舟上又點了一個公子哥兒……

金彪的船隊在傍晚時分靠近了閻家的私人碼頭,船上皆是從浙江運來的上等楠木。那些楠木在歷經上個月的水路漂流才從浙江溪口來到臺兒莊。金彪受閻守信的委托,親自押運,歷經沿途一個又一個的關卡、匪盜、水賊的風險和威脅,憑借他超強的威望,非凡的社會聯絡,居然一路平安從□□來到終點。在這一點上,臺兒莊各路船主及所有和水路打交道的商家無不對他佩服之至。按船老大們之間的話說:金四爺的能耐那是臺兒莊蓋了頂的,上至官,下至匪,人家那是通吃。再遠的水路,只要提起金四爺,再窮兇的水匪也得給金四爺一個面子。至于官家,那就更不用說了,只要金四爺出面,那是一路通行,沒有盤查,沒有勒索,更沒有關稅。關于這一點,臺兒莊的商家幾乎都知道。所以金四爺也成了臺兒莊所有的水路商家最寵的紅人。至于金四爺結交的外地商人那就更多了,晉商、浙商、徽商、閩商,但凡跟金四爺打過交道的,沒有一個再跟他斷了的。至于金四爺何以在江湖上如此吃得開,民間有人嘀咕說他是青幫的副幫主。這話到底準确不準确,無從考究。反正金四爺從來沒講過,別人問起,他也只是一笑。

閻家的水路貨一直都由金彪押運,而且金彪從來沒有拒絕過。對于這一點,大家都知道,金彪與閻家有親,而且是近親。金彪的姑媽就是閻守信的太太。金彪就這麽一個姑媽。據說,當年閻守信就是一介船夫,金彪的姑媽嫁與他時,他連轎子都雇不起,只把自己的小劃子披了一層紅,懸了朵大紅花,就在運河南岸把新娘接回了家。後來,不知他搞了什麽,一夜之間發了家,有人說閻守信在運河裏洗澡撈出一袋子金元寶來;也有人說閻守信救了個要飯的是個神仙,神仙給他留了一對價值連城的夜明珠。總之,閻守信一夜發了起來。随着他的發財,他的水路生意也幹得越來越大。由于生意的需要,金彪就成了閻家最寵愛的人。按着金彪的個性,他跟他姑父合不來,但他得顧着姑媽的情分,又不能将姓閻的拒于千裏之外。金彪的姑媽非常疼愛金彪,因為金彪未成家的事,把這個姑媽愁得不輕,三番兩次托人給金彪提親,但金彪就是不同意。

閻家在順河街南頭路東有一個較大的木材店。與衆不同的是,這個店經營的木材全是名貴少見的木材。有東北的紅木,南方的楠木、檀木,總之都是尋常百姓用不起的木料。閻守信相當精明,曾經給他的兒子算過一筆賬:此地南臨徐州、邳縣,北鄰峄縣、滕縣,達官富豪不知多少,而此地恰恰是個水陸集彙碼頭,南來北往的貨物都得路經這兒,光周邊的達官富紳就不勝枚舉。這些大人們,老爺們,誰不喜歡蓋府第,建花園,哪一個不舍得花錢。當年,此地燕、尤、趙、萬幾個大戶建府第時,此地買不到楠木,專門雇了船自己到南方去買。所以,開一個名貴木材坊那是大有錢賺的。

閻家的木材店一直是此鎮的獨份兒買賣,沖着這點,閻家賺了不少錢,也讓閻守信頗為得意。不管怎麽說,大家還是照顧他閻爺的面子的,沒人敢跟他争鋒。但是最近,閻守信一直不舒服了:胡家開了一個冠壓全城的名貴瓷器店。瓷器店,閻家也是有的,只不過都是從宜興運來的普通的家用陶瓷。自從胡家瓷器店開起來,他那個小門臉兒一下就寒酸了下去。胡家的那個當家的手段是毒硬啊,不僅敢跟他姓閻的叫板,還生生地把他給壓了下去。更令他氣憤的是,胡家的那爿玉器行,就在蘭婷書寓的對門。他閻家的銀樓那可是就在月河街東頭路北,就一條街上。原來光顧他銀樓的不僅是南來北往的客商,光是青樓裏那些個女人就應接不暇。如今好了,胡家的玉器店開起來以後,他那個銀樓一下就冷清了。閻守信好長時間氣就不順了,可又沒有什麽理由去找胡家把這氣出出來。原來他以為在胡老九身上能做出點報複式利用的手段,結果報複沒達到,胡老九還徹底離開了胡家去了峄縣。為這他沒少抱怨胡放洲。胡放洲也懊惱,他把原因歸納到趙一龍身上。不是這個清水褂子的忠心耿耿,姓梁的就沒有那麽自如。

