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裏王侯将相那樣多,一座一座深宅大院,此時最不歡迎雲淮晏的定是眼前這一座。
畢竟是最得寵的七皇子,有怎樣的怨怼,也不至于讓雲淮晏等在端侯府外。
于是他被恭恭敬敬地請進府裏,入了堂屋,丫頭規規矩矩地俸了茶。
此時是三更天與四更天之間,尋常人家還在安眠,可端侯府燈火通明,徹夜難眠。
雲淮晏端起茶盞的手有些顫抖,蓋碗與茶盞相互碰撞響聲清脆,在氣氛暗沉沉的端侯府中十分刺耳。錦瑟伸手接過他手上的茶盞,小心用蓋碗撇去茶水上的浮沫遞到他嘴邊,雲淮晏就着錦瑟的手抿了幾口茶水,胸口翻騰的腥氣才稍稍停歇。
猝然,擋風的棉布簾子被揭開,冷風灌進來。
雲淮晏推開茶杯,被風激得忍不住咳嗽起來。他掩着唇,卷着衣袖将唇上溫熱的腥氣擦淨,勉力站起身,朝來人伸出了手:“小末,我來看看你。”
蘇葉側過臉去,冷着臉往裏頭走,仿佛沒看見他伸出的手,與之堪堪擦身而過,漠然道:“家裏出了些事,家父家母無心會客,望平王殿下見諒。”
“無妨。”雲淮晏的語氣有些不自然。
她多少年沒喊過他“平王殿下”,她多少年不曾同他這樣生分,于是他一時也不大清楚該如何同這樣的她說話。
他的手指是褪盡了血色的白,垂下眼簾蓋住眼中情緒,收回手,朝陸小勇使個眼色,示意他帶着錦瑟到外面等着。
錦瑟掩上房門,廳堂中有短暫尴尬的沉默。
雲淮晏問:“蘇槙還好嗎?”
“勞殿下關心,舍弟……”四下無人,問及蘇槙,蘇葉終于忍不住,看着雲淮晏便是滿腔怒氣,“你好意思問?他好不好跟你有什麽關系?”
頓了頓,她咬着牙恨不能将雲淮晏身上盯出來一個窟窿:“不,你敢說這件事跟你沒有關系?”
當真是關系匪淺,若不是他将人扣在桐華山下,若不是他毒發昏迷消失七日,蘇槙又怎麽會铤而走險,不慎重傷?
可如今,雲淮晏也只能說一聲:“抱歉。”
“抱歉有什麽用?你為什麽要把他扣在桐華山?三番五次請不來白先生是不是有你從中阻攔?我知道你向來看不慣爹娘疼愛小槙而忽視大哥,可性命攸關的事情,你當真如此狠心?哪怕白先生早來一個時辰,一刻鐘呢?也許小槙就能被治好!他還不滿十六啊!”
蘇葉氣得發抖,那是她唯一的弟弟,是從小跟條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後的人,是還身量沒一把刀高就拍着胸脯說,會永遠保護姐姐的人。
為什麽偏偏是他受了傷?
又是為什麽是她眼前的人,她放在心上十八年的人,偏偏是他造成這場意外。
看慣了沙場獵獵白骨的人并不會太在意這樣一個與他無甚關聯之人的傷情,雲淮晏看着整個端侯府的燈火明亮,卻并不焦心蘇槙的傷情,反而又替蘇木覺得委屈。
端侯世子,無非是生在了端侯夫人的腹中,便平白地比旁人高貴出許多嗎?人人憂心這個小侯爺的傷勢,可蘇木南征北戰,血染銀甲,一身傷病,幾番生死,又有誰在牽挂?
心裏是這樣想,面上神色與憂心如焚的蘇葉便大相徑庭。
其實,蘇葉的情緒雲淮晏十分理解的,将心比心,三哥出事時,他不見得能比她冷靜多少。
雲淮晏與蘇槙并無深交,看着蘇葉的模樣,反倒更覺心疼。他靠近一步,雙手扶住她的肩膀,見她沒有推開,緩緩将蘇葉攬入懷中:“小末,會沒事的,都會好的。”
眼淚已經忍了一整天,這時才痛痛快快地流出來,蘇葉靠在在雲淮晏懷中哭得抽噎。
今日一早她去過平王府回來,剛剛踏進門就聽見娘的哭聲。
端侯夫人與蘇木的關系一向糟糕,除了蘇葉,蘇木對端侯府并無過多情感,将蘇槙送到端侯府外便離開,甚至沒有入府一步。
蘇槙重傷不醒,蘇木不聞不問,母親驚懼之下只不住哭泣,能和父親商量的人只有蘇葉。
從知道蘇槙出意外時起,她硬是強忍着沒掉一滴淚。
對于自小父兄捧在手心裏的姑娘來說,這已經是頂天的大事兒了。其實在聽見有人來報“平王殿下來了”那刻,蘇葉就有些委屈想哭。
可是爹娘的眼神有些古怪,她才想起來,能讓她賴在懷中痛哭的這個人正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為什麽偏偏是你……”
雲淮晏輕輕拍撫着她的後背,翻來覆去卻還是只能說:“抱歉。”
“我不要聽抱歉,我要小槙好好的。”
“白先生怎麽說?”
