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莓山的官窯仿宋陶瓷堪稱中國陶瓷一絕。其瓷質、瓷譽遠在景德鎮和宜興之上。再說,作為運輸來說,景德鎮不便水路,能來臺兒莊者遠不及莓山的一水相連來得方便。當然,官窯産出的瓷器若按歷代規矩是進不了民間的。但這只是一種固定的說法。其實,按姓施的商人施得發的說法,任何東西只要和利益挂了鈎,那規矩定得再死,也有人能把它給變活了。官窯的瓷器被官家中所選的,每十件中也挑不出三兩件,其餘都作為次品被窯主給變着法兒賣了。而施得發不知用的什麽法子,和莓山官窯的窯主挂上了鈎,居然能把窯中所有的次品都包攬下來。
施得發的第一批貨,梁恒健只留了其中一部分,結果放在店裏不消一段時間,竟被此地及周邊的達官豪紳搶了個精光。梁恒健看到了這個浙江商人帶來的商機,便與其簽訂了更大一批貨單。一個月後,施得發的船在胡家碼頭停住的時候,梁恒健親自來船上驗貨。她後面跟着胡九少、胡梁子,再就是趙一龍。九少今天不知身上哪根筋轉動,提出要跟着三爺過來船上看看貨色。梁恒健當然期望他能跟在她身邊,慢慢地把他惡習戒掉,所以就高興地答應了。
這批來自浙江莓山的仿宋官窯陶瓷得有上千件,不光式樣齊全,其做工、其瓷質簡直讓人眼花缭亂。梁恒健看得心裏一陣贊嘆,但她沒有做聲,只是在艙內巡視了一下就退了出來。在船頭上與施得發相對而立,她手裏攥着那把金彪贈給她的紙扇,依然一副富家爺的裝扮。輕擺着那把紙扇,她淡淡地說:“施老板,這批貨看來成色确實不錯。不過你知道,我對瓷器不內行,是不是正宗莓山的官窯制品,我不敢以你一人之言确定……”
“三爺——”施得發有點急,卻被梁恒健擺手制止了。她繼續緩緩地說:“但是,施老板的為人我知道,經過上次的交道,足以看出施老板乃是誠信之人,以誠信經商。所以這批貨我不需再找行家驗了。”
施得發馬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點點頭。梁恒健繼續說下去:“只是這千餘件貨,一路水路,往來上千裏,上下倒弄至少兩三次,要說沒有損壞,那是不可能。可如果要是挨個地去查驗,這時辰恐怕不光你吃不消,我也吃不消。這樣吧,施老板,咱們來個君子口頭協議,把損壞品、次品一次性從價格當中扣出來,你看行嗎?”
施得發臉上露出了躊躇。梁恒健說:“至于扣出多少,由施老板決定,梁某絕不會說一個不字。”
施得發這回更犯躊躇了,擡眼看了下梁恒健,梁恒健一臉坦誠,那種坦誠讓他無法不馬上點頭。而随着點頭以後,他又想到與梁三爺往後的交道遠不止這一次,所以他不得不慎重考慮這次折扣費的多少問題。太高了,他施得發吃虧,因為這次折扣不是這一次,而是以後的若幹次;但若太少了,梁爺肯定不滿意,他施得發可不願惹她不滿意。這個小小的臺兒莊,除了她梁三爺,誰能有這麽大的實力,一次性要這麽多貨,這可是他施得發的財神。所以施得發在考慮半晌後讓翻譯告訴她說:“既然三爺您這麽坦誠,您不說,我也會把這筆折扣讓出來。一件讓三紋,您看行嗎?”
