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兒莊鎮不算大,但也絕不算小,方圓十八華裏。就這麽十八華裏的小鎮中,光是人口竟然泱泱五六萬。這其中,本地居民不算,外來的人口竟然占去極盡一半。這一半人中,有打雜賣藝的,有跑街出苦力的,有叫花子乞丐,亦有小混混小偷。但最讓這個鎮自豪的還是沿運而來的全國各地的商人。這些商人中有山西的晉商,安徽的徽商,江浙一帶的浙商,亦有東南一帶的閩商。因此在這個鎮中的任何一道街上,可以随時看到晉派的建築,徽派的建築,閩南派的建築;也可以随時迎到山西佬,江南蠻子,閩南矮子。至于濟寧、河南一帶的臨縣商人就更屢見不鮮了。而和這些商人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金彪這樣的船老大。金彪的印象中,徽商的經商之道可以楷模于整個中國的經商之道。雖然多數人公認浙商的精明、細致,但是在他認為,那只是一種經商之術。而徽商給他的感覺,卻不是僅僅一個“術”字就可以了得的。徽商是一種“道”,經商之道,做人之道,運籌之道,帷幄之道。這個“道”不是一言兩語可以說清的。道道相循,就成了天地間的一種大氣,一種恢宏,一種綿綿不息的精神。總之,徽商的經商之道是一門博大精深的學問,能給人啓迪和震撼,也給人以學習和榜樣。
金彪給梁恒健說這話時,是在月河街米家的茶樓上。兩人臨着窗,面對着窗外運河中那來來往往擁擠卻又有序的帆船。今天沒有風,西去的貨船上行很艱難。岸邊一隊一隊的纖夫,在刺毒的烈日下裸露着黝黑锃亮的肌膚,個個只穿了個半截粗布褲衩,有的連墊肩都不要了,共同背着那根桶粗的纜繩,一齊喊着號子,曲着腿,躬着腰,艱難地在岸上向西行着。梁恒健隔窗望到了那些纖夫,心裏不覺悵然一酸。她自然想起了她的父親,多年以來,他就是以此來養育着他們的呵。人世的艱辛由那根沉重的粗纜繩上谙知。為此,她至今不怨恨父親當年沒阻攔繼母的行為,把她作為瘦馬賣給了老鸨。她能理解她那一兩賣身錢可以救活家中那幾條性命。轉眼十三年,也不知他們現在過得怎麽樣?梁恒健的眼淚悄然落了下來,被金彪驀然發現了,急忙驚問:“梁弟,你怎麽了?有什麽心事?”
梁恒健搖搖頭,笑了笑說:“只是想起了胡老爺而已。轉眼他已經走了一年多了。這個茶樓,以前我和他經常來,觸景生情而已。”梁恒健邊說邊打開了紙扇,掩飾性地輕擺了下。她此時一身白色細紗長袍,上身罩了一件白色緞子馬甲,天雖然熱,頭上卻依然戴了頂醬色緞子瓜皮帽,整個人英俊倜傥的讓人一見生愛。金彪呆呆地注視了她半晌,跟着輕嘆了聲說:“是啊,時光過得真快,轉眼胡老爺過世已經一年多了。蒙他老人家相薦,我才有緣與梁弟相識。誰能想到,那次杭州的一程,卻是與他最後一程。他老人家猝然過世,我當時人在外地,連刀紙都沒能過來給他老人家燒,說起來慚愧啊……”
梁恒健與金彪的這次相見是為了與一位山西商人約談一樁生意,媒介自然是金彪。據說這位山西商人來臺兒莊已經數年,祖上也曾以漕運為主發的家,到他這代卻以玉器為主,兼作醬醋生意。此地有山西人的會館,也就是順河街南段路東的關帝廟,據說這所會館是此地經商的所有的山西人共同出資所建的。目的自然是為了老鄉之間更好地聯絡和互惠互助。這樣的有地域标志的會館臺兒莊鎮有許多所,浙商會館、徽商會館、閩商會館,但總體來說,都比不上山西會館的氣派和宏大。此會館占地幾十畝,分兩進院子,光房子就有上百間。因為裏面專門供奉關帝爺,香火也很旺盛。
