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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白彥所說,雲淮晏還是活着的。

卻也只是活着而已,活得并不算太好。

百草谷的傷藥很靈,不過兩三日背上的傷痕看着已不吓人。錦瑟墊了幾層輕軟的褥子,雲淮晏也漸漸能半卧着休息,不至俯卧在榻氣悶得無法入睡,可三青絲損毀下的身子在刑罰之後終究沉積難返,連陸小勇這樣粗心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他家将軍不大好。

可偏偏蘇葉就是看不出來。

她進無竹居的時候雲淮晏已經在屋檐下等她,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衫靜靜立着,目光沉沉,看着她端着白彥托她送來的一碗湯藥離他越來越近。

她終于站到他面前,他們之間隔了一級臺階,蘇葉伸長了手将那碗湯藥舉到他面前:“白先生托我送過來的,東西送到了,我這就走了。”

雲淮晏應了一聲,便伸手去接,将她的手扣在碗的邊沿不讓她将手縮回去,另一只手取下藥碗,這手順勢将蘇葉的手握住:“白先生難道沒交代,讓你看着我喝了藥再走嗎?”

說話間仰頭喝下湯藥,蹙了蹙眉,又極快的舒展開,随手将藥碗一丢,藥碗穩穩落在幾丈之外的欄杆上。

蘇葉看着他,身手利落舉手投足間與平日無異,哪裏有受罰傷重的模樣?也是,陛下向來對他護短得緊,即使真是罰了五十軍棍,難道還真的會結結實實地打?

蘇葉心道,白先生是吃準了自己關心則亂,要上演一出苦肉計吧,可笑的是這兩個人也不提前通個氣兒。

“你喝完藥,我就先走了。”她依舊冷着臉,神色并未和緩半分。

可一只手還被雲淮晏握在手中,她用力掙了掙,沒能掙脫半分。

“上回你來,說要去吃城西那家烤羊肉,我今日帶你去好不好?”

蘇葉這時才注意到,雲淮晏果然是一身外出的打扮。

要去城西吃羊肉,還是她上回來平王府找他時的事,這幾日發生了太多事情,此時回想起來竟仿佛隔了許多年那樣的遠。

她低下頭看自己的足尖,并不願意擡頭看他,自然也就看不分明他異于尋常的慘淡臉色,直截了當地拒絕:“我現在不想去了。”

“陪我去,以後我可能……”

“不要。”未等他說完,蘇葉便出聲打斷,“我要回去了。”

即使還未見到白彥,看着蘇葉如今的态度,雲淮晏也大致能料想蘇槙的情況恐怕不會太好。

該要提及的事終究是要面對,他松開握着蘇葉的那只手,聲音發澀:“蘇槙怎樣?”

蘇葉低着頭,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聽見她輕輕笑了一聲:“你知道嗎?小槙一直很欽佩你和大哥,得知今年秋獵的時候你和大哥都會在京都,他是很高興的,他苦練騎射,總想着有一日能有機會同你和大哥比試。可是今年秋獵你和大哥都沒有參加,而往後,他也沒機會參加秋獵了。”

聽了蘇葉的話,雲淮晏心裏有些難受。

他平素是個極為護短的人,因為蘇木的關系,便覺得蘇槙怎麽樣都不好,其實他與蘇槙也不過只有過幾面之緣,看着那個錦衣小公子,他總是先入為主地覺得他與京中纨绔并無區別。

原來,他胸中另有大志。

看着雲淮晏神色微變,更重的話,蘇葉便沒有再說。

她也知道這事的責任不能全怪在雲淮晏頭上,三皇子突發意外,他扣押衆人本也無可厚非,只是那之後的長長七日,他去向成迷終究沒有個交代。若不是被扣押七日之久,蘇槙等人又豈會铤而走險借着大霧趁機逃離?

蘇葉問他:“桐華山下的人等了你七日,那七日,你去了哪裏?”

那七日。

是他無法解釋的七日。

和給雲恒的答複,雲淮晏低頭苦笑:“那七日我就在府中哪裏也沒去,那日你不也是在府裏找到我的嗎?我送三哥回來,母後不讓我進寧王府,我索性逼白先生和我一起躲起來,不為三哥診治,和母後賭氣……”

他的話音與一記耳光同時落下。

雲淮晏被蘇葉打得站立不穩,側了一步靠到柱子上去。他的膚色本就十分白皙,常年征戰風吹日曬,也依然是膚若凝脂的模樣,蘇葉的指印在他臉頰上慢慢浮起來,紅色的掌痕醒目異常。

哪裏有人膽敢這樣對他,可是雲淮晏卻沒有動怒,靠着柱子站着,抿緊了唇沒有說話。

仿佛是一拳打到了空氣裏,自蘇槙出事以來,雲淮晏的态度不可謂不好,親自登門探望,把白彥留在侯府為他診治,如今面對蘇葉的責難也一聲不吭地受着,蘇葉心裏還是不痛快,卻又實在發不起脾氣來,扭頭便要走。

雲淮晏下意識地還是想去拉她,可伸出手,堪堪掠過她的指尖,他又将手收了回來。

明明再往前一寸,他便能握住她的手,明明稍稍用力,他便能将她拉回身邊,可是雲淮晏将手收了回來。胸中翻騰起腥氣,一陣刺痛紮在心口,他忽然意識到他如今一身傷病,性命不過寥寥數年,若是蘇葉執意要走,他又何苦留她?

