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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京都內城裏的宅子也是可以荒涼至此的。

雨水已過,春分将至,本是姹紫嫣紅開遍的時節,德勝街的這一處卻似乎是被春日遺忘了。

端侯府的匾額還在,門前素白的粗布低低垂着,那些纏繞白布條的雕梁畫棟,幾日之前才挂着迎風彩綢歡歡喜喜地将他家二小姐嫁到平王府去。

樹倒猢狲散,除了幾個端侯府的老人,大多數丫頭小厮已經連夜收拾了行李離開。

雲淮晏走進端侯府時,沒有人阻攔,也沒有人引路。

不過幾日光景,花繁葉茂的庭院已經顯露頹敗,無人打理的花木枯敗紛雜,枯枝敗葉之□□院深深更顯得空曠寂寥。地上是狼藉的殘葉落花和冥紙焚燒之後的灰燼,風起時微微顫抖着,堂屋裏潦草搭起的靈堂中細細的哭聲随風飄出來。

最是和煦的春風,也吹不散這座盛極一時的宅子裏的陰雲。

靈堂裏人不多,如今局勢不明,往日裏與端侯交好的官員大多避嫌不肯來,蘇木遠在北境,在場的也只有蘇葉、蘇槙和一些協理治喪的端侯府舊人。

雲淮晏走進靈堂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他取三支香,對着燭火點香時,手腕被一條細細的軟鞭緊緊纏住。

他認得這條鞭子,這是兵器榜上排名第四的金絲軟鞭,他托白彥去向天山老人求來送給蘇槙的。

順着軟鞭看去,他一眼便看見蘇槙通紅的雙眼死死盯着他。

雲淮晏回想起他上一回見蘇槙時,他還是一個溫和少年,每每見到他,眼裏會發出光來。

那時他看他的目光,與此刻是全然不同的。

過去終究不可追及,雲淮晏心中不盡唏噓,低聲道:“小槙,先讓我吊唁夫人吧。”

蘇槙分毫不讓,軟鞭越纏越緊,雲淮晏手腕上一陣熱辣辣的痛。

“小槙。”

蘇槙身旁跪着蘇葉,她已經換下了從平王府裏穿出來的素白衣裳,換上粗糙麻衣,垂着頭安安靜靜地為她的母親焚燒紙錢。

聽見動靜,也只是低低地喊了蘇槙一聲,從頭至尾也不曾擡起頭來,更妄論看雲淮晏一眼。

蘇葉靜得仿佛不存在,纖細單薄的身子在煙霧燭火中仿佛一道要散去的影子。她的聲音裏沒有情緒,越是沒有情緒,雲淮晏就越是擔憂,他站在距她幾步之外,猶豫再三,還是沒有向她伸出手。

被蘇葉勸住,蘇槙恨恨收回軟鞭。

雲淮晏恍然回神,收回落在蘇葉身上的目光,擡手點香。

死者為大,他恭恭敬敬地奉上三炷香,緩緩走到蘇葉與蘇槙面前,“節哀”兩個字尚未出口,蘇槙的鞭子已經迎面劈來。

雲淮晏堪堪側了一步,伸手握住鞭子。

“不要吵到娘。”蘇葉眼皮也不擡,聲音清冷,“要打出去外面打。”

如今父母都不在,蘇葉的話蘇槙還是聽的,卻在收回鞭子的瞬間灌了十成的內力上去,抽回鞭子的瞬間,軟鞭末梢劃過雲淮晏胸口,一線血色在一襲白衣上漸漸暈染開來。

蘇槙也是自小習武,雖然不比雲淮晏和蘇木真刀真槍上過沙場,但秋獵之後雲淮晏一直傷病纏綿,哪裏受得了蘇槙全力一擊。他往後撤了一步,沒能徹底卸掉軟鞭來勢中裹挾的霸道內力,只覺得胸口被猛然一撞,氣息一窒。

生生受了一鞭,雲淮晏臉上霎時退盡血色,抿緊了雙唇仍能看見雙唇之間隐隐有血色要溢出。他僵直着身子站了片刻,忍不住側過頭去擡手掩住唇輕輕咳嗽,再垂下手去,唇色與臉色一例慘白。

