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少那次在外間與小鳳嬌的一番話,胡老爺是聽得清清楚楚的。這使他此後一段日子,心情一直處在憂郁中。這種憂郁讓他更堅定了一種念頭,那就是給小鳳嬌找個好人家。要不然,他老頭子死不瞑目啊。因為這個九少,還有那幫平庸無能的兒孫,老爺子不止一次在深夜裏守在胡家的祠堂裏,對着母親的遺像喟嘆,說:“母親大人,您老人家一世英名,德高望重,以善持家。兒子我也一直謹遵您老的教導,以善持家,以信教子,可沒想到怎麽會出了小九子這個孽子啊!”
嘆歸嘆,說歸說,老爺子開始留心要在外面給小鳳嬌物色個好主兒。巧的是,這個好主兒,竟被他在很短的時間內物色到了。那天,胡家要去杭州購一批貨。這批貨有茶葉,有絲綢,有竹器。當然這批貨需要一筆相當數量的銀子,而這筆銀子怎麽運往杭州,是個令人頗為頭疼的事。雖然胡家經常去南方進貨,但大都是用當地自己商鋪裏的錢,那邊有人操作,直接用船發過來。但這次,杭州那邊的商鋪,因為老大胡長平在那裏不知怎麽得罪了當地的官府,店鋪一并被查封了,一分錢取不出。胡長平因為這事,親自從杭州趕過來,見了他老子,噗通跪倒,失聲就哭。胡老爺看他那個樣子就來氣,怒道:“你哭什麽,有事慢慢說!是不是得罪了當地的吳知縣?”
胡長平擦了下眼淚說:“爹,要說得罪那個縣令,我也想不起什麽時候得罪的他。孩兒一直謹記您的教導:與鄰為善,與官為和。孩兒沒少往那個吳知縣身上花錢。僅今年一個春節,我光給他送禮就送了一千兩白銀,外加一對翡翠玉蟾。是您的至交王丙林伯父帶我去的。吳知縣當時還很客氣,說王先生是當地的望族,誰都不講還得講王先生這一面呢。可是,春節過去沒多久,吳知縣就派人去搜查咱的店,說咱店裏私賣鴉片,接着就把咱的店封了,王伯父去找他他也不見。爹,孩兒實在想不起到底在哪兒得罪了他。”胡長平說着,還在腦子裏極力搜尋得罪吳知縣的一些蛛絲馬跡。許久,他終于“哦,”了一聲,說:“吳知縣的夫人曾經去咱店裏要買兩丈蘇州綢緞,當時我也不知是知縣的夫人呀,就照價收了她的錢。誰知,誰知惹了這麽一通禍。”
“唉!”胡老爺長嘆了一聲,“朝廷昏庸,貪官如毛啊!大清的皇上從鹹豐以來,換了幾茬,可就再換不出一個康熙、乾隆來。如此下去,大清的江山還不知能維持多久呢。”
胡長平嗫嗫說:“爹,那是朝廷的事,臨不到咱們管吧。咱只說杭州那邊該怎麽處理?”
胡老爺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國之興,民之才興,你這個庸才就不知道這個理嗎?”
胡長平不敢吭聲了。胡老爺思忖了半天,決定趕赴杭州一趟,這樣一來,他就得多帶些銀子過去。尤其是衙門大街和峄縣那邊的幾個鋪子裏都該進貨了,老六、老七三四天前就給他報過帳了。但是,銀子怎麽往南運,這讓胡老爺頗為躊躇。此去杭州上千裏水路,平時進貨往來南北之間,有固定的雇傭船只,相互知根知底,船主不光有相當的水上應變經驗,而且多數和漕糧幫都有着一定的關系。一般在光是普通貨物的情況下,船主都能應付得了水路中的突變,大不了就是給些銀子。但是,這次胡老爺運的是銀子,船家會怎麽對待這批銀子且不說,光是這一路的層出不窮的水匪、水盜就夠人心驚膽顫的了。胡長平給他建議:“要不就用咱自己家的船,找兩個保镖押送過去?”
