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近郊的山谷裏春意已經顯現出來了,蕩在山谷間的風還是冷的,可低矮的灌木冒了芽,生機勃勃裏一片新綠。
穿雲和蘇葉的那匹小母馬頭抵着頭挨在一起蹭着路邊的嫩芽,穿雲嚼着草葉,時不時擡頭往回看一眼。
順着它的方向便能看見不遠處一棵槐樹下站着的兩個人。
蘇葉一路狂奔而不得其法,在馬背上颠得發髻淩亂,實在狼狽。
兩個人沉默着對立了半晌,雲淮晏陰沉着臉将蘇葉拉得離自己稍稍近一些,仔細查看了一圈,确認她不過是看來狼狽,并未受傷,眉頭才稍稍舒展幾分,沉聲問她:“你要去哪裏?”
“我要去北境找大哥。”
如今端侯府覆滅,京中文武避之猶恐不及,蘇淳與蘇槙被捕獄中,蘇葉與雲淮晏也心生嫌隙,唯一能倚賴的便只有千裏之外的兄長。
她終究是自小被父兄捧在手心裏被保護得太好,爛漫純良,并未深想,蘇木雖然與端侯府不親厚,但到底是血緣至親,雲恒在處置端侯府時不得不忌憚蘇木手中十萬長平軍,此時蘇木又豈會還安然待在北境長平軍中?
二月初九下旨查抄端侯府前,雲恒便同雲淮晏商量過,此番事端涉及蘇家,蘇木是一定要召回的,長平群龍無首,長平軍令怕是要落到他手上了。
廟堂之高,君主最忌軍權獨大,表面上看來雲恒是借着端侯府的事收回蘇木的軍權,實際上究竟是不是他本就生了召回蘇木的心,才任由端侯府一事發展,誰又清楚呢?
這些事蘇葉沒能想明白,雲淮晏卻早已洞悉。
他甚至順着往下想了想,幾乎将自己驚出一身冷汗來——
以蘇木在長平軍中的影響,若非雲恒深信之人接手長平,長平軍怕是不久便要被裁撤個幹淨。
一個兼得雲恒信任與長平倚仗的人并不是易得的,這一步棋,恐怕在雲恒六年前同意雲淮晏進入長平軍時,便已布下了。
蘇木一身戰功,卻因家族過錯而受牽連。依大梁舊例,蘇木在長平軍主将位上獲罪,長平軍衆人是不至被牽連降罪的。
明面上雖然如此,但同袍之情有時更甚手足,他們的主将無過而獲罪,他們要再受皇室器重已是渺茫,特別是各營副将以上的将領,其中的大部分人,興許會在一兩年後便被以各種各樣的原因被調離前線,繼而或被降罪,或被逼辭官,之前金戈鐵馬下的生死榮辱按下不計,最終能保全性命全身而退已是不易。
戰場之上人命賤如草芥,朝堂之中性命亦無可惜。
蘇葉的一雙眼睛紅腫着,自那日從端侯府出來便未消退下去過,雲淮晏看着她,只覺得喉嚨裏發幹,那句話堵在口中半晌,才艱難吐出:“師兄如今并不在北境。”
“你別想騙我,大哥向來恪盡職守,他不在北境還能在哪裏?”
“父皇早已經下了道旨八百裏加急送往北境,要将師兄押回京中。”說到這裏,他頓了頓,盯了蘇葉看了片刻,才又接着說下去,“只是前幾日差使傳信回來,他并未在北境見到師兄,沒有人知道師兄如今的下落。”
蘇木下落不明!
蘇葉聞言只覺得耳邊一陣嗡鳴,仿佛溺水之人最後的一塊木板也要失去。
她愣了片刻,平複了一時的慌亂,心存僥幸:“大哥只是聽見風聲躲起來了呢?你怎麽就能篤定他此時不在北境?”
蘇葉的想法與雲恒如出一轍。
接到差使回信的當日,雲恒也是這樣說的,未見到人,人就不在北境了嗎?讓他再給朕找,掘地三尺地找!
雲恒說這話時雙目泛紅,雲淮晏垂手靜立一旁,只在心中祈望蘇木已經确實不在北境。
蘇葉仿佛找到其中破綻,緊緊逼問:“你怎麽知道大哥不在北境?”
“七殿下當然是知道的。”
回答蘇葉的不是雲淮晏,卻是幾步之外衛顧,他今日一身玄色衣裳,面色清冷,語氣冰涼,顯得尤為冷峻:“蘇将軍已經找到了,北境軍營四十裏地之外的野狼谷,發現一具屍首,被野獸啃食得面目難辨,但衣裳配飾與趙爾、錢多他們說的将軍二月初一離營時的裝束一致。”
想必衛顧也是剛剛得知這個消息,一刻也坐不住便來找雲淮晏。
長平軍金木水火土五營中任一個誰聽見這樣的消息,都無法風平浪靜,何況是一貫與主帥形影不離的庇行營主将衛顧?