梁恒健沒做聲,把身子轉過去,面對着運河,她心裏一筆賬早已出來了,一件三紋,一千件幾十兩銀子出來了。施得發見她不作聲,認為她不滿意這個數字,只好向翻譯又咬牙說:“再讓兩紋。”
梁恒健這時轉過身來,爽朗地哈哈一笑說:“施兄,沖你這份真誠,為弟我今天請你下館子去。為咱們之間的真誠合作,今天咱好好地喝他一場。”
施得發放心了,忙說:“謝謝三爺,可我不會喝酒。”
“我知道你們南方人比不得我們北方,不過,以茶代酒也可以吧——走。”
梁恒健帶頭順着船舷板往岸上走。誰知就在這個時候,九少忽地尖叫了一聲:“有老鼠!”
一下從船艙裏蹿了出來,一頭撞到了梁恒健身上。梁恒健當時如一塊被投往河裏的石頭,噗通一聲直掉進了河裏。此時正是深秋,河水泛着一股幽深的清冷,令人望而生寒。船上所有人都驚喊起來,亂作一團,卻沒有人肯跳下去。唯有趙一龍三下兩下脫了身上的衣服,剛要往下跳,九少已經站到了他的面前,冷厲地低聲對他說:“趙師爺,姓梁的不是我們胡家的人,你少來狗咬耗子多管閑事。”
趙一龍一愣,怔怔地看着他,只是看一眼,他随即又跳了下去。但是此時的運河水經過前一段時間暴雨沖填得如盛在碗裏的茶,幾乎往外溢。趙一龍在水裏找了半晌都沒有找到梁三爺。而船上和岸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尤其是胡九少,不光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簡直恨透了趙一龍。他知道生長在運河邊的趙一龍水性極好。不光是他趙一龍,生活在運河兩岸的貧農人家的兒子,沒有幾個水性不好的。但你趙一龍憑什麽不聽本九爺,而非要救一個胡家之外的人呢?老天不會讓你姓趙的救到她!不會!胡九少此時把希望寄托于蒼天:但願蒼天能助我老九,不能讓這個女人再回來,胡家不能落到她的手裏。
胡九少這種期望很快被擊潰了,趙一龍就在他胡思亂想那會兒,居然把梁三爺從水裏救了上來。爬上岸,把她放在地上,也顧不得許多了,雙手抵住她的胸口把腹內的水給逼了出來。梁三爺臉色蒼白,雙目緊閉,沒有醒的意思。趙一龍急了,俯下頭,吸住她的嘴唇就給她做人工呼吸。
梁恒健徹底醒過來時,已經是掌燈時分。睜開眼,看見眼前擠了滿滿一屋子人。胡家兩位太太守在床邊之外,所有的少奶奶都來了,大家剛送走本鎮的孫中醫,正由着一個下人把一碗紅糖姜水給三爺灌了下去。梁恒健醒來,看着滿屋子的胡家老少,內疚地說:“讓大家跟着擔心了。我沒事,都回去休息吧。”
大太太關切地問她:“到底怎麽回事?怎麽摔到水裏去的?當時小九、胡梁子不都在你身邊嗎,他們幹什麽去了?”