胡老爺對這個點子并不怎麽欣賞,後來他幹脆找到雞市巷南頭軋油灰廠的于老大。雞市巷南頭緊靠着運河,對于幹軋油灰這個行當來說,這是個得天獨厚的地勢。所謂軋油灰,就是用石灰、桐油、麻絲等物混合起來放在大型的石臼裏細細地搗碎,直到成沫,然後塗抹于新造的船縫中,以免新船漏水。這是一項苦活,也是一項技術性很強的活,但凡使船的人家只要買了新船,必須經軋油灰這一關。于老大家從他爺爺時就幹這個行當,到他這會兒,已經在運河兩岸尤其是使船的人中來說,已經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也因此于老大認識的船家真是形形□□不計其數。可以說什麽樣的船主什麽樣的貨物都介入過。時間長了,于老大的小軋油灰廠成了船主和貨主之間的一個信息集散地。好多貨主在找不到合适的船時,就會來找于老大咨詢。這讓于老大一度頗為自豪。最讓他自豪的是據他自己說,他曾介紹兩個貨主從通州壩運一批元寶前往蘇州。貨主并不跟船,只把貨交給船主。半個月後,貨安然到達蘇州。卸船後,一秤貨,分毫不差。這不光顯示了船主稀有的誠信,更主要的是船主必有過人的招數,用一種巧妙的辦法把元寶用隐藏的方式裝到船上,得以躲過一路上的官閘和水匪。不過,這故事胡老爺只是聽別人說的,至于準不準确,他要找于老大問個清楚。
結果于老大這次耍刁鑽,只管呵斥兩個工人好好幹活就是不正面搭理胡老爺的問話。胡老爺只好說:“你如果能給我介紹這樣的船主,我可以給你五十兩的酬金。”
于老大這才說:“這事是實實在在的,船主就是咱臺兒莊的金家,金老四。胡老爺您應該知道這個人。他老子使了一輩子的船,把看家的本事都傳給了他,他已經在水上行了十幾年,那能耐、信義比他老子超過百倍。”
“哦——”胡老爺恍然而悟,金老頭他認識,也跟他打過交道。但是金老四他還真沒聽說過。于老大圓滑地拍着馬屁說:“金老四長期在船上漂在外地。就憑您老這金貴之軀,金老四那身份,您哪是他輕易見到的人。”
胡老爺一聽這話,那會兒心裏有點失望,如果金老四長期漂在外面,這次就是想找他看來也未必找到了。于老大卻說:“這次巧了,您老要見他,他還真在家。前天晚上才從通州壩回來。您猜他這次運的什麽回來?”
“?……”
“運了不下于一萬兩黃金,給一個在濟寧的山西商人。那些黃金全部放在醋缸裏運回來的。嗐,要說這金老四,他就是能,沒人比得過的能。你說吧,誰能想得到那一壇一壇的山西醋裏裝的全都是黃金呢。金老四在這方面都出了名了,就是貨主不跟,人家絕不少你一紋。”
胡老爺越聽越喜,急說:“那你快把他叫來,本老爺要找他運一趟貨。”
下午的時候,胡老爺在于老大的軋油灰廠裏見到了金老四。在見到這個人的那一刻,胡老爺不覺愣了,在他的意識中,如此誠信、如此歷練的金老四最少也不會低于四十歲。如今見到人後,他才不覺暗暗吃驚:眼前的金老四最多也就是二十五六歲,身如玉樹,筆直挺拔,方臉而額闊,鼻直而口方,眉如劍目如虎,一身白色的細綢長衫,腰間束了一圈白色寬帶,怎麽看都跟戲臺上那個呂布相似。胡老爺很難把眼前這位虎将似的年輕人跟一個船舵主聯系起來。但來人卻大方地一抱拳說:“在下金彪,人稱金老四。今日得見胡老爺,非常榮幸。不知胡老爺有什麽吩咐?”