衛顧目光幽黑,幾乎是要在雲淮晏身上盯出一個窟窿來。
蘇葉嘴唇顫抖,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衛大哥,你,你是什麽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衛顧面無表情,依舊盯着雲淮晏看,“趙爾他們說,将軍二月初一看了七殿下給他的錦囊後只交代一句他要離開數日,就匆忙離營。營地四十裏外的野狼谷,便是我們幾營主副将湊在一起也輕易不敢硬闖,如今将軍只身命喪野狼谷,殿下能否告知,那只錦囊裏究竟寫了什麽?”
雲淮晏鎮定回應:“不過是些家常閑話。”
“是什麽家常話,非要過了正月才能看?”衛顧步步緊逼。
衛顧猶記得那日城外送別蘇木,隊伍已堪堪将行,是雲淮晏猛然握住蘇木的手,朝他掌中塞進了一只青色錦囊,特意叮囑過了正月,方可打開。
雲淮晏不見氣惱,反而牽出來一點笑,這一線淺薄笑意看來實在是潦草凄涼。
他微微偏過頭看衛顧,眯了眯眼:“你在懷疑我?”
衛顧一向坦蕩,此時倒也不遮不掩:“我只是不希望我家将軍枉死荒野。”
長平軍雖向來和樂不分彼此,但人心總有偏向,比如庇行營向來都是最護着主帥的,即使如今衛顧被分到他麾下,其實一顆心還是向着蘇木的。
他的心也只是有些微的偏頗,并無殺伐兇戾的念頭。
因而,劍光猝不及防落入眼中時,衛顧一時怔忡,反應不及。
猝然有一泓劍光掠過雲淮晏與衛顧眼底,衛顧只覺得手中一輕,随身配着的長劍已被蘇葉抽出。
蘇葉的手纖細幼白,自小十指不沾陽春水,莫說是磨出繭子,連一處油皮都未曾層掉過。
而這只好看的手如今握在一柄長劍的劍柄上,劍是好劍,陪着衛顧出生入死近十載,劍身仍是雪白,劍刃猶有銀白色寒光。
蘇葉舉着劍,劍尖直指雲淮晏:“說,大哥的死是不是與你有關!”
“我永遠不會傷害師兄。”
“那只錦囊裏究竟寫了什麽?”
那是不可說的。
蘇木不傻,他在前線一向鞠躬盡瘁,要引他離開長平軍并不容易。
雲淮晏留給蘇木的話亦真亦假,也不過是仗着他關心則亂才能半虛半實地将他騙出軍營。
同樣的,蘇葉和衛顧也不傻,留給蘇木的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他們,一些事,便再也瞞不住了。
雲淮晏抿緊了嘴唇,一言不發。
蘇葉向前進了一步,劍刃上的銀光沒入雲淮晏青色衣袍,淺淺劃開皮肉,氤出淡淡血色。
林間只有他們三人,陽光落在劍身,反射出來的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衛顧并不去阻攔蘇葉,習武之人重義,心中憤憤時不免便有幾分江湖上快意恩仇的意氣。在衛顧看來,蘇葉是蘇木的妹妹,假使蘇木當真為雲淮晏所害,她為兄長報仇,也無可厚非。
他只問了一句:“陛下是否早就想要收回将軍手中的兵權?七殿下的錦囊是授意于陛下,還是自己想要助陛下一臂之力?”
雲淮晏苦笑:“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并沒有替父皇算計師兄。”
“我只問殿下一句,将軍離營,可是因為您那只錦囊裏的東西?”
雲淮晏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密密覆蓋上去。
有片刻的沉默,林中的風也是悄無聲息的,空氣中是春日裏的草木芬芳,可四下卻寂靜如死。
“是……”
雲淮晏的話音還未落盡,蘇葉手中的劍已經向前挺去,雪白的劍刃破開一線血光,殷紅在雲淮晏青色衣裳上層層暈染開來。
蘇葉的劍尖本抵在他的心口,卻在刺入他身體的瞬間向右偏移了幾寸。
她到底還是不忍傷他性命。
血光漫散,雲淮晏臉色霎時雪白,看着蘇葉的目光中露出驚詫,身子晃了晃卻強撐着沒有倒下去,反而擡手用盡了最後力氣在她頸後劈下一記手刀,攬住她軟倒的身子退了幾步靠在樹幹上,才順着樹幹緩緩滑到下去。
衛顧抱胸站在幾步之外冷眼看着。
雲淮晏一手握住劍刃,稍稍一折将長劍折斷,只留下傷口處的一小段劍身,被他的長袍與披風稍稍遮擋并不顯眼。
他偏過頭去咳出幾口血,朝衛顧招招手。
衛顧冷着一張臉向他走近幾步。
“師兄向來疼愛這個妹妹,你也是知道的。如今除了平王府,無處能能容得下她。請你務必将她送回平王府。” 雲淮晏幾乎要說不出話來,費力喘息着,臉色慘淡已極,顯露出晦暗的死氣來,他将被折斷的劍遞給衛顧,歉然一笑,“抱歉……讓……劉伯……賠給你……”
他折斷的劍卻要劉伯來賠。
想是他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幾分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