“他們在船艙裏看貨呢。我自己上岸的時候,船板有點滑,沒踩住就摔下去了。一場虛驚,沒事了。太太,讓您擔心了,您都回去休息吧。”
這一夜,梁恒健沒有入睡。她的思維始終停留在老九一頭把她撞到河裏的那一幕。那一幕太巧合了,就在她走在船舷板上的時候,也就是整條船最窄的一條窄道上的時候,老九就蹿了出來,把她撞到了河裏。他口裏喊着老鼠,但梁恒健明白,船上應該是沒有老鼠的,哪怕是裝着糧食的船艙裏有老鼠的幾率也很小,何況是裝着瓷器的船艙。這樣一分析,她明白了,老九要害自己。原因她不是不明白,就是她在這個家不光是不受歡迎的問題,而是已經惹人生起仇恨了。若是這樣,自己還有必要在這個家呆下去嗎?她看了眼手上那只白玉镯,把它取下來,将身子倚靠在床頭上,仔細地端詳着它,不覺在心裏喃喃叫着:“老爺,我在這個家裏是對還是錯?是該走還是該留?”镯子無語,她面前浮現胡老爺用祈求的語氣讓她發誓的情景:“梁恒健這一生,絕不辜負胡老爺所托,不管到什麽時候,一定把這個家擔當到底。”梁恒健的眼淚悄然滑了下來,環視整個屋子,羅帳紗窗,紅燈繡被,除了窗外的寒蛩聲聲,再也沒有陪伴她的東西。一種無邊的孤寂包圍了她,那種孤寂讓她想放聲大哭。可是她忍了,理智讓她知道,周媽就在外間睡着,只要裏邊一有動靜,她會随時聽到。還有趙一龍,他一直守在樓下,這個四十多歲的漢子自從把她救上來以後,一直對她寸步不離。這個男人很少說話,梁恒健起初甚至懷疑他嗓子有病,說話費勁。結果他不是,他的語言表達能力很好。一字一鋼板,一字一兩金,說到做到,從不失言。只是輕易不言語而已。從把她救回家以後,趙一龍只跟她說過一句話,是在胡家的人都從這個房間離開的時候,他終于悶聲說了句:“爺,您的處境不好,以後千萬注意。”梁恒健一聲沒吭。
現在,她不得不再次重新回想胡老爺生前的音容笑貌,那剛直,那溫厚讓她至今親切。當初如果不是他及時把她從蘭婷書寓裏贖回來,自己此時早已成了孤魂野鬼了。人生還有什麽比欠人家一條命的恩情再值重的呢。她暗暗咬了咬嘴唇,微聲說:“老爺,嬌兒欠您的,嬌兒會用一生去還。您——放心吧。”
一連多少天,梁恒健都沒有見到老九,這讓她心裏隐隐有些不安。老九媳婦這天中午還帶着孩子來找她擔心地傾訴:老九最近反常,應該有什麽事瞞着她。
“是什麽事呢?”梁恒健問。老九媳婦搖搖頭說:“不知道。以往就算他多少日子不進家,每幾天也會讓胡梁子來看看她,捎個口信。可現如今連胡梁子也不來了。”
梁恒健愣了下,她特有的智慧讓她在思考幾分鐘後,她叫來家裏最信任的總管胡全贏,她直截地告訴這個深謀老練的五十多歲的老總管說:“你派人去找九少爺和胡梁子,就是找不到九少爺,也要把胡梁子叫來,我有話問他。”
胡全贏是胡家的資深元老了,三十年前胡老爺就看中了他的精練能幹,就把他留在身邊,一直幹到胡家的總管。所以說這樣一個人對于三爺吩咐這點小事,那是小菜一碟,不消幾個時辰就把胡梁子在外給單單揪了回來。梁三爺看見胡梁子,臉就冷肅了下來,目光嚴肅地審視着他問:“梁子,給爺說實話,九少爺這幾天都在幹什麽?跟誰在一起?”
“他沒幹什麽。爺,他身上沒錢,想幹什麽也幹不了。除了三六九去順河街老蔡的酒館裏喝酒,就沒別的事了。”
“不對!”梁恒健厲聲說,“他應該還跟誰在一起。梁子,你要敢跟爺不說實話,爺現在就把你的舌頭給割下來!”
胡梁子吓得噗通跪了下去,一股腦就把肚裏那點實情給倒了出來:“他就除了跟閻家那個下人在一起喝了場酒,說了什麽,我可真不知道。”
“閻家的下人?”梁恒健一下想起那個肥頭大耳的閻守信,當初老爺還在時,他那副假惺惺的表情至今讓她犯憎。此時她有點明白了,點了點頭,這就對了,從胡老爺去世,閻家人什麽心思,她不是不清楚。因此她私下吩咐胡全贏:派人看住九少爺,只要發現他跟閻家的人在一起,一定要把他給拉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