胡老爺這才回過神來,回以抱拳說:“金舵主,論起來我該叫你侄子,你父親金桂山跟我可是沒少打交道,算是老兄老弟了。沒想到桂山兄的公子出落得如此人材,又是如此的人品,你可真是給你爹長臉啊……”
生意是在月河街一個叫“米家”的茶館裏談成的。這也是臺兒莊人的習慣,但凡談生意、敘友情、化矛盾,此地人的習慣一律是在茶館裏。因此臺兒莊鎮上光茶館也得有十幾家。但茶館跟茶館不同,一般來說就分兩種,一種是葷茶館,一種是素茶館。素茶館比較簡單,除了喝茶,最多配些粿子或瓜子,再就是配以麻将消遣。但葷茶卻不同,不光有茶,還有酒,有小炒,有涼菜還有面飯。客人可以邊喝邊聊,聊到飯時兒就幹脆搓一頓。金彪和胡老爺去的米家茶館是這個鎮上有名的素茶館,在月河街中段路南,一座徽派的二層翹檐抱柱樓房。一樓是普座,但二樓卻都是雅間,打開的窗戶直對着的就是綠波蕩漾的運河水。金彪向主人要了一壺上好的龍井,在一壺茶喝到一半的時候,生意談成。最後金彪向胡老爺這樣保證:“胡老爺既然您信得過金彪,金彪願竭盡全力把這批貨安然送到杭州。”
胡老爺瞅着他那張英俊的臉,興奮地一拍桌子站起來說:“好!有侄兒這句話,老夫放心了。”
“請問胡老爺,您還派押船的嗎?”金彪又問。
胡老爺一爽朗笑:“有侄兒你在,我還要找誰押船。不過,我家有一個事物總管,我要帶着她跟着船一同去杭州處理那邊的事務。”胡老爺說這話時,已經在心裏把金彪和小鳳嬌之間牽上了紅繩。至于人家樂不樂意,胡老爺沒想那麽多。
南下的船是在三日以後。船內足足裝了有八千兩銀子,這在胡家以往出行的生涯中所沒有過的。胡家老少都暗捏了把汗,就連胡老爺自己也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放着的。但是,當他看到金彪那一臉的泰然自若,胡老爺的心又暫時從嗓子眼裏放下去了。本來,按胡老爺的計劃是從此地捎些花生過去,但金彪不同意,卻要胡老爺提前三天去集市上收購大批的香椿。胡老爺疑惑不已,胡家的人都驚疑不止,但金彪這麽說了,肯定有金彪的道理。胡老爺趕緊吩咐去做。于是大家撒開人馬四下裏收購香椿。三日以後,共收集了三千多斤。香椿購齊後,按金彪的吩咐,把銀子分量裹進香椿裏,然後再把香椿分別裝入一百三十個麻袋中。這樣每個麻袋中僅裝了六十多兩銀子,就算用手把麻袋提起來都不會感覺到銀子的存在。這些香椿是在三天後的早上,在胡家的碼頭被金彪指揮着大模大樣地搬上了船。胡老爺那時候早已對金彪佩服得五體投地了。所以當船一啓動,他就迫不及待地帶着一身男裝的梁恒健來前艙裏見金彪。金彪在見到梁恒健的那一刻,不覺愣了。堂堂胡家的事務總管,他還以為是個精明圓滑的老頭兒,沒想到卻是位如此俊秀飄逸的公子哥兒,那種俊秀和飄逸讓他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梁總管。按他事後的理解,那應該是一種惺惺相惜,英雄愛英雄的心理。所以他一臉歡喜得笑,沖梁恒健一抱拳說:“沒想到胡家的總管原來如此的人才一表、氣宇不凡,今日有幸得見兄臺,倍感親切。”
梁恒健大方地回以抱拳,微笑着說:“金掌櫃厚愛了,小弟能認識金掌櫃也倍感榮幸。更佩服金掌櫃的膽識和智慧,不怪我家老爺贊不絕口,看來金老板名不虛傳哪。”胡老爺在一旁早已笑得兩眼眯成了一條縫。所以私下裏他自顧多情的兩頭打探。先是打探梁恒健。老爺子還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語氣問:“嬌兒,你看這位金老板如何啊?”“不錯啊。”梁恒健脫口說,“有膽有識,有德有貌,很難得。”
胡老爺心裏有了數,又專去打探金彪。胡老爺還多了個心眼,先問金彪有沒有成家。金彪一愣,胡老爺忙解釋:“老夫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像侄兒這般的好人品,一定會找個好賢妻吧?”
