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胡老爺有病的消息傳開後,總還是讓一個人格外高興的。雖然二太太曾經說胡家一向本份敦厚,沒惹到什麽仇人,這話讓她說的有點過了。一個人在市面上混,但凡他不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他就會有競争,有對立面,尤其是在商場與政治場上,你說你沒有敵人,沒有對手,那就是空話,或者除非你是個窩囊廢。
胡老爺在臺兒莊的第一大對手是順河街的閻家。閻家的當家人閻守信在此地那是個響當當的人物,人家不光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而且京城裏還有做官的親戚。據說閻守信的姑奶奶就是京城裏某個貝勒爺的福晉。閻守信又是臺兒莊街的經商大戶,運河北岸光閻家的碼頭就有三個,個個挨着自己的家門、店鋪。臺兒莊街上幾十家的糧行、商行中,有一半是他們閻家的。閻家的大院就在月河街東頭,丁字街往南一點,竟是一套典型的京派建築。據說這是閻守信的意思,為的是他的在京城的姑奶奶一家的喜好,目的是巴望他們每年能多來幾次住在這裏仍有在京城裏的感覺。那紅門、那綠窗、那樓檐建得就跟京城裏的一樣,前後幾進院子,皆是四合院型,光房屋也得一百多間。這還不說,北門裏箭道街以東,人家還有占地幾十畝的老宅子,清一色的魯南建築,青磚灰瓦,高門大院,裏面回廊百轉,亭臺花園,比北京的四合院住着更讓人怡情。所以閻守信多數是住在這裏,而不願去順河街的四合院。
因此閻家的勢力在臺兒莊街上比起胡家,那是有過之無不及。但是讓閻守信極不能釋然的是:胡家在這個鎮上的口碑和人緣就是比他們閻家的好,不管是達官貴人還是尋常百姓要飯花子,提起胡老爺來那是一致豎大拇指頭。可是要提起他閻守信來,就沒人吭聲了。那年閻守信專門扮成一個鄉下老頭,混在一堆叫花子窩裏,想打聽打聽自己和胡繼生的威信。結果那幫叫花子肆無忌憚地嚷開了,年小的就說:“胡老爺,他是大善人,好人。”
“閻守信,呸,是個老財迷大壞種,他跟胡老爺沒法比。”
閻守信當時堵得半天沒喘過氣來,回頭又不服氣地向一個老叫花子問:“閻老爺哪兒不能跟胡老爺比呢?”
那個年紀大的就說:“胡老爺人家是實實在在待人,再有錢,人家不燒包,不拽牌子,對咱叫花子那是從不當叫花子待。姓閻的他行嗎,他是黑詐唬勒蒙,一路鬼吹燈,他哪裏有實事兒呀。他平日要給你個馍馍吃,準他娘的沒好事,要不然他不會給你。”
閻守信當時氣得差點逮住那個老叫花子揍一頓。可氣歸氣,衆口難捂。讓閻守信與胡繼生為敵的還有一個主要因素,那就是生意上的競争。胡繼生的鼻子似乎永遠比他閻守信的靈,每每一樁生意還沒開始呢,胡繼生就超前預料到這筆生意的前景了,因此胡家基本上沒做過折本的買賣。可他閻守信就不行,他就缺乏這種遠見的眼光。那年,也就是鹹豐四年冬天吧,小麥的價格相當高,閻守信一股腦收購了幾千石小麥儲存了起來,想等着漲到一定時候再甩手好好撈他一把。結果直到翌年春天不但沒見上好行情,反而一春的大旱,運河水位太淺,致使南北的商船都進不來了。商船進不來,閻守信的小麥就出不去。這樣一來,臺兒莊所有的糧食價格一落千丈。一直到六月都沒下雨,運河幹了個底朝天,別說船了,連泥鳅都幹死了。這個季節存在糧倉裏的糧食就要生蟲,糧食不光實質受損,價格就更別指了。閻守信開始沉不住氣了,開始開倉賤賣。而胡繼生那個時候就悄悄派了人前去收買,用當初一成的價格買斷閻家包括其他糧行所有的糧食。就在胡家買過去沒多久,老天忽然下起了幾天幾夜的暴雨,差點把整個臺兒莊給淹了,運河的水一下給漲滿了。那年,南方正好清軍與太平軍打仗,需要大批的糧食,于是那一段時間裏,胡家的糧食全部以高于購買時四倍的價格賣了出去,那些糧食順着運河源源不斷地南下北上。從那以後,閻守信徹底知道了胡繼生的狡詐和精明。而且此後閻守信更加發現,自己每料一事總要落到胡繼生的後面,這讓他惱透了這個安徽佬,并且一直耿耿于懷。他的這種耿耿于懷胡繼生知不知道他不敢肯定,但有一條他知道:胡繼生向來對他畢恭畢敬,凡事都讓他三分。所以在他面對那幫叫花子時,再怎麽惱恨也無話可說。
