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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鎮

引子

古鎮的歷史迄今大約三四百年,位于山東最南部,與江蘇接壤。此地南鄰徐州,北依京津,自明萬歷三年,運河從此處開鑿以後,這兒就成了一處商旅雲集的繁華之地,也是兵家必争之地。三四百年來,這個一度被稱為水旱碼頭的小鎮,到底演繹了多少繁華興衰、跌宕起伏?我抱着一顆好奇之心,終于從五十多歲的姑媽那裏聽到了她的奶奶也就是我的曾祖奶奶及我們這個胡姓家族那百年以前的充滿着傳奇的故事。而這故事中,不僅見證了我們胡家的繁華興衰,也見證了這個鎮的繁華興衰,更驚訝于故事中曾祖奶奶的那場絕世之戀。于是就有了這部小說《古鎮》。

鹹豐十一年,我曾祖奶奶生于臺兒莊運河南岸一個叫纖夫村的小村裏。纖夫村顧名思義,整個村的居民基本是以拉纖為生。運河漕運的繁華,給這個緊靠着運河的小村帶來了得天獨厚的生存便利。應了那句古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對于纖夫村的人來說,靠着這條運河,那是吃喝都得靠着它。曾祖奶奶的父親自然也是個纖夫,姓梁,叫梁黑子。曾祖奶奶的母親據說是個繡娘,專門給城中那些大戶人家的太太、小姐做繡品。這家人的日子過得本來還可以,誰知曾祖奶奶五歲那年,母親因為難産忽然死去了,父親不得以又給她找了個後娘。

同治九年八月,臺兒莊遭逢連日的大雨,運河決了口子,大水像猛獸似的沖向兩岸,把兩岸的莊稼淹了個幹幹淨淨。在梁黑子的記憶中,這種災年在運河兩岸來說實在是再頻繁不過。遠的不說,僅從鹹豐元年到現在,這個地方就沒清靜過。地震、大水、蝗蟲、瘟疫、饑餓、匪亂總是像一座座沉重的擺脫不了的大山,把這一帶的老百姓壓迫得喘不過氣來。所幸的是臺兒莊這個地方靠了一條大運河,除了大旱以外,其他的災年對于運河兩岸的人家來說就要比其他地方的老百姓好過得多了。這個一度繁華的水旱碼頭,讓這個地方的老百姓比其他地方的百姓多了一種生存的技能和機會。比如打魚,比如拉纖,比如造船,再比如運輸、經商等等。而纖夫村的百姓就以拉纖為生。但拉纖一旦遇上這種水災之年,得有好長時間沒有生計可幹。洪水阻斷了整個運河航道,纖夫們只能抱着兩個膀子幹瞪眼。加上地裏的莊稼歉收,這一個荒年讓運河兩岸的窮人家光為糊口就發盡了愁。梁家本來已有四個孩子的家庭實在糊不上嘴了,再撐下去,這個家就得有孩子餓死。後娘跟丈夫一商量,決定把大妮子(我曾祖奶奶)賣給蘭婷書寓的那個叫二蘭婷的老鸨。那個女人已經來過這裏幾次了,她看中了大妮子這匹“瘦馬”。大妮子此時雖然才十歲,但眉清目秀,已經露出美人胚子的跡象。二蘭婷對這個美人胚子早已垂涎已久了,逢上這種災年正好是她二蘭婷收買瘦馬的最好時機。二蘭婷之前來過兩次,被梁黑子一口拒絕了。這次來,她帶着惋惜的表情咂着嘴對後娘說:“真虧了這丫頭的一個好胚子,可惜了,眼瞅着要被白白在這兒餓死。多好的一朵花,還沒開就要枯萎了。”

梁黑子一聲不吭蹲下了。她老婆陪着笑臉對二蘭婷說:“那,您就把她帶走吧,交給您俺們也放心。只是這價錢給的是不是太低了點兒?”