金彪這才淡然一笑說:“說起這話,還真讓您老見笑了。金彪雖然二十有五,但至今只身一人。母親去世的早,父親又去世多年,兩個姐姐各自成家,沒人催促我這件事,結果就一直耽擱下來了。”
胡老爺當時一下沒忍住,一拍巴掌說:“好!哦……侄兒別誤會,我是說憑侄兒的品貌,一定要好好地挑一挑,找一個百裏挑一的好姑娘才不愧對你的品貌啊。”
金彪不置可否一笑。胡老爺又輕問:“侄兒啊,我家這個總管……梁恒健至今也是孤身一人,年齡也不小了,二十一歲了。可他就是沒有侄兒你這份沉着,成天價讓人給他物色姑娘,可就是沒有中他意的。叫我說,他是仗着自己才好貌好,也是瞎挑剔。侄兒,你——看他怎麽樣?”
金彪急忙點點頭。對于胡家那個梁總管,他是深記于心,許是有緣吧,他對這位風流倜傥的公子哥打心眼裏喜歡。所以船過江蘇承德的這天晚上,船泊在這個江南小鎮的運河岸邊,正值春風拂面,皓月當空,他特地來邀請梁恒健到船頭賞月。梁恒健當時不便推辭,胡老爺又在一旁慫恿,她便出了艙,金彪早已一把拉住她的手,親熱地說:“梁弟,難得這麽好的月色,我們到後邊船頭一賞江南的河上春月如何?不然豈不可惜了這千金難買的春宵。”
梁恒健被那只又大又溫的手攥得渾身發燙,不自覺手顫了下,想往回抽,又覺不好,幹脆大方地随他走了出去。兩個人走到最後面的船梢板上,并肩而立,看着遠處兩岸的燈火人家,看着空中的皓月如輪,春風佛面,花香習習,金彪不覺意興風發地仰首吟道:“江北江南一樣春,青山碧水總銷魂……”吟到此,他停住了,在腦海裏尋找着更為合适的下兩句。孰料梁恒健随口接了出來:“今宵堪喜長河月,一舟一酒一雙人。”
金彪不禁佩服地擊掌而嘆:“梁弟果然奇才也!是啊,今宵堪喜長河月,一舟一酒一雙人。今宵若不是船上有貨,應該與弟把酒痛飲。兩人一首詩,卻似出自一人之手。梁弟,知道這叫什麽?”
