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大院座落在衙門大街中斷,坐南朝北,是一座五進深的大院。院內共有房屋上百間,在整個臺兒莊鎮上,能與這座大院相抗衡的,除了閻家,應該再沒有第二戶。雖然還有燕家、尤家和趙家這些大戶,但在宅邸的氣派上,比起胡家他們還是有些望塵莫及。這不光是胡家大院的面積之大,氣勢之大,僅就它的構造就無人能比。胡家的祖上是安徽歙縣,據說是當地顯赫的官宦之家,後來不知得罪了朝廷的哪位要員,被人誣告了個欺君犯上的罪名,于是朝廷就立馬下令對這個家來個滿門抄斬。于是一家人如驚弓之鳥,連夜駕船出逃,但也只逃得母子二人。這母子二人沿着運河連夜北逃,最後逃到了臺兒莊,在此紮根落戶,後靠經商起了家,便蓋了這座府邸。
整個府邸的建築是純粹的徽派建築,層樓疊院、高脊飛檐、曲徑回廊、亭臺樓榭,無論是木刻還是石刻,從門到窗,從祠到堂,其一磚一瓦無不有來頭,無不有說法。更彰顯着徽派建築的巧妙和奇異,也彰顯着這個家族的殷富和講究。胡家上上下下連同傭人不下上百人都住在這個大院裏,因為胡家的聲勢,連他們家的傭人出來,都自覺得高了人一等 。因此,此地人有一句順口溜:寧打路邊一只手,莫打胡家一條狗。胡家的勢力由此可見。
胡家的老爺叫胡繼生,這位爺無論從經商到為人都有自己獨特的一套。也就是說,既把生意做得好,又把人情處得好。這可是一門大學問,不是誰人都輕易做到的。可是人家胡老爺卻做的得心應手。這個鎮上,不光窮民百姓喜歡他,連叫花子也喜歡他。至于家裏面,上至妻妾子孫,下至佃戶傭人,沒有一個不對他服服帖帖、至誠至敬的,這一點也是常人做不到的。因此上胡老爺一直自以為豪。但是近些年,這種自以為豪被一種遺憾和憂慮代替了。這種遺憾和憂慮來自于他的那幫子孫。胡老爺一生就娶了兩房太太,這兩房太太共給他生了九個兒子,五個女兒。如今五個女兒都已嫁人,按此地的風俗“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就算不得娘家的人了。讓胡老爺憂心的是那九個兒子,最大的兒子剛過四十歲,最小的也已經二十大幾了,這九個兒子給他已經生了二十個孫子,八個孫女,這些孫子孫女中最大的也已近二十歲,最小的才不到一歲,這麽老老小小幾十口人,大小事兒卻全由他胡繼生一個人操持,竟沒有一個能替他分心相擔的。九個兒子中,除了老六是個書呆子,老九是個聲色犬馬之輩,其餘的人皆是平庸懦弱、膽小怕事之輩。雖然他們常往來于杭州、蘇州、清河、京津及濟寧一帶的胡家商號為“繼生堂”的商鋪,但也僅是在父親的指點下去管理生意,自己卻一點經營理念和主見都沒有。這九個兒子中除老九之外,其餘各自分管運河沿線胡家所設的各個店鋪。老大在杭州,老二在清河,老三在濟寧,老四在天津,老五在北京,老六、老七在家裏負責街上的五六個鋪子,老八負責峄縣那邊的三個鋪子,他們能管賬、能進貨,但每進一批貨出一批貨都得向老爺子請示,沒有老爺子的發話,他們就是不敢大行一步。說白了,就是天生的本份,只能做個好兵卻做不得将軍。胡老爺倒是希望他們能多一點叛逆,多一點不安分,哪怕做錯了也沒關系。