這次的會見是梁恒健的意思,胡家在月河街西首和峄縣縣城裏各有一個玉器行。胡老爺在生前就給她說過:玉這種東西比黃金都無價。它不光象征着尊貴,也象征着福祿平安。所以自古從皇宮裏上至皇上,下至王公大臣,宮娥嫔妃無一不佩玉。所以玉這門生意,比起金銀也就更博大精深,更有來頭,更有賺頭。中國最好的玉不過五種,即新疆和田玉、山西藍田玉、河南南陽玉、甘肅酒泉玉、遼寧鈾岩玉。而今天所要見的這位山西人和這五種玉的産地都有聯絡商,且價格和市面上根本不可同日而語。這就不得不讓人刮目相看了。胡老爺曾說過,要想把玉這門生意做好,非得集全國美玉為一家,不怕沒的錢賺。胡老爺臨走前,專門給了她一只玉镯,那只玉镯潔白無瑕,光可映人,潤可浸目。胡老爺說:“這就是藍田玉所琢,價格不可估摸。所以玉這門生意的財源之道就在如此,就是不可估摸。而黃金、白銀卻是有斤有兩有價的呀。梁恒健記住了這句話。胡老爺過世後的一個月,那天傍晚,她正一個人坐在老爺的書房裏,拿着那只藍田玉镯發呆,想着自己這一生,為了保一個貞潔,她不惜以命;而為了一份恩情,一份相知,她不惜以一生。她自信自己與胡老爺就如這只玉镯,潔白無染,相知相惜相敬,是一對忘年之交。在青樓那一段生涯,讓她深知,世界上的男人不和禽獸歸為一類的沒有幾個。而胡老爺卻是一個正正直直的人。這個人可以給你信任,給你溫情,給你正義,這樣的人是值得她梁恒健一生去相守的。可惜自己與他只是有緣無份。胡老爺對她從來恭敬有加,沒有一絲慢待的時候,那種态度讓她更加敬重他。兩人之間除了相知再沒生一絲雜念。而如今老爺去了,梁恒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和孤獨。就在她思緒紛雜的那個傍晚,伺候她的周媽進來告訴她:“外面有一個人要見您。”
“誰?”
“他沒說,只讓我轉給您一樣東西。”
“哦?”梁恒健有點狐疑,周媽從袖裝裏把一把扇子掏了出來。梁恒健接過來打開,發現朦胧如詩的畫面上,一灣清流,一抹青山,一艘小舟,舟上站了一對人兒。她下意識地翻過來,發現背面用飄逸的行書題着一首詩:江北江南一樣春,青山碧水總銷魂。何時共泛長河月,一舟一酒一雙人。
梁恒健心裏無由一熱,忙問:“他人呢?”
“還在外面候着呢。”
梁恒健頓了下,最後讓周媽把金彪請到了胡家的客廳裏。她仍以男裝出現,禮貌地接見了他。其實梁恒健沒有拒絕接見金彪的意思,主要是考慮金彪的水路經驗,金彪的人品和能力。這樣的人,胡家以後一定能用得着。僅就從沿運一帶的商鋪來說吧,沒有金彪這樣的船老大,可能會失去很多商業上的機遇和保障。所以她那次不光接見了他,而且還應金彪的請求,回以贈物:一枚碧玉綠戒指。金彪識得那枚戒指的身價,知道不菲,躊躇了下。梁恒健知道他的心思,爽朗一笑說:“君子如玉。金兄不覺這綠玉如你我嗎?”
金彪這才釋然收下,帶在了手指上。
如今二人坐在這座茶樓上,梁恒健想的是金彪所贈的紙扇,金彪所想的是那枚綠戒指。兩人心照不宣,以君子之交相約,邊相視邊相談邊等那個山西商人。
山西商人叫楊世誠,是個三十五六歲的中年男人,中粗身材,臉方膚黑,目炯有神,透出山西商人特有的一種智慧和敦厚。經金彪介紹後,梁恒健開門見山說出自己的意思:“如果楊掌櫃的不棄,我們可以共同合作這筆生意,我要在臺兒莊和峄縣各開一爿最大的玉器行。月河街這個地段,楊掌櫃,不用我說,您也明白,乃是整個臺兒莊街最中心的地段。南來北往的客商,但凡登陸臺兒莊,這條街是必經之路。楊掌櫃既然能和全國五大名玉産地有聯手,如果您不棄,小弟願與您共同聯手在此處經營。利潤嘛,我們二一添作五……”
生意一拍即成,楊世誠當場答應,他喜歡上了梁恒健這份爽快了。端起面前的茶碗,梁恒健也猛地端起,與他“砰”地碰了一下說:“來,我也喜歡楊兄的爽快。為了我們弟兄的相識相交——以茶代酒,幹!”