“叫什麽?”梁恒健茫然問。
“這叫兩心合一。說明我和梁弟有奇緣。哈哈哈……”金彪一陣開心地大笑。笑畢,又一把攥住她的手說:“梁弟,說來奇怪,我金彪向來心高氣傲,眼中少有看得中的人,可不知怎麽回事,從第一眼看見梁弟你,我就打心裏喜歡上你了。”
梁恒健一下面紅耳赤,所幸仗着月下,姓金的看不見,她也跟着狂然地哈哈一笑說:“所謂人生何處不相識,這是我們的緣分啊……”
胡家在杭州的商鋪一共有五個。那些商鋪與當地的商鋪不同之處,那就是絕不賣當地的商品。全是山東的雜糧,北京的布鞋、東北的藥材、景德鎮的瓷器。商鋪的堂號一律是“繼生堂”。在杭州城裏,提起繼生堂,那也是出了名的。如今那些商鋪遭縣衙的查封,胡老爺不得不和梁恒健商量着怎樣去找那個縣太爺。他杭州城裏的至交王丙堂對此事還深感歉意,胡老爺坦誠地對他說:“為兄在此地多年以來全靠老弟你的相助。如果不是你,以長平的能力,我又怎麽能放得下心。如今出了這檔子事,都不是你我意料中的,王弟你已經盡力了,何必再與為兄說歉意的話。眼下之計是拿出個穩妥的辦法,怎麽來處理這件事。”
王丙堂的意思他不能再出面了,因為吳縣令已經駁回了他的面子。但是兩個人确實一時想不出好的辦法。這時梁恒健忽然站起來說:“老爺,這事,您不妨交由我來處理。我,想試一試。”
王丙堂和胡老爺一起吃驚地看着她。她果敢地說:“此人既然是貪財之輩,那就投其所好。如果不行,再想其他辦法。”
當下,梁恒健叫胡老爺準備了五十匹蘇杭綢緞、三千兩銀子。梁恒健本來打算讓兩個下人擡着那些東西自己去找吳知縣的,金彪卻提出陪她一同去。
于是這天上午,也就是他們來到杭州的第二天,梁恒健在金彪和兩個擡禮品的下人的陪同下來到吳知縣的宅邸門口。吳知縣門口兩個把門的還沒等梁恒健他們走到跟前,就沖他們吆喝開了:“喂喂,幹什麽的,走開走開,這兒不是你們随便來的地方。”
梁恒健也不作聲,倒背着手,大步走到他們面前站住,把一張帖子遞了過去,氣宇軒昂地說:“在下山東臺兒莊胡繼生老爺家。因與吳大人有些舊交,特地登府拜訪。因此,還望二位行個方便,給吳大人通個信。”說着把兩包事先準備好的碎銀丢到他們手裏。那倆家夥面面相觑,最後只好接了銀子,其中一個轉身進去了。
那個家夥很快回來了,把梁恒健他們引到了吳知縣的客堂裏。吳知縣正躺在一個榻榻米上抽大煙,個子瘦小小的,臉黑瘦的像個猴子,蜷在那兒正噴雲吐霧的歡。看見梁恒健他們,半天他才懶洋洋地坐起來,打着公雞似的陰陽嗓子問:“你是山東什麽……臺兒莊的?與我有舊交?我怎麽想不起來了?”
梁恒健淡然一笑,躬身施了個禮說:“吳大人,我們不光有舊交,而且應該不是一年兩年了。”
“哦?”吳知縣驚奇地睜了睜眼。梁恒健接着說:“在下是臺兒莊胡繼生老爺的犬子。胡家來杭州經商已經近二十年了。之前生意一直不好,近幾年承蒙大人您的庇護,店鋪的生意越來越起色,這全托了大人您的福啊。要不是您管城有方,愛民如子,我們一個外地人怎麽會在這杭州城裏穩穩當當做這麽多年生意呢。所以說,我們不光是舊識,而且您與我們還有恩情呢。只是小號最近不知得罪了那位差爺,居然向大人您誣告小號私賣鴉片,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吳大人您想,我們只是奉公守法的小商人,只想本本分分賺點錢,怎麽會在您的眼皮子底下幹知法犯法的事呢。家父認為大人您肯定不知道這件事,對我們胡家的為人也不太了解,所以家父委托我過來想跟大人做個解釋。”梁恒健說着,把面前的那兩個箱子打開了。吳知縣一下被箱子裏明花花的綢緞和亮燦燦的銀子給射呆了,兩眼發直,口水差點流了出來。不過此位爺畢竟久經沙場,那表情馬上收了起來,一繃臉正色地對梁恒健說:“胡公子,這可就不好了。有什麽事可以直接跟本官反映,何須要用這一套,這不是置本官于不廉嗎?!”