這天,爺兒倆又讨論這件事,閻守信說:“胡老九走了,有姓趙的這條狗守在姓梁的身邊,誰也別想動那姓梁的一個念頭了。我聽說,梁恒健就是一個女流,雖然一直以男裝出現,實際上,她就是胡繼生的一個小妾。這真是太讓我們爺們慚愧了,一幫大老爺們竟然抵不上一個娘們的能耐。”

閻放洲點點頭,上次聚鑫賭局裏,那個女人的驚豔絕倫和出手的高絕至今讓他記憶驚心:“不錯,賭局裏那個娘們就是她。雖然她沒報名,我肯定是她。除了她梁恒健,沒有這樣一個女人有那樣的手段。說起來,這個女人實在是令人又驚又怕啊。”

閻守信接着說:“聽說,胡老九跟他老丈人去了。姓梁的出錢要在那兒建一個小煤窯。這步棋,我認為她走的是險招。你說就胡老九那種扶不起的爛泥翁他能幹什麽小煤窯?”

閻放洲說:“恐怕他連人帶本全部賠進去還不夠,姓梁的這步棋肯定走錯了。”

“不對,”閻守信忽然搖搖頭,“姓梁的狡詐得很,這步棋裏面肯定有她的暗招。我現在擔心的是,沒有了胡老九這個棋子,我們怎麽去對付姓梁的了?——把那個清水褂子給收買過來?”

“爹,”閻放洲對這個主意很興奮,“您這招好,趙一龍就一介武夫,只要不惜重金,不怕收買不過來他。只要咱把他收買過來,姓梁的不用別人,我自己就能把她幹掉。”

閻守信躊躇起來,正躊躇間,金彪就來到了。金彪的到來讓閻守信眼前一亮,他忽然想起來,他這個妻侄兒跟胡家是有過來往的。據聽說,金彪跟姓梁的還有點交情。閻守信興奮地迎上來,一把攥住他的手說:“賢侄啊,我正想着你呢,你就來了。怎麽樣,這一路還挺順當吧?”

金彪和他一同坐下了說:“勞姑父您挂念,這一路總的來說,還算順利。就是路過宿遷時,那個閘官比較貪婪,花費了一些銀子。”

閻放洲說:“那道閘遠近出了名的,是最黑心的一道閘。聽說有些船民實在氣不過,把這事兒告到了朝廷那兒呢。只是告了也沒用,就慈禧那個女人,她能拉出什麽人屎來。哦,表弟,一路辛苦,今晚我們給你接風洗塵。等吃過飯,你好好地歇一歇。”

那晚吃過飯,閻守信單獨把金彪叫到自己卧室裏,名義上是跟侄兒聊天,實際上是摸金彪的心底。閻守信說:“侄兒啊,你說為了你的婚事,你姑媽都操碎了心。我呢,也是到處差人物色。侄兒,你到底怎麽想的,你年齡可不小了,再這麽耽誤下去,可就對不住你死去的爹娘了。”

金彪說:“姑父,您放心,緣分這東西不是強求來的。侄兒覺得,侄兒的緣分可能還沒到,到的時候,自然一見中意。”

閻守信笑了笑,不置可否,忽地問:“聽說你跟胡家的那個總當家的梁恒健關系不錯是這樣嗎?”