可是不行,那哥幾個沒有一個敢邁大一步的。店裏的貨臨到該賤價處理的時候,沒有老爺子發話,就是爛掉,他們也不敢處理。為這事,胡老爺沒少跟他們講道理,最典型的道理就是鈎弋夫人和漢武帝的兒子劉顯的故事。鈎弋夫人手裏那把緊攥不開的玉鈎其實就是漢武帝為劉顯預備的,玉鈎的歸主就是太子啊,那時候劉顯哪怕有他漢武帝十分之一的魄力,那把玉鈎就是他劉顯的了。可是又怕凍着又怕燙着的劉顯都把那把玉鈎掰到手了,可他愣沒敢留,又把玉鈎塞回鈎弋夫人的手裏去了。最後太子之位與他擦肩而過。而年邁的漢武帝最後給他的解釋是:朕試了你多少次,但你一次都沒敢向前越雷池一步,這種懦弱和謹慎,朕怎麽敢把一個江山交給你呢。
這個故事,胡老爺已經不止一次給他們的兒子講了。但兒子們只是唯唯諾諾,仍然沒有人敢越雷池一步。這種現象不得不讓胡老爺憂心忡忡啊。畢竟自己的年歲越來越大,偌大的一個家,将來總得有一個人來代替他。可是沒有,他尋遍了他的兒子和媳婦包括他的孫子們,一個沒有。有的是雞毛蒜皮的紛争,有的是斤斤計較的明争暗鬥,可就是沒有一個統攬全局的人來擔當這一切。這還不算,尤其是老九胡九少更為讓他頭疼,這小子,他八個哥哥的優點和缺點他一點都不占,獨獨占了個好賭好嫖,成天游手好閑,聲色犬馬,但礙于老子的面子,成天躲在外邊不沾家。這成了胡老爺的一塊心病,這樣的兒子辱沒家風和聲望不說,關鍵是有朝一日,他老爺子不在時,這個家還不得讓這個小子折騰空。所以,胡老爺眼下最急的就是找到一個将來能替代他的人。他在深夜裏,不止一次跪在胡家的祠堂裏,守着他母親的靈像自言自語說:“母親大人啊,我現在更明白您老當年是多麽了不起,您不光開辟了整個胡家的家業,而且您還培養了我這樣一個兒子來繼承您的位置,使胡家人財兩旺,立于不敗之地。轉眼已近七十載。您老确實是偉大的,無人可比的啊,兒子自愧不如您。”
胡老爺每說到此,便淚如雨下。而母親的遺像也似乎黯然與他相對,更無言語。
胡九少很少回家來的,這位爺形骸放蕩,風流成性,平生最不高興的就是見他老子那張臉。那張白淨瘦長的充滿着儒雅之氣的臉,每見到他都會怒起來,并且毛發皆豎,接着就是一頓嚴詞厲語,這讓九少委實不舒服。有一次,他幹脆給老爺子攤牌說:“好老子,你也別老拿這副臉對着老九,老九沒幹什麽對不起您的事。您要不舒服,外面有的是煙館、茶館、妓院,您到哪裏發洩都行,別老朝我一個人身上發。我哪,素來孝順,看您生氣,我這心裏就不好受。幹脆這樣,以後我不來這個家;您哪,也不要找我,咱爺倆來個眼不見為淨。”
胡老爺差點被他這番話給氣冒煙了,沖上去就去打他。老九身上只挨了兩捶,接着一趔身子,撒開腿跑了。以後,九少基本是不往家裏來了,除非家裏有特殊的事情。比如,他母親過壽,他媳婦、兒子有了病什麽的,他家裏人才能有幸見他一面。
可今天早上,九少忽然出現在胡家的大院裏,這讓胡家看到他的人都感到大惑不解。第一個看見他的是正在掃院子的傭人韓媽。向他問了好後,小心地問他:“九爺,您,您怎麽有空來了?”
九少四顧看了下,見沒有人,就神秘兮兮地低聲問她:“韓媽,老爺從蘭婷書寓裏買了個青樓女兒回來?有這事?”