二蘭婷繃着臉說:“一兩銀子已經是我出的最高的價了。這村裏有個叫李大廣的閨女,也和你家丫頭一個年齡,我才只出了五百錢銀子呢。你看這丫頭瘦的,回去我還不知要搭多少糧食才能把她養出來呢。”

後娘不吭聲了。二蘭婷一把拽過她的手,把那一兩銀子往她手裏一摔,扯起大妮子的手就走。大妮子恐懼地拼命向後掙紮。過來兩個漢子,像拎小雞似的把她拎起,走出大門塞到門外的一乘小轎裏,小轎擡起來一溜煙向河堤跑去。轎子看不見了,還能聽見大妮子尖厲地哭聲。梁黑子眼前一黑,噗通倒在了地上。

蘭婷書寓位于臺兒莊月河街西首路南,前臨運河,後依街市,是一座豪華氣派的宅院。其氣勢堪比鎮中兩個最大的家族胡家和閻家的宅邸還要大。據說這所青樓是二蘭婷的養母大蘭婷所開。而大蘭婷年輕時又是此地最有名的妓女,待到年老色衰時就開了這所青樓。許是大蘭婷與青樓這個職業情有獨鐘,抑或是別的原因,她竟然把這所青樓以自己的名字命名。而自從開了這個蘭婷書寓,大蘭婷算是栽了棵搖錢樹,這棵“樹”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給大蘭婷往下搖錢。鎮上的好多老少爺們沒事時就論這件事,有人罵大蘭婷整就是一個老妖婆,不知多少窮人家的女孩子害在她的手裏。也有人說大蘭婷這個女人就是不簡單,選中了這麽一個得天獨厚的地勢不說,還把生意幹得這麽紅火,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誰都知道七十二行中沒有比青樓再難幹的行當了,那可是三角交流魚龍鼠犬什麽樣的人都得面對,一個不好随時都能砸了攤子。這條月河街又臨着運河碼頭,每年光是經過此地的外地客商不下于十幾萬人。這十幾萬人中,什麽樣的主兒都有,漁民、船夫、官差、商賈、打雜的賣藝的,總之大蘭婷每天面對的是形形色色的各種各樣的人。這些人每天給大蘭婷送來了多少財源且不妄算,就說大蘭婷為了那些錢得賣多少笑受多少氣,那也只有這個女人自己知道。按她的話說:幹咱這行的那是掙君子錢,受小人氣。話說回來,老娘要受氣也得有個原則,那氣也不是輕易好受的。要是好受,老娘早死完爛了幾百年了,還到的這會兒。

大蘭婷沒有兒女,後收養了個小丫頭。小丫頭大了以後,大蘭婷就把自己創下的基業傳給了她,并很稱意得給其取名叫二蘭婷。二蘭婷不學她養母一生未嫁,人家不光嫁,還嫁了紅紗會中一個頗有名望的頭目,無疑這個女人是給自己找了個靠山。因了這個靠山,蘭婷書寓一直經營得四平八穩。

二蘭婷給大妮子取了個名字,這名字算起來應該是大妮子的藝名吧:小鳳嬌。大妮子對這個名字沒有多少概念,小鳳嬌就小鳳嬌吧,總比連個名字都沒有的強。而且小鳳嬌還感覺二蘭婷包括她那位黑煞神似的丈夫對她很好,每天好吃好喝,好穿好帶,還專門有人教她讀書寫字,彈琴跳舞。七年以後,小鳳嬌不光把一套本事全部學到了手,而且已經出落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如果說,最初她對二蘭婷深存感激的話,到她十七歲那年的一天,她忽然大夢初醒一般,知道自己上當了。二蘭婷這七年來對她的苦心付出和打造,就是等着把她打造出來的這一天,把她推向市面去,而成為她二蘭婷的一棵搖錢樹。

小鳳嬌在驀然醒來那一刻,一把推翻了面前的筝琴,摔了筆墨紙硯,等到她準備撕掉身上那套華麗的服裝時,二蘭婷冷哼着走了進來,此時那張肥兜兜的臉上滿是陰冷和蔑視盯着小鳳嬌說:“嬌啊,你不能這麽不知好歹啊。你娘我可是花了大價錢來培養你,整整七年,在你身上花的銀子都夠我蓋一棟樓房的了,到頭來你可不能恩将仇報啊。不是我把你帶出來,這會兒說不定你早已做了餓死鬼了。所以就是為了報答你娘我的恩,你也得給我出去接客了。要不然,你娘我吃什麽呀?——今天你必須給我接客!”