“香也上過了,七殿下請回吧。”蘇葉低着頭一張一張往火盆裏添紙錢。

端侯夫人待人接物向來周到,突然不明不白地慘死獄中,端侯府為之憤憤是難免的。

她所牽涉的謀害雲淮清一案由雲淮晏負責清查,在踏入端侯府之前,雲淮晏已經預想到他于端侯府必定是不速之客。

偏偏蘇葉是他不得不來的理由。

雲淮晏壓制下胸口翻湧的腥氣,耐着性子同蘇葉說話:“小末,我來接你回家。”

蘇葉依然眼皮也不擡:“這裏就是我家。”

雲淮晏嘴唇動了動,還未吐出一個字,便倉皇擡手掩住唇,側過頭去劇烈咳嗽。衣袖雪白,濺落上簇簇豔色,分外驚心醒目,可蘇葉已經不肯再看他一眼,在這之後的很長時間裏,蘇葉都不肯将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

假使她肯稍稍留心,假使她在他身上的心思抵得上之前的萬一,她決計不會任他日複一日孱弱,也決計不必待到山窮水盡時追悔。

“天色不早了,收拾一下就出來吧,我在外面等你。”

雲淮晏身形不穩,留下這麽一句話,幾乎是落荒而逃。

初春時節,天色依然暗得極快。

這一日端侯府門外的燈籠都未及點亮,暮色落下,端侯府外是一片漆黑,只有雲淮晏的馬車上懸了一盞燈。

車廂裏備着幾個暖爐,比外邊要暖和得多。

爐子燒得再旺,雲淮晏還是渾身發冷。他靠在車廂的一角,臉上是毫無生氣的白,他幾乎連坐的力氣都沒有,合着眼斜斜倚着幾層軟墊,一手攥緊握成拳死死抵在胸口。

他自然知道,蘇葉不會因為他的一句話便乖乖出來。只是那時他幾乎是他逃出來的,被錦瑟扶上馬車,才松了口氣,放任自己短暫地昏厥過去。可心中有挂礙,即便是昏迷也不得安生,不到半刻鐘雲淮晏便悠悠醒來,不顧錦瑟與陸小勇反對,執意在端侯府外等蘇葉。

一等便又是大半個時辰。

傷勢沉重,雲淮晏手裏一塊帕子已被血色濡濕,咳出來的零星血花濺在白衣上,是白雪皚皚中數點寒梅般的詩書意境。

可惜此時車廂裏氣氛沉悶如死。

雲淮晏意識已昏沉,眸光漸漸暗下去,卻又幾番掙紮着亮了亮。他的眼睫緩緩落下,細碎眸光漸漸熄滅,錦瑟正打算跟陸小勇商量先斬後奏先将馬車駕回去,卻不料雲淮晏身子猛然抽搐了一下,繼而皺緊眉頭按着心口,他咬緊了牙關卻還是溢出幾聲□□,大股鮮血從他口中湧出,落滿雪白衣襟。

“殿下!”錦瑟驚呼,小心翼翼将他扶起來讓他半靠在自己懷中,扭頭朝外面喊,“陸小勇,駕車,快,回王府!”

雲淮晏握住錦瑟的手腕,手指冰涼。

錦瑟急得落下眼淚來:“已經這樣了,別等了,先回去吧!”

雲淮晏微不可查地點點頭,費力喘息:“讓陸小勇……去……綁也得把她綁回去……”

他掙紮着擡眼看向車外的方向。

春寒料峭,怕他着涼,錦瑟特意讓人将車廂封得嚴嚴實實,這一眼,他實在看不見什麽。

目光暗了下去,雲淮晏的眼前一片迷蒙,拉着錦瑟的手緩緩滑落下去:“我知道她舍不得……可我……等不她了……”他的手滑落下去,頭頸軟軟向後仰去,終究是敵不過傷重的昏沉陷入昏睡。