九少得有一個月沒有去蘭婷書寓了,這是他九少自成人以來,破歷史記錄的一個時間度。他九少可以三天不吃不喝,但絕不可以三天沒有女人。可如今,自家中立了年銀制的規定之後,他的嗜好不得不被撤消了。那二百兩的銀子被他一次性領到手後,只往蘭婷書寓那兒跑了三趟,就全放在那兒了。現如今,他囊中羞澀,幾乎連一個镚子兒都找不出來。這讓他恨透了梁恒健,這個該死的娘們,從她接掌胡家的大權以來,他老九就沒好過了。但是不好過歸不好過,只能白着。他老九明白,他鬥不過姓梁的。不光他,他弟兄們全合起來也鬥不過人家。況且那哥兒幾個還一直都在窺視之中,沒有人打算出頭與姓梁的對着幹。老大胡長平說過:“姓梁的有的是點子和能耐,咱們目前最好別跟她鬥,弄不好自找難堪。”
老九有點絕望了,這種絕望并不僅是因為姓梁的把着大權不讓給他,而是把着錢不給他。要這樣幹耗下去,他老九真覺得生不如死。沒有女人調味的日子,那日子還有什麽過頭。想當初,上至蘭婷書寓,下至妓院窯館,南到徐州,北至峄縣、濟寧,他九少什麽樣的女人沒摟過沒睡過,那種溫香軟玉,那種刻骨銷魂,那才叫快活人生呢。而如今,每年的“二百兩”死數把他死死地定住了。二百兩銀子還不夠他去蘭婷書寓泡三個晚上的呢。這不是讓他九少生不如死嗎!行,九少暗暗點了下頭:你讓我生不如死,我也不能讓你好過了。他咬了咬牙,把面前一杯酒倒進了肚裏,抹了下嘴,他起身要走時,一個人在他對面坐下了。九少這次沒喝醉,仔細瞪了一下對方,不認識。他有點惱火問:“閣下是誰?你我素不相識,瞪着我幹什麽?”
對方卻笑了:“九爺真健忘,幾天前,我們還在這兒坐過,當時我還為九爺的心事過重而難過。怎麽,幾天才過,九爺就忘了?”
“幾天前我們也不認識。說吧,你有什麽事?”
“沒有事。我們曾經在順河大街的聚鑫賭局裏交過手,當時九爺您還輸給我三百兩銀子。爺這事總該記得吧?”
九少愣了愣,半晌恍惚有點印象,點點頭說:“好像有這麽回事。那地方爺我以往常去。輸的時候挺多,還真記不起你了。請問老兄尊姓大名?”
對方一抱拳:“好說。小的閻以理,是閻家管院的。”
九少一聽這話,臉就拉下來了。不過還沒等他張口,閻以理就說:“我知道九爺您不喜歡聽這個‘閻’字,這鎮上的人也大都知道你們兩家有些不和。不過,不和歸不和,總還是沒有什麽仇怨。再說了,生意場上誰還沒有個對手,那都是正常。我呢,敬重爺您這份灑脫豪爽。大凡視金錢為糞土的人,那都是忠義之人。爺,您就是忠義之人。再說了,我本不姓閻,我老家是滕縣,本姓王。家裏窮得吃不上飯了,經人介紹才來閻家當個下人。您也知道,這年月,好多大戶講究個‘忠’字,凡是跟他們混的都得随他們的姓。唉!誰叫咱窮呢,為了一口飯,連祖宗都賣了。”
九少被這話說樂了,哈哈大笑起來。閻以理也笑了,說:“難得九爺開心。爺,趁着興咱們再去‘聚鑫’撈一把?”
九少臉上的笑結住了。閻以理馬上照自己的嘴輕扇了下說:“瞧我這張破嘴,我倒忘了,鎮上的人都知道胡家現在與胡老爺在時不同了,財權全被姓梁的控制了,胡家老少按人頭領錢花。九爺,這樣說,您也被限制了?”
九少的臉開始泛紅,使勁癟着嘴一句話不說。閻以理接着說:“爺,這樣下去您真甘心?風流倜傥的胡家九公子混到了這種寒酸的份上……”
“砰!”九少一拳搗在了桌子上,站起身就向外走。閻以理急忙拉住了他說:“爺,您這性子不行。小的有幾句知心話要給您說,不知您願不願意聽?”
九少慢慢轉過身來,大腦在那幾秒鐘裏做着最快的思考和反應,然後他悟過來了:眼前這小子看來是有高招妙語要給他。
“行,”他點點頭,“你說。”
閻以理環顧了下四周,說:“這兒說話不方便吧。咱們到樓上找個單間,您看行不?”
胡九少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