韓媽睜了睜眼,然後急忙搖頭,連說:“不知道,少爺,我可從來沒聽說。老爺那麽正經的人,他買青樓女子幹嘛,你不要瞎猜。”
九少悻悻地哼了一聲走開了。韓媽還莫名其妙地把他的背影盯了半天,嘆口氣嘀咕:“唉!這個九少啊,早晚把老爺氣死。”
小鳳嬌剛梳洗好,胡老爺從外邊進來了。鳳嬌看見他,眼淚像受了刺激,一下子湧了出來,然後噗通跪倒叫了聲“恩人”。胡老爺急忙把她攙起。這已經是他們第二次見面。第一次是在前天晚上,在胡家已經休整了三天的小鳳嬌已經蘇醒過來。睜開眼,看看眼前的一切,燭影搖紅,牙床羅帳,眼前有個老媽子正靜靜地守在床畔。她當時一陣驚疑,這是哪裏?看看整個房間,似乎不是蘭婷書寓,那又是哪裏呢?她向老媽子喃喃問。老媽子恭敬地告訴她:“小姐,這裏是胡家。是我們胡老爺救了你。”
“胡老爺?”小鳳嬌更加疑惑,“胡老爺那是誰?他為什麽要救我?”
老媽子沒有回答她,卻轉身退了出去。不多會,一個五六十歲的老者走了進來。小鳳嬌驚得大腦一轟,意識中第一個反應:自己從狼口裏出來又落入到虎口了。這個胡老爺無疑又是一個二蘭婷。當下她警惕地擎了擎身子,敵意地看着他。胡老爺一臉的溫和,在她床前站住輕聲說:“鳳嬌姑娘,請你不要害怕,在這裏你不會有事的。”胡老爺說着,要過去扶她睡倒,被小鳳嬌厲吼了一聲:“出去!我死也不會在這裏!出去!別指望我給你做什麽!”
胡老爺一愣,在稍微考慮了下,他笑着點點頭,說:“好,我出去,出去。你不要激動。”說完,胡老爺就急忙退出去了。
那一夜,那個老媽子一直陪在她床前。小鳳嬌當然不甘心被這麽困在這裏,她最大的願望是從這裏逃出去,她不能在這個虎口裏再呆下去了。但後來,老媽子的一番話卻把她弄呆了。
“小姐,有些話,我這個當下人的實在憋不住要給你說出來。本來這話輪不到我來說,應該由老爺親自給你說。可我看,你不會給老爺這個機會,所以還是我給你說了吧,要不然我這心裏憋得慌。不瞞你說,我們胡老爺把你從蘭婷書寓贖出來時,你就是一個死人了,老爺為了買你這個死人花了一百兩銀子。也就是我們老爺去得及時,要不然那天晚上你就該暴屍荒郊了。我們胡老爺是這個鎮赫赫有名的善人,不信你去打聽打聽,整個臺兒莊上至老,下至小,會有一個人不贊成老爺的嗎。老爺那晚把你贖回來以後,就趕緊派人去請中和堂的孫大夫,要不是這位大醫生動用了他的真本事,你也早沒命了……”
小鳳嬌聽得目瞪口呆,接下來就是刻骨銘心的感激,但是已經到半夜了,要不然她非去見胡老爺不可。所以,等她明日見到胡老爺,那些感激全化成眼淚,随着噗通一跪,竟哽咽着說不出話了。胡老爺急忙把她安置着重新睡倒。
小鳳嬌的臉色已經完全恢複,那張臉美無倫比,無論是眉毛眼睛,還是鼻子嘴唇都恰到好處得難以描畫。胡老爺不覺一陣發呆,喃喃自語說:“真是太像了……”
小鳳嬌不明所以,仍萬分感激地說:“老爺,小女子仍不明白,我都成了一具死屍了,您為什麽還要花那麽大的價錢去買?此恩此德,小女子終生難報。”
胡老爺擺擺手說:“這話嚴重了。鳳嬌姑娘,我是聽到別人說起這件事,刻意過去看看。說實話,是被你的氣節所打動。有如此氣節的女子,若真困在青樓裏,那可真的太可惜了。至于說贖你,其實我略通一點醫術,懂得陽七陰八的道理。男人若是絕食七天必亡,而女人,如果她的體質好的話,她可能會撐到八天。我那天贖你,正是你絕食第七天。我想,憑着你的氣節,老天也會保佑你。如果真不佑,我也把你贖出來,給你厚葬了,就算積個陰德吧。”