小鳳嬌噗通跪了下去,哭求:“娘,您只要饒了嬌兒,您讓我幹什麽都行,就是做牛做馬我都心甘情願……”

“好孩子,”二蘭婷有的是耐心,“娘什麽都不要你幹,就是讓你出去給我賺錢。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不要淨做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事兒。要到了罰酒那份上,那酒可不好咽。前天——咱們這兒那個叫小鳳仙的,你總該知道吧,就是因為不接客,讓我送給參将署裏給一幫軍爺使喚去了,幾百個男人,可沒有在這裏那麽輕松……”

小鳳嬌一陣毛骨悚然,呆呆地看着那個女人,最後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兩行眼淚流了下來。那是兩行痛苦、無奈、屈辱的淚。到這個份兒上她別無選擇,只能選擇屈服。但是她直截地給二蘭婷表明了自己的決心:只賣藝不賣身。否則她小鳳嬌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二蘭婷是何等狡猾的女人,一個女孩子只要有第一步的妥協,就不怕她有第二步。蘭婷書寓裏大大小小也有上百個女人,她二蘭婷什麽樣的女人沒調教過。還真沒有一個沒被她調教好的。于是她答應了小鳳嬌的這個條件:只賣藝不賣身。這種妥協對于性格孤高倔強的小鳳嬌來說,她勉強可以應付。她的琴棋書畫在整個蘭婷書寓裏都是蓋了尖的,容貌和歌舞也是無人堪比的。而能到蘭婷書寓裏來尋找這種高雅的樂子的非官即商,這些人既做不出太粗俗的事來,往往還能迎合小鳳嬌的嗜好,同她一起彈琴飲酒,作畫賦詩。好多商賈富紳因為她幾乎迷到神魂颠倒的地步。這也讓小鳳嬌在不長的時間裏在臺兒莊一下名聲大噪。好多徐州、邳縣、滕縣一帶的官紳紛紛奔至蘭婷書寓,點名就要小鳳嬌。在那兩年裏,小鳳嬌見慣了人情百态,更厭倦了男人們百人一性的色臉。這使她開始逐漸厭惡這裏的一切,在她認為這裏不過是人間的地獄。而要想脫離這地獄,除了逃跑實在是再也沒有更好的高招了。但是蘭婷書寓裏凡是逃跑的女子無一不被二蘭婷抓回來的,只要抓回來也無一不被她折磨到半死的。小鳳嬌親眼看見一個姊妹在一個深夜裏逃跑未遂被抓回來後,讓二蘭婷的打手用一根蘸了水的皮鞭抽得一個身子除了臉之外連一塊好肉都沒留下。蘭婷書寓裏有一個設在地下的刑室,每逮住這樣一個逃跑的雛兒之後,二蘭婷都會把館裏所有的嫩雛都帶到這個刑室來,當着她們的面來對逃跑的人施加毒刑,以達到殺一儆百的目的。小鳳嬌已經親眼見過幾次這樣的場面了,但是那顆逃跑的心一天都沒有消失過。而讓她徹底以死相抗二蘭婷的決心是在一年以後,此時有個北京的富商因為久慕小鳳嬌的大名,竟然出了三千兩黃金的天價要把小鳳嬌贖走,帶回家做他第七房小妾。二蘭婷面對那三千兩黃金,哈拉水子都流出來了,兩眼瞪得鼔圓,那情形要不是當着那個北京商的面,搞不好她都能當即暈過去。她當即派人把小鳳嬌叫來,當着那個北京商的面她滿臉歡喜地告訴小鳳嬌:“嬌兒啊,這回你是遇上好人、貴人了。這位俞東廣老爺在京城裏那可是家財萬貫,富甲一方啊!咱這裏這麽多姑娘,他誰都沒看上,偏偏就看上你了偏偏要為你贖身,這是你的福分啊。快收拾收拾,跟俞老爺回京去吧。”