金彪心“咯噔”一愣,提到“梁”字,他心裏莫名其妙一跳,這使他有點不自然,喃喃問:“姑父,您問這什麽意思?梁恒健只是一個和侄兒一樣的男人,侄兒不過跟‘他’一見如故,視為朋友而已。”

聽了這話,閻守信也有點發懵了,他也有點拿不準梁恒健的身底兒了。反問:“梁恒健是個男人?你确定?”

“姑父,您這話什麽意思?”金彪更吃驚了。

閻守信的思維在那一刻來了個360度的轉彎。他忽然笑了,和藹地看着金彪說:“侄兒啊,我好像聽說梁恒健是個女人。”

“哦?!”金彪心裏差點被擊懵過去。但他面上卻無聲色,反問,“姑父這話何以為證?”

閻守信又笑了,不作回答,反說:“天不早了,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這事咱們明天再談。”

金彪那一夜都沒有睡覺,他眼前始終閃現着當年他與梁恒健站在江南的那個船頭上的情景,那明月,那河水,那一句:今宵堪喜長河月,一舟一酒一雙人。想着梁恒健身上那股隐隐的襲人的暗香,金彪一下醒悟過來了,怪不得自己對她魂牽夢繞,原來她是個女兒身。那胡老爺與她是什麽關系呢?真的是如別人所說的,她是胡家的小妾?要是這樣……要是這樣……,金彪不敢往下想了,頭痛欲裂。他把那枚綠戒指從手上取下來,仔細地反複地看,看着看着心就痛了起來,一股揪心的思念讓他恨不得馬上見到她。

第天一早,閻放洲就進來向他哀求:如果再見到梁恒健,希望能帶上他這個表兄,讓他見識見識。金彪起初不肯答應,對于這個表兄的人品金彪并不怎麽贊成,他怎麽會帶一個自己不贊成的人去見自己最喜愛的朋友呢,所以他斷然拒絕了。可是閻放洲怎麽都不肯放過他,就是一個勁哀求,金彪沒奈何,只好答應了。

金彪認為,他會馬上見到梁恒健。結果這個願望立刻被一種強烈的失望代替了。當他把自己的帖子交給胡家把門的那個老頭時,沒多一會,老頭就回來了,把帖子轉與他說:“我們三爺不在,到濟寧去了,十天半月回不來。”

金彪頓時愣住了,十天半月,他很可能又随着船南下或北上了。而自己只要這一走,沒有個一兩個月甚至兩三個月是回不來的。一種濃重的思念導致恍惚,幾乎讓他流淚。在呆愣了半晌以後,他轉身默默地離開了胡家。沒多會,他又回來了,交給把門的一把扇子說:“煩請把這樣東西交給三爺,這是她要的。”

梁恒健的心有好半天都沒有緩過神來,接過周媽遞給她的金彪的拜帖時,她心裏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和澎湃。這個姓金的,不知為什麽自己這一段日子竟然莫名地思念他。因了那種思念,她也渴切地想見到他。如今他終于來了,可是她卻躊躇了。理智告訴她,胡家老少上百口子人的眼睛可都盯着自己呢。周媽在旁邊一眨不眨盯着她,等着她回信。梁恒健在思索半天後,把帖子又交給了她說:“你告訴金爺,就說我去了濟寧,十天半月回不來了。”“是。”

周媽出去以後,梁恒健的眼淚莫名地流了下來。但只是那一刻,一刻之後,她看見周媽捧着一個匣子走了進來,交于她說:“這是金爺讓轉給您的東西。”

“哦?”梁恒健急忙接過來,打開一看,才發現裏面竟然又是一把扇子,和上次一樣的扇子。扇面上還是一灣清流,一條小舟,一對公子哥兒相對站在船頭上。扇的另一面還是那句詩:何時共泛長河月,一舟一酒一雙人。

梁恒健那一會兒滿心裏百味雜陳,與此同時,她更加惶惑,這個金彪給她這把扇子的用意,而在惶惑的那一刻,她反而更加惶惑自己面對這把扇子時确切的心情。只覺滿眼朦胧,扇上的人兒逐漸模糊,反而是金彪整個人的形象在她面前越來越清晰,到最後眼前整個都是他的人了。許久,她低問了聲周媽:“金爺……他,人呢?”

“爺,他已經走了。”

“……”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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