梁恒健微微一笑,恭敬地說:“大人多慮了,這只是我們胡家的一點心意,也算是家父的一點見面禮吧。區區紋銀三千兩比起大人對我們的恩情來,真是銀河一瓢啊,望大人一定笑納。家父久仰您的清名——哦,他有位至交在京城為官,那位至交叫蔡京城。家父在他那兒也聽到過您的聲名。”
吳知縣一聽這話,身子馬上坐直了,問:“你是說蔡京城蔡右督禦史?——跟你父親是至交?”
梁恒健點點頭說:“是啊,蔡叔父雖然官至督禦史,但為人低調,重情重義,去年他去濟南辦公案,還專門赴臺兒莊看望家父。”
吳知縣臉上先是發呆,後是半信半疑。梁恒健繼續侃侃而談:“蔡京城本來就是山東峄縣人,峄縣距離臺兒莊只有幾十裏。據家父說,他們小的時候就曾一起在一個學堂讀書。所以蔡京城和家父不僅是至交,也是同鄉、同窗……”
那天梁恒健一直這麽侃侃而談,怎麽能讓吳知縣高興,又怎麽能讓他震驚,讓他起敬,最後能讓他發怵,梁恒健才适時地住了口,起身告辭。結果當天下午,胡家所有的店鋪都被解了封。這一招委實讓胡老爺和王丙堂震驚。王丙堂豎着大拇指頭對胡老爺說:“家中有此大才,乃胡家一大幸啊!”胡老爺也是興奮的不能自已,連連說:“是啊,是啊,胡家一大幸呀!”
金彪對梁恒健的這一招更是折服得五體投地。在從吳知縣家回來的路上,他偷偷問梁恒健:“你說的蔡京城,我聽說過,他确實是峄縣人,在京城做右督禦史。可是他和胡老爺真的是至交嗎?”
梁恒健狡猾地笑了,說:“是不是至交不重要,重要的是吳知縣知道他們是至交就行了。我敢保證,從今往後,他輕易再不敢挑繼生堂的刺兒。”
“這麽說,蔡京城和胡老爺不是至交?”金彪驚得兩眼鼔圓瞪着她:“萬一以後露了餡,你不怕姓吳的治你們的罪?”
梁恒健反問:“他怎麽會知道?以他現在的級別,他永遠也夠不到蔡京城那兒去。即使一天遇到了,他也不敢多問。蔡京城畢竟是峄縣人,就是碰到這樣的人冷不丁問了,他也會護着家鄉人的。”
胡老爺這次來杭州除了進貨之外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要清查一下商鋪的賬目。而這些賬目一直以來都是胡長平管理。但是,這件事真正要做起來很難,不光要拿出時間,還要精心細致,來不得半點馬虎。胡老爺畢竟六十多歲的人了,做起這件事來,根本力不從心。但這次的賬必須是要查的,在他印象中,胡長平已經有近三年的時間沒有向家裏交錢交賬了。即便有時墊付老家的進貨款,事後他總會找理由再從胡老爺的手中要回去。起初,胡老爺沒在意,可是随着時間的發展,濟寧、清河、天津的鋪子,這兩年也是出現這樣的情況,老二、老三、老四最近都很少往家裏交錢了。胡老爺已經感覺出了什麽,他們各據一方,自掌財權,大有獨立為主的姿态。這讓胡老爺既寒心也更有些擔心,寒心的是兒子們沒有本事闖業守夜,卻有本事在自己老子創下的天下裏各打算盤,自立王國,把一個大家要給甩了;擔心的是長此這樣下去,胡家的家業還能維持多久?梁恒健很理解胡老爺的心情,決定代為盤查杭州城內繼生堂所有的賬目。胡長平的表情有點不陰不明,用嚴厲的語氣對帳房先生說:“把這幾年的賬都拿來,讓梁總管核查。快去,一本都不能少!”