蘇葉不知雲淮晏心中掙紮,說要走,便當真果決轉身。

因為走得太快匆忙,在将要拐出門的時候,同冒冒失失從外面趕過來的陸小勇撞到一塊兒。

陸小勇一身精壯結實的腱子肉,習武之人底盤更是沉穩,自然沒有被蘇葉撞倒在地的道理,反倒是蘇葉退了幾步,站立不穩便要仰面摔下去。

陸小勇有點懵,還沒來得及伸手去扶,就見一個青色的身影極快的閃過來。

雲淮晏提着一口氣幾步落在蘇葉身邊,一手卷在她腰間,另一手扶住她的手臂,将她整個人帶起,扶着她站穩了,才松開手,替她理了理衣裳,嘆口氣:“不要急,我不會攔你不讓你走,慢慢走。”

這邊同蘇葉說話還是輕聲細語,轉過頭看陸小勇卻不悅地皺起眉頭。

他的臉一板,陸小勇便整張臉皺成一團,連說話都打了磕巴:“我我我我……”

雲淮晏懶得聽他說完,将蘇葉往前推了推:“你送蘇姑娘回去。”

“可是您……”

那日從侯府回來的路上雲淮晏就陷入昏迷,背後傷處的血水透過層層衣袍,吓得錦瑟當初哭出了聲。雲淮晏幾番交代,無論如何不許打擾白彥為蘇槙診治,接下來的兩日重傷沉疴,高燒纏綿,咳出了血,他也一聲不吭咬牙忍着。

一早得知蘇葉和白彥一道回王府來,雲淮晏讓錦瑟為他更衣,能下床到屋外與蘇葉說話已是勉強,竟然還使了輕功動了手。

蘇葉背着雲淮晏看不清,可陸小勇卻能将他的臉色看得清清楚楚,本來臉上已經沒幾分人色,此時更是慘淡得讓人不忍看。

他實在不放心将雲淮晏一個人留下。

但一句話,他不過只說了三個字,雲淮晏一個眼神丢過來,後面的話就被封在了嘴裏。

陸小勇只好将蘇葉往外頭引:“蘇姑娘請。”

跨過無竹居外的拱門,才過走一小段路,一陣風吹過,蘇葉頭上的一縷頭發散了下來,她擡手一摸,想是剛剛與陸小勇沖撞,竟落了一支簪子在無竹居。

她不好意思指揮陸小勇回去拿,只好硬着頭皮自己回去找。

好在簪子是落在院子裏,雲淮晏大約已經回了房間,回去飛快取了簪子便走,應該是不會遇上的。

偏偏這頭,蘇葉的去而複返是雲淮晏沒有預料的,他合眼靠着院裏的樹站着,聽見腳步聲,皺着眉頭撐開眼皮,眼前一陣白一陣黑的迷蒙散去,蘇葉的臉在他面前清晰起來。

“你,你怎麽回來了?”

只短短一句話,便耗盡了他的力氣一般,雲淮晏身子晃了晃,側頭費力喘氣,又合上眼。

蘇葉沒理他,伸手覆在他額頭上,觸手是一片滾燙,她摸了摸他的手,指尖卻是沁骨的冷。蘇葉輕輕拍了拍雲淮晏的臉頰,擔憂道:“你怎麽了?”

雲淮晏搖了搖頭,沒說話。

“等我一會,我去找白先生。”

他合着眼沒有回答,不置可否。

蘇葉安撫地拍拍他的手背,可她松開手剛剛邁出一步,雲淮晏的身子向前軟倒下來。幸而她尚未走遠,怔怔地伸手,将他接入懷中緩緩坐倒地上。

不是沒事嗎?怎麽悄無聲息地就倒了下來?

她輕輕拍了拍雲淮晏的臉頰,他蒼白透青的臉頰上還有她留下的鮮紅刺眼的手掌印,唇色淡到了極處,是一種與肌膚相近的泛着透明水色的蒼白,他毫無知覺渾身虛軟地仰倒在她懷中,昏厥中依然皺緊了眉頭。

她這時候才知道痛和怕。

“雲淮晏,醒醒!來人,快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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