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從端侯府回來,蘇葉拒絕回到無竹居,安安靜靜地坐在堂屋裏的客位上。
一夕之間,她不僅不再像是平王府的女主人,甚至不如常來拜訪的賓客熟稔。
彼時雲淮晏重傷不醒,沒人敢擅作主張,只能由着蘇葉這樣呆坐了一整日。
一直到了深夜,雲淮晏醒轉過來,才被着白彥跑出來找她。
堂屋裏燈火通明,蘇葉和歡兒一左一右地趴在桌上睡着。她臉色雪白,襯得她一雙眼睛紅腫得更是厲害,發髻也是歪的。
她的五官本就不是淩厲的模樣,即使如今面色清冷,也不覺兇相,幾縷頭發散落下來,就顯得無助脆弱起來。
哪一個女孩遇見這樣的事情不會覺得無助?
雲淮晏輕輕嘆氣,擡手解下自己的輕裘将蘇葉裹住,彎腰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橫抱起往內院走去。
夜深人靜,整個平王府都已睡去,連沿着小徑的一排燈籠裏的燭火都是靜立不動的。
無風,草木便是無聲,府外有打更人的聲音由遠而近,又漸漸遠了。
夜色寧靜,所有的安寧恍如一場夢。
從堂屋到無竹居的這段路不遠不近,雲淮晏抱着蘇葉走得很慢。
蘇葉睜開眼時,在雲淮晏懷中仰着頭一眼便看見深藍的天幕上墜着點點星辰,半輪明月挂在天邊,流雲來去,吞吐間忽明忽暗。
那是極美的夜色。
她的目光往下落了落。
夜色昏昏,看不清他的臉色,她只靜靜地看着雲淮晏的側臉。
他瘦了許多,近在咫尺,熟悉而又陌生,面部瘦削流暢的線條一路勾到下颌,借着隐隐約約的燭火能看得見他絨絨的睫毛。
極力放輕了呼吸,蘇葉小心翼翼地維護着萬籁俱寂之中的片刻安寧。
悄無聲息地看着夜色中的雲淮晏,片刻後,她重新合上眼睛。
一顆眼淚從眼角悄無聲息地滑了下來。
對于蘇葉的蘇醒,雲淮晏恍若無覺。
他依然走得緩慢但平穩,在蘇葉重新閉上眼後,便輕輕将她的頭往自己懷中按了按。繼而他感覺懷裏的人克制地輕輕顫抖,有壓抑的哽咽聲被悶在這一個淺淺的擁抱之間。
把蘇葉送回無竹居時,屋子已經被錦瑟收拾過,雲淮晏受傷歸來時的狼藉已無處可尋。
蘇葉被輕輕放在床榻上。
二月春寒料峭的天氣,一路被雲淮晏護在懷裏,她并不覺得冷,反倒是雲淮晏為她掖被角時指尖劃過她的脖頸,是冰欺雪壓過一般的冷。
他反身去撥了撥幾步之外的炭盆,炭火噼裏啪啦地炸出幾粒火星。
片刻沉寂之後,蘇葉聽見他的腳步聲又近了一些。
雲淮晏在床沿坐下,燭火下看得分明,她的睫毛濡濕成一片,順着眼角延伸下來一道淚痕。
她閉眼假寐,他不去點破,聲音輕緩,仿佛在對着夜風低語:“過些日子等風頭過去,就送你走。我常年不在府裏,除了這裏,其他院子都荒着,你在這裏再住些日子,好不好?”
他擡眼環視了屋子一圈:“有什麽缺的,你跟劉伯說,我先走了。”
蘇葉的睫毛輕輕顫抖,卻依然閉緊了雙眼。
真是個掩耳盜鈴的傻姑娘。
雲淮晏苦笑,撐着床沿緩緩站起身,吹熄了蠟燭走了出去。
一扇門隔絕風雨,蘇葉自然不會知道,雲淮晏提着一口氣只撐到走出無竹居的那道拱門。
無竹居在平王府的東面,那一晚,平王府另一頭的安平居燈火亮了整夜。
白彥大半夜地被陸小勇着急忙慌地喊來,聽說雲淮晏一醒便出了無竹居,登時憋了一肚子火。可等他看見屋子裏的人愣是連說話的聲音都壓低了幾分,先是倒了丸藥塞進雲淮晏口中,繼而扯下他一直緊緊扣在心口的手細細把脈。
之後又是喂藥又是施針,折騰了大半宿,待到雲淮晏臉色終于緩和下來一些昏昏沉沉睡過去,白彥卻守在床邊,整整一夜沒敢合眼。
比平王府更不安生的,還有當今的朝局。
蘇淳私占土地、縱奴行兇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自上而下也牽扯了幾名官員。端侯府的案子還未定奪,邛州遞了折子上來,說是去年冬天瑞雪豐厚,今年驚蟄剛過,雪水融化發了春澇,邛州刺史黃盞親自坐鎮安排雪山腳下的百姓撤離時不甚落水殉職。
兩樁事情發生的時間相差無幾,一邊是天子腳下猶敢興風作浪,一邊是山高水遠不僅未曾作威作福,反而更是鞠躬盡瘁恪盡職守,對比鮮明。