“這樣說,小女子這條命是老爺您給的,我當以終生報答,願意終生侍候您。”
胡老爺被這話驚得像蜂蟄了似的渾身一顫,臉變得微紅,連擺着手說:“姑娘,你說哪去了,你這不是報恩,是陷老夫于不義呀。”
“老爺”,小鳳嬌一下翻身坐起下床又跪了下去,至誠切切地說,“鳳嬌說的是肺腑之言。就憑老爺的恩德,老爺的人品,只要老爺不嫌,小女子就是三生有福。我雖是青樓女子,但仍是清白之身。小女子敬重老爺的人品,老爺的德能……”
“你不必說了,姑娘,以後請不要再提這件事。”胡老爺打斷她,轉身出去了。但身後是小鳳嬌追來的一句斬釘截鐵的話:“小女子此生跟定老爺了,除非老爺把我從這個家趕出去。”
小鳳嬌見到胡老爺的兩房太太是在十幾天以後。這十幾天中,她一直處在靜養階段。除了那個老媽子,她沒見過胡家任何人。自然這是胡老爺的安排,這讓小鳳嬌對胡老爺更加多了一層感激。十幾天中,她徹底恢複了過來,那種照人的光彩猶如蒙了塵的鏡子被重新洗去污垢,現出了原有的明亮。第一個被驚住的就是照顧她的那個老媽子。她看着已經穿戴整齊的小鳳嬌,不覺脫口叫出來說:“姑娘,你莫不是戲裏那個貂蟬轉世吧,俊得都讓人發暈。”
就是這天,小鳳嬌見到了胡老爺的兩位太太。胡老爺的兩位太太一個是峄縣人,一個是滕縣人。大太太是峄縣采煤大戶梁守誠的女兒,比胡老爺小一歲。這位太太是典型的大家閨秀,知書達理,極為賢惠,對胡老爺那是恭恭敬敬。嫁到胡家四十多年來,沒跟胡老爺吵過嘴。二太太則是滕縣一個大地主的女兒。其父姓張,在家有田地有勢力。許是家庭優越的原因,這位太太有些驕橫,一個字不識,但凡遇事別人都得讓着她點,要不然就得挨她的罵。不過這二太太倒有個好處,就是對胡老爺向來恭敬,只要胡老爺在,她再大的火也會自動滅下去。胡老爺對這兩個太太早年還頗為滿意,可随着自己年齡的越來越老,眼看着偌大一個家業,一大攤子的事 ,全由他一個人操心,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他才從心底升起一縷遺憾來:千金易得,知己難求;好牛易得,良馬難求啊。尤其是每次見到小九子,這種遺憾就更為加劇。不巧的是這小子最近來家特頻,探頭探腦的樣子尤讓胡老爺不舒服。他忽然感覺這小子有什麽目的,直到今天他看到被老媽子帶過來的小鳳嬌,胡老爺才恍然大悟過來:小九子是聞到了腥味的貓,沖着家裏這個美人胚子來的。胡老爺那會兒沉思了半晌,最後他作出個決定,把兩個太太都叫來,與小鳳嬌相見,然後胡老爺沉靜地說出這樣一個決定:“老夫年事已高,在操持家務和生意上缺少一個得力助手。鳳嬌姑娘識文斷字,聰靈智慧,我想把她留在身邊,做胡家的內務總管。二位太太不會有什麽意見吧”
大太太急忙說:“沒有。”
二太太卻表示質疑:“一個青樓女子,老爺從未與她相處,怎麽會知道她聰靈智慧?再說,她小小年紀,又能有什麽智慧?一個陌生女人,來咱家還不到半個月,老爺有什麽理由相信她,委以她如此的重任?”