如今,終于等到這個安徽佬要死的這天,閻守信心中的高興可想而知。但閻守信也跟着胡繼生學了一招,含而不露,畢恭畢敬,所以他決定表示關心地前去看望一下胡老爺。讓家人擔了一擔禮盒,也不用騎馬,步行去了胡家。到胡繼生的卧房裏,見他躺在那兒,臉色蠟黃,眼見得油盡燈枯的跡象。閻守信就裝着掉了兩滴眼淚,攥着胡繼生的手說:“胡兄,只說你身體有恙,沒想到會到這種光景。胡兄一生雷厲風行,智比孔明,如今豈不讓人痛心啊。”
胡老爺神志尚清醒,知道這位爺名義上是來看他,實則是來看他什麽時候死。于是他恬然一笑說:“閻弟,謝謝你關心了。人生自古誰無死,但将清白留世間足矣。閻弟不必為我傷心,生老病死乃人生常事。”
“是,胡兄說的是,生死乃人生常事。只是為弟擔心的是,以後胡家誰來接替你的位置?于胡家來說,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想來兄一定會妥善安排。”
閻守信說這話時,心裏早已一陣得意:胡家的一幫兒子他不是不了解,就沒有一個能超過他們的老子的,這一點不能不說是他胡繼生的失敗啊。常言說千頃房子萬頃地,不如家有好子弟。你胡繼生一倒頭,你胡家也快了。閻守信差點把這種得意露到臉上來。胡繼生卻輕嘆了一聲說:“人生不過百,卻懷千歲憂。一朝無常去,身外萬般休。閻弟——這話你總該明白吧。當年諸葛孔明那麽機關算盡,還是避免不了漢室的滅亡,所以萬事由天不由人啊。我管不了那麽多,一切看孩子們自己的造化了。”
閻守信更加點頭,又做了一番安慰,才起身告辭。回到家,他得意地告訴他的長子閻放洲說:“胡老頭連三天都撐不過去——油盡燈枯啊!看來這人哪全憑一口氣,這口氣要下去了,這人就成了紙糊的了。真讓人感慨啊!”
閻放洲的心情比他爹的自然也差不哪去,對于胡家在這個鎮的勢力和威望給他們閻家造成的削薄和遮擋,那是衆目睽睽,有目共睹的,這讓閻家的每一個男人都感到壓抑,尤其是他這個長子和他的父親。如今老天有眼,居然讓剛過耳順之年的胡繼生死掉,這對于他們閻家來說,那真是天大的喜訊了。因此他頗為欣喜和希冀地看着他的父親,問:“這樣說,胡家的一棵大樹倒了,應了那句古話樹倒猢狲散?胡家的末日到了?”
閻守信自信地點點頭:“這話可能為時過早,但不是沒有有道理。就胡家那一幫子孫,你就用手指頭掰着數,他能有一個有出息的麽?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這幾個長居沿運南北,靠得就是他老子的臉面呆在那些地方。那弟幾個都是只顧着幹活出力從來不知用腦子的人,半夜裏一聲狗叫都能把他們吓趴下了。老六、老七吧,一個是懦夫一個是書呆子,守在家門口,狼嚎了,狗咬了,有他老子幫着趕;尤其是老六胡長祥,見人連個招呼都不知打,滿嘴的‘之乎者也’,也不知那個腦袋瓜裏成天裝的什麽。老八在峄縣,雖說能經營能理財,可不精世事,比起他老子還是不行。老九,那就更不用說了,咱鎮上要罵哪個男人不正幹,不都是拉胡九少比喻嗎。至于下面幾個小輩,叫我看,更是貓生老鼠,一輩不如輩啊!”
“是,爹,”閻放洲說,“胡繼生的一生失敗在此。所以比起您,您還是遠勝于他的。”
“我勝他什麽?”閻守信不滿地,“別自以為是了。你以為你們有出息呀,你們給我抓臉了?抓哪兒了?”
閻放洲狡黠的賠着笑說:“起碼我們沒惹您生氣,沒像胡九少那樣不是。爹,胡繼生要倒了,憑胡九少的德性,胡家的房子和地在他手裏就折騰得快了。到時,我們一一給他收買過來。”
“嗯,”閻守信興奮得滿臉放光,點着頭,“胡蠻子倒頭以後,派個人標住胡九少,及時掌握他的動向。”
“不過,”閻放洲又躊躇了,“這幾年都聽說他們家有個總管叫梁恒健,此人頗為精明幹練,一直是胡繼生的得力輔佐。胡繼生固然去世,但如果把大權交給他……”
“你算了吧,”閻守信一下打斷他,“別說是胡繼生,就是我閻守信,我也不會把偌大的一個家業交給一個外姓人手裏,他不會把這樣的人提前轟走就算不錯了。知道朱元璋為什麽要火燒慶功樓嗎?還不是不放心那些功高蓋世的屬下。”閻守信說到這兒,得意地唱起了京腔,“心情悠閑在後院,躊躇滿志望藍天。乾坤倒轉日月變,朱元璋如今一統中原……”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