蘇葉反而笑了:“白先生說,小槙不僅站不起來了,頭裏還有血塊,随時可能危及性命。平王殿下,這局面,您還滿意嗎?”
這話簡直是在無理取鬧。
雲淮晏皺了皺眉頭。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蘇葉小聲解釋,“可是小槙總是無辜的,除了你,我不知道我還可以怪誰。我見到你,便會想到小槙躺在榻上的模樣,我便覺得,小槙會怪我。阿晏,我,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麽辦?”
蘇葉的問題無解,蘇槙将是一道永遠橫亘在他們中間的傷疤,無法繞開,無法忽視。雲淮晏加重了手臂上的力氣,将蘇葉緊緊箍在懷中,仿佛稍稍一松手她便會掙脫再不回頭。
“淮晏哥哥。”她捉住他的衣襟輕輕喊他。
這樣的稱呼,讓他們想起蘇葉十五歲之前的時光。
那年蘇葉快要過生辰的時候,蘇木接管長平軍,十七歲的雲淮晏頂了他的位置成了先鋒營的主帥,兩人出征歸來,入朝受賞。
雲淮晏讓人用雲恒賞賜的上好東珠鑲了一支金釵送給蘇葉,說她馬上及笄了,便可以挽起頭發來。
他送她回端侯府,那一日他們在德勝街上走了好久,一直看到端侯府大門了,雲淮晏才鼓起了勇氣同她說:“小末,你及笄後不要急着嫁人,等我立了軍功回來娶你,好不好?”
從她紅着臉答應了一聲“好”之後,她便再沒有這樣喊過他,她學着大大方方地喊他的名字,或者學着尋常姑娘呼喚心上人一般溫順如水地喚一聲“阿晏”。
她今日驟然換了稱呼,雲淮晏心中驀然一空。
接着,果然便聽見她說:“我們最近還是不要見面了吧。”
蘇葉的話剛剛說完,敲門聲恰好這時候響起,等不及房裏的人發話,門就被推開了。
白彥沉着臉闖了進來,伸手便朝雲淮晏的手腕探去,被他不動聲色地躲開。白彥怒氣更甚:“你怎麽來了?”
雲淮晏卻不接他的話,反問他:“蘇槙怎麽樣?”
“暫時死不了。”白彥心不在焉地回話,目光卻落在雲淮晏臉上來來回回打量。
大約是因為還發着燒,他臉上竟浮着一抹紅,只是唇色慘淡着實是騙不過人。
白彥早料到會這樣,雲淮晏只要一醒發現自己不在他身邊,定然會起疑是雲淮清出了事,陸小勇和錦瑟無論是否告訴他實情,他都不會肯乖乖躺在床上。
“那他醒了嗎?”