胡老爺耐心地跟她說:“翠雲,你們素來相信我的處事,我這麽做自有我這麽做的理由,以後你們會明白的。”胡老爺這話,直到以後若幹年,胡家的人才明白。可眼下沒有一個人明白的,大家心照不宣想的是:老爺臨老臨老,來了春心,弄了個青樓女子陪在身邊留着消遣而已。但是有一個人對這話是不信的,那就是專門掃院子的韓媽。按韓媽私下裏給她女兒春梅的嘀咕:“胡老爺一生正直,做事有方有圓,他不會在臨老做出這麽一件有毀自己名節的事。俺認為他肯定有另外的打算。”
而作為小鳳仙認為,胡老爺當衆宣布把自己留在身邊,那就證明老爺已經接納了她,自己終于可以委身于他,有了報恩的機會了。孰料接下來事态的發展好像并不如她所想,連她自己都被弄糊塗了。胡老爺并不讓她侍候他,只讓她睡在自己的裏間。也就是說,胡老爺住的這所房子是胡家大院的第二進院,三間镂花雕梁的建築,一間作了客廳,一間書房,一間卧室。胡老爺把卧室留給了小鳳嬌,自己則睡在書房裏。而書房與卧室之間只隔了一道客廳。這樣一來,外人要想單獨見小鳳嬌就得經過胡老爺,而小鳳嬌要出來,也必然會驚動胡老爺。第一個晚上,小鳳嬌還坐在卧室裏等了他半天,結果胡老爺一直沒進來。她只好到書房裏去叫他,胡老爺還沒睡,正端着本書坐在床上打盹。小鳳嬌還沒到他跟前,他就醒了,睜開眼惶然地看着她。小鳳嬌極為羞澀,鼓了半天勇氣才低聲說:“老爺,鳳嬌,鳳嬌,願伺候您。您,您為什麽不進去?”
胡老爺一下丢了書,披衣下了床,臉上的表情嚴肅起來,卻又帶着慈祥的語氣說:“嬌啊,你不理解老夫的心啊。這麽安排你,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以後你會明白的。老夫與你永遠會有這麽一牆之隔,但這一牆可以保護你。我本來是要把你認作義女,但是在這個家,嬌姑娘,就是這種身份,在這個家我還是不放心,也……不忍心。”胡老爺臉上有一種深奧的沉思,其實他心裏還有些隐痛。三年前他在清河時,就認過一個苦命的孤女做義女,被他帶回家來沒多長時間肚子就被莫名其妙地搞大了。就在全家上下都用鄙視和質疑的眼光追問那姑娘時,姑娘無言以對。在一天早上,韓媽在柴房裏發現了已經服毒身亡的她。那姑娘身邊只留了一塊手帕,上面用血寫着一個字:九。于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知道了,是九少爺搞大了她的肚子。從那以後,胡老爺對九少是深痛惡絕。當他發現老九最近又探頭探腦來這個家時,胡老爺在心裏一陣凜冽之後,他暫時想出了這麽一個對策。他深刻明白,憑老九的手段,嬌姑娘放在這個家的哪裏都不安全,只有留在他身邊才是安全的。起碼說暫時是這樣。至于以後,胡老爺不想讓她等到以後,他會在這個期間盡快給她找個婆家把她嫁出去。但是,這些話他不能如實都告訴小鳳嬌,他只能說這樣安排她,他有他的道理。并且說,以後有合适的人家,他會像嫁女兒那樣把她嫁出去。孰料小鳳嬌聽到這話,砰地一下跪了下去,用手指着天發誓說:“鳳嬌在青樓裏,見慣的是酒肉財色之徒,所以鳳嬌一直不相信世界上還有正直的男人。可是自從老爺您救了我,我才知道,世上還有老爺這樣的好男人。這是老天有眼,讓鳳嬌此命不死,此心不死。鳳嬌今天對天起誓:除老爺您之外,絕不會嫁任何男人!蒼天作證,如有反悔,五雷轟身!”