那位俞老爺五十多歲,一身褐色的卐字圖緞子長袍馬甲,戴了一頂黑色瓜殼帽。一張臉又胖又黑,五短的身材因為一身的贅肉,站在那兒給人急等要倒的感覺。此時俞老爺一雙圓鼓鼓的眼睜得鼔圓一眨不眨瞪着小鳳嬌,等二蘭婷話一說完,他滿臉帶笑地看着小鳳嬌說:“嬌姑娘,我就是看中你這張臉蛋了,那真是氣死西施,妒死貂禪啊。我要是再有你這麽一房太太,我敢說能把京城裏那幫朋友給活活氣死。你就跟我走吧,我保你過得比神仙都舒服。”說着走了過來,嘿嘿笑着猛地一伸手照着小鳳嬌的臉就捏了一下,随即一股酒氣撲面而來。那股酒氣直入小鳳嬌的肺腑,這讓小鳳嬌有種吃了蒼蠅的感覺,惡心的差點吐出來。她一捂嘴轉身跑了出去。二蘭婷緊跟着追了出來,攔住她狠狠地審視着她。小鳳嬌凜冽地與她對視着果決地說:“鳳嬌就是死也決不會跟這樣的人過一天!”

二蘭婷的一張肥臉立刻扭曲了,她一捋袖子咬着牙陰森森地說:“這回你說的沒有老娘說的算!這地份兒要是都由你們說了算,那老娘就不是二蘭婷,臺兒莊就沒有蘭婷書寓了!”

那晚,小鳳嬌被拖到地下刑室裏,由兩個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漢掄起兩根手腕一般粗的皮鞭鉚足了勁在她身上狠抽起來。那兩個皮鞭像兩根吐着火苗的蛇信子,每下去一鞭子就是一串刺耳的聲音。但是小鳳嬌咬着牙就是一聲不吭。不出半個時辰,小鳳嬌的身上已經找不到一塊完好的皮膚。二蘭婷抱着膀子站在一旁撇着嘴蔑視着,她是不相信人的皮肉尤其是女人的皮肉在鞭子底下到底能有多大的堅持。在她二蘭婷經營蘭婷書寓的生涯中,還沒見過一個女人不在這鞭子底下屈服的。但讓二蘭婷沒想到的是,這回她碰上茬子了,眼前的這個小鳳嬌,皮鞭的威力對她不但沒起一點作用,反而更把這丫頭的倔勁和烈性給抽出來了,她不但從始至終一聲不吭,直到昏過去都沒求饒。而且醒過來以後她居然開始絕食,接連三天滴水不進。第四天還是不沾,到了第五天,人已經趴在地上不能動了。其實小鳳嬌早已抱定了一顆決心:就是死也比茍且活着強,也只有死才能擺脫這個魔窟。二蘭婷拿她還真沒轍了,眼見她花容一天天枯萎下去,那老婆子開始慌了,拍着兩個巴掌對她老頭子說:“老娘在她身上投的錢足夠在這街上買一套房子的,可現在眼看着要打水漂了——這個害人精,老娘小看了她!不行,老娘不能白白賠這個本兒,得趕緊把她賣掉。”

于是二蘭婷開始公開對外放出價碼:蘭婷書寓最漂亮最色藝雙絕的未開苞的姑娘小鳳嬌,贖身價是五百兩紋銀。這個價格一出來,好多顧主争先來相看小鳳嬌。結果一看到她那奄奄一息的模樣都打了退堂鼓。到第六天,二蘭婷已經沉不住氣了,一下把價格落到二百兩;再到第七天已經降到了一百兩了。就這一百兩,二蘭婷也不抱什麽希望了。明擺着小鳳嬌已經形同死屍,雙目緊閉,只有鼻下還要那麽一絲游絲,就是傻子也不會花一百兩銀子買一具死屍回家去。到下午的時候,二蘭婷命令手下把小鳳嬌身上那套華麗的細綢衣服給扒下來,另準備了一條白布口袋,單等着天黑把屍體裝上,拉到小北門外的荒地裏給埋了。可是令二蘭婷沒想到的是,天黑的時候,居然來了那麽一個主兒,來到二話沒說,摔出一百兩銀子後,背起那具死屍就走。二蘭婷被這意外的驚喜震得有點喘不過氣來,摸着那一百兩銀子,竟有點天上掉餡餅的感覺。不止她,所有在現場的人都呆了。自古買什麽都有的,可花高價買一具死屍回家,他們還真沒聽過、沒見過。二蘭婷的丈夫為了牢靠起見,在那個主兒背起那具屍體的時候,又追了句:“胡爺,這可是您自願的。出了這個門我們可就不認了。”

那位胡爺冷笑了一聲,連頭都沒回,闊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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