賬房先生很快就把一摞一摞的賬簿抱了出來,全部摞在賬房中一個大方桌上。胡長平不動聲色地看着梁恒健,随後客氣地做了個請的姿勢說:“梁總管,這是本地繼生堂三年來所有的賬,請你核查。”
胡長平說着,嘴角挂着一抹不屑,但滿臉卻是和善的笑。這個時年四十三歲的胡家大公子一向以溫善出名,胡老爺對他一向失望,除了溫善,胡長平似乎沒有特長了,永遠不溫不火,永遠不會與人相争。但就這麽一個人,胡老爺來到杭州以後才知道,他在此地的宅邸裏竟放了兩房小妾。當然,作為一個大戶人家的少爺來說,納個一兩房妾也算不得什麽,而且家裏那幾個兒子,在外邊哪個沒有私養的小妾。對于這一點,胡老爺不想對他們作任何指責,但是對于家裏越來越少的財政收入,他不能聽之任之下去了。胡長平自然理解老爺子的用意,要不是因為商鋪的查封,他真後悔此番請老爺子來杭城呢。
而此時,胡老爺正坐在杭州城內距繼生堂不遠的宅邸裏,頗有點心焦。雖然對于梁恒健的能力,他并不輕看,尤其她從吳知縣那兒回來以後,他對梁恒健就更打心眼裏佩服了。但是對于核賬這件事,他卻對梁恒健有點擔心,畢竟梁恒健從未涉獵過賬目的事。胡家在杭城共有五個商鋪,每一個商鋪每日每月都有自己的賬,可以說千頭萬緒,面對那些千頭萬緒,她能撥雲見月嗎?
胡老爺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關于賬目的事确實是一門專門的學問。胡家多少年以來,管賬房的都是上了歲數的有經驗的老者。他們精明、深謀,打得一手好珠算。也只有這樣,才能被東家欣賞接受。而梁恒健呢,她年輕不說,她從來沒有接觸過這些呀。其實,胡老爺還不知道,梁恒健在他胡思亂想的那兩個時辰裏就把那幾摞賬簿核查完了。那麽繁瑣那麽紛亂的賬目被她這麽短的時間內核查出來,連那個賬房和胡長平都驚得目瞪口呆,他們不得不佩服梁恒健的這份數學天才。算完賬後,梁恒健毫不客氣地對胡長平說:“胡大少爺——不客氣說,我也可以叫你長平。‘胡總管’只是老爺對外的一個解釋,事實上呢,我也是你的小姨娘。當然,胡家的事物我也确實一直在管着。所以,我不但可以呼你長平,也有權力教訓你:身為長子,面對胡家這麽多年的基業和威望,你應該替你父親來掌管這份家業,維護這份威望。惟有此,才能永保昌盛,守住家聲。可你呢,不但不勵精圖治,勤恭克簡,反而盡然帶頭幹起了這種中飽私囊無情無義的事情,竟然忘了家鄉的父老和祖宗,這豈不是置胡家于頹敗,置老爺于死地嗎?這樣做事,良心何在?公德何在?!……”
胡長平被她數落得面紅耳赤,竟然無言以對,只是尴尬地站在那裏。梁恒健最後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被他忽地一把扯住了胳膊,低聲哀求:“梁總管,求您不要把事情告訴父親,免得他老人家生氣。長平保證,以後絕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您的一番話提醒了我,我不能帶頭挖自己家的牆角。長平在這兒謝謝您的教誨”。
梁恒健嚴肅地審視了他半晌,才說:“你放心,我不會把這樣讓老爺生氣的事告訴他的。但我希望你能記住自己說的話,改過自新,為胡家勵精圖治,為你的兄弟做個好榜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