胡老爺那一刻被這番話徹底驚呆了,他一時不知所措,半天回過神來,一把将鳳嬌從地上抓起說:“僅為一老朽,何出此毒誓。老夫當初是敬重你的剛烈,也知道你琴棋書畫皆通。自古以來,這種剛烈才女,将來必定不凡。這是我去贖你的主要目的。如果贖了霸為己有,我與那些酒色錢財之徒又有何異?再說,老夫今年已經五十有九,而姑娘才正是豆蔻芳華,我又怎能幹這種誤人終生之事。”
小鳳嬌卻平靜地一笑說:“老爺知道湯顯祖的故事嗎?他八十歲的時候還被一個才十八歲的女子傾慕,但終因年齡差距太遠,湯顯祖不肯接受。那女子直至相思而死。臨死那女子留有一首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老爺——見過這首詩嗎?”
小鳳嬌說完又要過來扶他,被他厲色制止了。
此後幾年,胡老爺一直與她隔着一道牆,始終未沾她。但胡老爺出門總會帶她,讓她以男裝打扮,并以她娘家的姓為她取了一個頗為氣魄的名字“梁恒健”。對外,胡老爺總以事務總管來介紹她。幾年裏,胡老爺不光帶她看遍了胡家在臺兒莊所有的店鋪,以及胡家制辦的那些田地,并且還帶着她沿着運河南下北上,看遍了他們胡家在濟寧、天津、杭州、清河等地所有的店鋪。幾年以後,小鳳嬌已經不是小鳳嬌,而是地地道道的的梁恒健了。
但“梁恒健”這三個字深入到胡家人心裏的,還是在胡老爺去世以後。之前,除了胡老爺,并沒有人承認她。在胡家人的眼裏,她永遠是那個青樓女子小鳳嬌,永遠是胡老爺身邊的一個貼身小妾。為這,胡家人沒有人看得起她。二太太曾經在一次上廁所的時候迎着她,不無鄙夷地瞥着她說:“就憑你,也配跟我們同用一個廁所?別人不怕,我還怕染了病呢。”小鳳嬌當時一聲沒吭。再就是九少,每常家來總要刻意尋她。當然,被他尋到的機會很少。胡老爺特別防備他,幾乎與小鳳嬌寸步不離。可有一次夏天中午,胡老爺午睡去了,小鳳嬌睡不着,就在外邊的客廳裏逗那只綠鹦鹉玩。這時候,九少像個幽靈似的鑽了進來。小鳳嬌還是第一次這麽近地看着他,她發現這位九少長得并不錯,身材高挑,方臉白膚,相貌堂堂,可就是滿臉露出一種吊兒郎當的習氣。九少看見她時,眼珠子都直了,愣了得有一分鐘,然後禁不住內心的震驚,不知不覺顫着嗓子說:“我,我的天,你,你是人還是仙啊?”
對于九少的浪名,小鳳嬌耳朵裏沒少灌,如今看到他這副神情,很是鄙夷,用眼冷視着他,一聲不吭。九少開就涎着臉上前來,小鳳嬌一動不動,對他怒目而視。九少繼續向前,再向前,然後一伸手照着她的腮捏了下,色聲說:“這麽個寶貝,放在我爹這兒太可惜了。嬌兒,跟我走,我把你當成夜明珠供起來,你信不?”
小鳳嬌劈手打掉他的手,低聲卻又不無嚴厲地說:“九少,我勸你以後對我要恭敬,我是你小姨娘!”
“啊呸!”九少表示惡心地啐了一口,“你別污了我祖宗。就你——一個□□,配當我的姨娘?!天下女人都死光了,也輪不到你到胡家當姨娘……”
“啪!”九少的臉上忽地響亮地挨了一巴掌,接着是鳳嬌低沉嚴厲地訓斥:“這一巴掌是姨娘代你爹打你的。記住了,我是你姨娘。天下的女人再多,進胡家來給你當小姨娘的,就是我,沒有別人。記住了,你這個孽子!”
九少當時被扇懵了,也被這番厲聲厲色的話給震住了。他下意識地捂了下臉,心虛地打量着她,發現那張臉上籠了一層凜氣騰騰的寒冰。九少心裏莫名其妙地發嗫,竟然一轉身悻悻地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