白彥看了蘇葉一眼,剛剛這小丫頭還趴在雲淮晏懷裏哭,怎麽他一進來,兩個人之間隔了那麽遠的距離,幾天不見,蘇家丫頭倒是懂得害羞了。白彥捋了捋胡子,搖頭:“他腦子裏的血塊要慢慢散,我留了方子,他若明日戊時還未醒來,丫頭,你再讓人來找我。”
“蘇槙情況緊急,先生便留在這裏,待到他情況穩定了,再回王府。”
話是雲淮晏說的,卻正戳中了蘇葉心中所想。
可她卻沒料到白彥會那樣生氣。
“不行,我現在就要回去,你小子也得跟我回去。”
“我以大梁皇室第七子的身份,要你留下來。”
幾十年百草谷谷主寧景深與大梁女帝雲盈伉俪情深,寧景深給百草谷立下規矩,大梁皇室有所求,百草谷醫者不可袖手旁觀。
白彥瞪着雲淮晏,氣得胡子抖了抖:“你居然因為這種事跟我擺起架子來。好,留下便留下,錦瑟,你聽見了,是你家殿下讓我待到世子情況穩定了再回去的,到時候你們可別來求我。”
雲淮晏攔下錦瑟:“自然是我說的。”
說話間又轉過身去看着蘇葉,雲淮晏将手擡起幾分順勢理了理她鬓角的碎發,安慰她:“有白先生在,你放寬心。”
話到這裏,雲淮晏停頓了一下,側過臉去眉頭蹙了蹙咽下翻湧的腥氣。
他自然是想要陪着她的,但是從平王府到端侯府這一路折騰已經快要耗光了他的力氣,身上每一處傷都火辣辣的疼,連髒腑間的悶痛也愈演愈烈。
有一個蘇槙已經夠了,若再多個人倒在她面前,這姑娘怕是要發狂。
雲淮晏驟然收回手,卷着衣袖抵在唇邊咳了兩聲。他今日穿着的衣裳近乎玄色,袖口噴濺上的一點濡濕色澤難辨,而蘇葉心裏有氣有怨,目光也并未落在他的身上。
于是,他胸口那團沒能壓抑住的血腥氣,得以徹徹底底藏了起來。
雲淮晏将手背到身後去,用力朝蘇葉擠出一絲笑:“我先走了,好好照顧自己。”
彼時蘇葉并不知道,他背負着什麽樣的傷痛轉身。她也不知道将白彥留在侯府只身離去,他又将面對什麽樣的兇險。
那時,她心中對他只有滿腔怨怼。
他惹下的禍事,那麽多人受到牽連,那麽多人為此奔波,他卻拂袖而去,衣袂翩然。
接下來的兩日,白彥當真便在蘇槙的起居院落中住下,施針煎藥皆是親力親為。
蘇槙已無性命之虞,身上的傷即使是白彥也無計可施,他在第二日醒來後靠床半卧郁郁寡歡,白彥不知如何寬慰,臨走前叮囑蘇淳蘇葉派人好生看護着。
蘇淳要親自送白彥,被他婉拒了。
白彥朝着蘇葉努努嘴:“侯爺,老夫的藥箱有些沉,可否讓二小姐幫我提一程?”
這意思是要一路送他回平王府去?蘇葉別別扭扭地站在蘇淳身邊,不肯答應。
蘇淳拍拍女兒的肩膀道:“小末,你就替爹送送白先生吧。”
侯府的馬車內飾看起來比平王府的還要精致些。
不過幾日,深秋已轉為初冬,車裏已經換上了狐皮墊子、羊絨毯子,鎏金小手爐也用緞子細細包裹了一圈。蘇葉捧着手爐縮在車廂角落不肯說話。
“丫頭,你是生他的氣,還是生我的氣?”
蘇葉撇嘴:“先生是舍弟的救命恩人,我自然不敢生先生的氣。”
“你弟弟已經沒事了,一會兒你也去看看他,好不好?”
蘇葉輕哼一聲:“我為什麽要去看他?”
為什麽要去看他?白彥忍不住苦笑,你只道他策馬揚鞭少年英才,卻不知他如今病骨支離沉疴難愈,見一面便是少了一面。後來白彥一度懊悔至極,如果他不是那麽聽雲淮晏的話,如果他身邊的人知道他只是活着便已足夠艱辛,是不是他們會在這段日子裏對他好一些?
“端侯沒有告訴你,陛下打了他?”
這件事顯然蘇淳沒有告訴她。
蘇淳與齊王雲淮定一向交好,也是擁立雲淮定的群臣中最為德高望尊的。在諸皇子中,盡管雲淮晏軍功卓絕,但蘇淳斷定被雲恒推上風頭浪尖的人必然不是他屬意的皇儲人選。獨女蘇葉嫁給雲淮晏,倒不如嫁給大皇子雲淮定,親上加親。
這一回,借着蘇槙的意外,蘇淳正想讓蘇葉與雲淮晏之間生出嫌隙,漸行漸遠。
自然,他不會告訴蘇葉,雲淮晏傷重已經兩日稱病未上早朝了。
白彥側目看蘇葉的神情,慢悠悠地接着說下去:“聽陸将軍說,五十軍棍這麽重的刑罰,即使是在長平軍中也是十分少見的,一個不留神,重傷致命也是有的。”
果然蘇葉皺起了眉頭,咬着嘴唇忍了忍,旋即挪到白彥身邊,追着問雲淮晏的情況。
白彥搖搖頭:“我被他丢在端侯府兩日,哪裏知道他現在怎樣?不過錦瑟他們沒來找我,我想,他大致是還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