再追下去,與蘇淳牽扯的官員,或多或少是經由蘇淳引薦,借着雲淮定的路子被調到京都裏來的。
而引薦那位黃盞恰恰是雲淮清。
雲恒并未因此指責雲淮定,但即使雲淮定有意拔擢這些人并非因為個人利害,一個識人不明用人不察的印象到底是落下了。
再之後,雲恒像是累了,下令蘇淳與蘇槙、蘇木之外的一衆人,該貶該罰,都交給雲淮清處理,他一概不再過問。
事實上,雲恒遲遲未對蘇淳與蘇槙定罪看似舉棋不定,是在等一個消息。
說到底蘇木還是姓蘇,他手中握着大梁最精銳長平軍,即使遠在北境,即使素來與端侯府不合,雲恒對他手裏的長平軍令還是不得不忌憚。
在查抄端侯府之前,他派往北境的人已經上路,無論如何這幾日也應該有消息傳回京裏了。
雲恒心裏盤算,待蘇家父子三人齊齊到場,再行定罪論處才更穩妥。
朝堂上的這些事,有雲恒的,有雲淮清的,橫豎是和雲淮晏沒什麽關系。
是以夾在寧王府與端侯府之間,平王府處在風波中心,反倒最是平靜。
雲淮晏閉門謝客,他本就不願意摻和朝局之中,如今更是退避,一則不想蘇葉頻頻聽見外面的風聲,二則他如今身子不好,傷病之中坐卧艱難,也實在拿不出幾分力氣來與那些人虛與委蛇地周旋。
于是,這些日子,也只有雲淮清能進平王府裏來。
可兄弟倆剛剛沏上茶還未說上幾句話,便因為蘇葉跑出府去的事情不得不終止談話。
雲淮清知道蘇葉在弟弟心中的分量,近來多事之秋,更是不敢耽誤,推說雲恒交代了事情要處理,立即推了面前的茶盞,起身便走,讓雲淮晏不必管他,趕緊牽了馬追人去!
劉伯來找雲淮晏時已經讓人備好了馬,他還記得前幾日蘇葉被陸小勇帶回來時的情景。
那日蘇葉當真是被陸小勇用一根繩子捆着的,慘白着一張臉,一雙眼睛腫着,眼瞳還是漆黑的,卻暗沉沉的沒有疑似光彩,往日裏多驕縱跋扈的一個小姑娘,像是一捧熱鬧的花一夕之間凋零委頓。
他想,總不能再讓人去把那丫頭綁回來吧。
街上姑娘賣的花枝,多捆幾回,折了花莖,花就該謝了。
往日裏蘇葉不拘小節慣了,一個姑娘家進出平王府從來不知避嫌,盡是從正門大搖大擺地出入,如今她嫁入平王府堪堪才滿一個月,對那些邊角暗門,總歸是不大了解的——這終究算不上是一場成功的逃跑——
她才溜出平王府沒多久,平王府的侍衛已經跟上來了。
他們三四個人成一隊,并不敢發了狠地追,蘇葉的馬快些,他們便跟上來些,蘇葉的馬慢一些,他們也按缰慢行,從始至終只遠遠地跟着,時不時落下一個人在沿途留些标記,片刻之後再交替着跟上來。
如此行進不到一個時辰,蘇葉聽見身後的馬蹄疾疾奔,有人狂奔而來。
她雙腿一夾馬腹,擡手揚鞭,輕輕一喝,馬渾身一震,長嘶一聲,蹬起馬蹄,鬃毛飛揚,迎風疾馳而去。
它已經很努力了,但這畢竟只是馬圈裏最尋常不過的一匹馬。
身後的人越追越近本就在蘇葉意料之中。
她不甘心地揚起手中短鞭,尚未落下,忽然手腕一沉,繼而虎口發麻,短鞭從她手中滑落,被躍上她馬背的人擒住。
馬匹絲毫沒有因為多負重一人而遲緩,依然發足狂奔着。
雲淮晏眉頭微蹙,一手将蘇葉攬住,另一手取握住缰繩。
蘇葉在他懷裏不安分地掙紮着要去将缰繩奪回來:“放開我!”
馬背之上颠簸中本就不穩,蘇葉掙紮間身子微側搖搖欲墜,雲淮晏攬住她的腰将她一把撈起,緊緊箍住她胡亂掙紮的手臂,沉聲道:“別動。”
雲淮晏待人一向溫和有禮,蘇葉印象裏從未見過他發脾氣。
順着冷風砸過來的聲音裏是顯而易見的怒氣,蘇葉下意識地松開手。雲淮晏稍稍按下缰繩,馬漸漸放緩速度,終于在一棵樹旁停了下來,在原地達達踱着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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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先這樣吧,頭疼犯了,明天再多補幾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