錦瑟抹了把眼淚,将雲淮晏的話轉告給陸小勇,一刻不敢多待,讓車夫立即駕車往平王府趕去。

——————

正月二十八,端侯府二小姐嫁入平王府,這是當今聖上金口玉言賜的婚,端侯府錦上添花,風光無限。

二月初五,端侯夫人被指謀害寧王,與端侯雙雙入獄。當晚,端侯夫人獄中自缢,以死自證清白。

二月初六,端侯被指私占土地,縱奴行兇,依然收押獄中。

二月初九,端侯夫人出殡次日,溫冀親自率禁軍查抄端侯府,抄出暗室裏金銀珠寶若幹,坐實了端侯蘇淳貪贓的罪名。

同日,溫冀還在暗室裏發現幾本南昭文書籍被格外仔細地藏在暗格之中,找京都的南昭人翻譯過後,呈給雲恒,雲恒勃然大怒,當即下令禁軍嚴加看守端侯府,不許任何人出入。

随即,端侯世子蘇槙收押獄中,宮裏發了八百裏加急往北境,将端侯府長子蘇木即刻押送回京。

而端侯府二小姐已經外嫁,逃過一劫。

至此,幾代榮寵的端侯府一夕敗落。

端侯府根基不淺,若不是雲恒的意思,幾日之內萬萬不至于落得這樣的局面。

可明明這距離雲恒指婚雲淮晏與蘇葉不過短短一個月,聖意難測,沒有人知道雲恒究竟是怎麽想的。

人總是健忘的,如今蘇淳與蘇槙齊齊入獄,之前端侯夫人自缢一事惹起的風波漸漸無人關注,端侯府的審訊定罪反而成了滿朝官員私下的話題。

後來的這些事,雲淮晏已不牽涉其中,平王府雖與風波中的端侯府離很近,卻依然風平浪靜。

凜冽寒冬過去,春日的影子漸漸清晰起來。

只可惜有些富貴繁盛的花,凋零在了去歲最冷的北風裏。

端侯一家入獄後,雲淮清得了清閑,又擔心蘇葉鬧得平王府不安生,不時便來看看雲淮晏。

其實,自那日雲淮晏将蘇葉從端侯府綁回來,她便像是委頓的花草般,沒了生氣,不哭不鬧,不言不語。

春色如許,花園裏的草木層層染上新綠,萃雪亭已經名不副實,看不見一點冬雪的痕跡。

亭子裏設了茶席,紅泥小爐上咕嚕嚕煮着今日早晨錦瑟帶人從花瓣上收下來的露水,一只蒼白瘦長的手執起分茶勺,将茶湯盛入杯盞中。

雲淮清靜靜盯着那只手。

那是一雙骨骼挺直修長的手,卻不是一雙精致好看的手,手掌翻飛間能看見指腹虎口上的厚繭和掌心的傷疤。順着手背看上去,便是雲淮晏從厚重的披風大氅裏探出來的一雙瘦長的手臂。

雲淮清記得他的七弟十來歲的時候像一只小火爐,每年初春最早脫下冬衣,隆冬最遲換上棉袍。

而如今春色已鋪了大半個園子了,他的七弟還裹着大氅。

“晏兒,你看着又瘦了。”雲淮清輕輕嘆氣,“怎麽回了京,反而一日比一日單薄?哪裏覺得不好你跟我說,你想要什麽我去給你找來。”

雲淮晏笑了:“三哥你這是要把我養成纨绔子弟。”

“那又如何?”雲淮清挑眉,“我自己的弟弟我願意寵着,誰管得着!”

雲淮晏低着頭只管笑,為雲淮清面前空了的杯盞續上水,悶悶地沉默了一會兒,問他:“關于蘇淳和蘇槙的發落,父皇的意思是?”

事情也拖了有幾日了,相比之前查抄端侯府查抄的雷厲風行,蘇淳父子入獄,定罪則顯得有些拖沓。

到底是老臣,到底是故人,興許雲恒也有不舍得。

被雲淮晏這樣一問,雲淮清忽然想起一件一直想要問他,卻找不到機會談起的事。

他盯着弟弟略顯蒼白的臉,心中滑過一絲不祥:“那日溫冀在端侯府裏搜到南昭書籍及書信中有一本藥書,請人翻譯過後,裏面提到蛇信草與斷腸散交融,此毒無解。晏兒,之前白先生說我體內仍有斷腸散餘毒,我當日所中的并非蛇毒,而是蛇信草與斷腸散相融而成的無解之毒,是不是?”

雲淮晏愣了愣,盯着雲淮清看了半晌,似乎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說的話,旋即哈哈一笑:“三哥不去說書真是可惜了。如果像三哥說的,那種毒那樣厲害,三哥此刻還能在這裏與我喝茶?”

“這便是我要問你的,我此刻為何還能與你在這裏喝茶?”

雲淮晏低着頭把玩空空的茶盞,他早已篤定不會讓雲淮清知道此事,甚至在為他解毒之初就想好了借口。他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盞,正要開口,萃雪亭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雲淮晏與雲淮清一同轉頭看去。

劉伯神色慌張甚至沒顧上行禮:“王妃,王妃搶了一匹馬,闖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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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就這樣吧,明天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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