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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麽時候起,雲淮晏的無竹居竟仿佛成了平王府裏機密至極的所在。偌大的平王府,上上下下近百號人,能自由進出無竹居的也不過白彥、錦瑟、陸小勇這麽屈指可數的幾人。

雲淮晏不曾下了死命令不讓人跨過無竹居外的拱門,可誰都知道,他如今的光景最想隐瞞的人必定是雲淮清。

而這個人此時已經坐到他床榻旁邊了。

“三哥?”雲淮晏皺着眉頭盯着雲淮清,忘了自己身上帶傷,翻身便想起來,牽扯後背傷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忍不住□□出聲。

算起來這是他這趟回來,兄弟二人第一次單獨待在一處。

雁回坡上的儀仗,蕙蘭宮裏的筵席,桐華山下的巡守,那是屬于平王殿下的赫赫戰功,或是屬于七皇子的不負厚望,卻尚未有他們兄弟之間的手足情深。

回京已經一月有餘,雲淮晏當真未曾好好歇過。

雲淮清将他按住,皺眉道:“受了傷也不消停。別亂動。”說話間,雲淮清摸了摸弟弟的額頭,将一直溫在一邊的一碗藥遞給他:“燒還是沒退下來,白先生交代,你醒了就先把這碗藥喝了。”

雲淮晏倒不是怕苦的人,只是最近喝的藥實在太多了,看到黑黢黢的一碗湯藥,雲淮清還沒推到他面前,他已經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出息。”雲淮清笑着伸手指彈了彈雲淮晏的腦門,摸出一塊酸棗糕。

雲淮晏出生時被他的生母骊妃帶出了城,被找到送回雲恒身邊時還未滿月。

因為出生時月份不足,本就比同齡的孩子要孱弱些,自出生便流離在外,看來更是伶仃可憐,小小的一團脆弱得仿佛稍稍用力便能将他捏碎了。

但雲淮晏的生命力自小便頑強得可怕。

他幼時多病,有一次高熱退不下來,連宮裏的禦醫都束手無策,雲恒把他抱在懷裏哄着,只希望他能走得安詳舒适,卻不想他吊着一口氣熬到白彥進宮來将他救了下來。

最是無情帝王家,沒有母親庇護的孩子極易遭人暗中毒手。雲恒忙于朝堂政務,漸漸也不能周全照顧雲淮晏,将雲淮晏交給王妃周氏時,他才剛滿五歲。

因為先天不足,雲淮晏經常生病,那時雲淮清已經很有哥哥的模樣,兜裏永遠裝着幾塊酸棗糕,就為了哄弟弟乖乖吃藥。

雲淮晏一仰頭灌了湯藥,就着雲淮清的手咬了一口酸棗糕,咂咂嘴,嫌棄道:“三哥哪裏買的酸棗糕搪塞我?比母後做的差遠了。”

“就你嘴刁,京裏數一數二的知谷齋也堵不上咱們七殿下的嘴。”雲淮清收了碗,小心地扶着雲淮晏的手臂,“我從王府直接過來的,下回進宮讓母後給你做。”

聽到“母後”兩個字,雲淮晏的眼睛暗了暗,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怎麽了?”

雲淮晏抿了抿嘴唇,沒什麽血色的唇被他用力抿得發青:“母後,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清醒之後,關于桐華山風波的種種雲淮清不是沒有耳聞,自年初中毒,母後對自己身邊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充滿戒備,興許她也并非針對雲淮晏,只是未将他列入可信賴之人的名列中罷了。

但雲淮晏自小在皇後跟前長大,與雲淮清形影不離,并不需要懷疑,只是不信任便已足夠傷人。

“這趟回來,似乎許多事情都不一樣了。”雲淮晏掙紮着坐起些,一一數給他三哥聽,“你兩次中毒,五哥遭逢意外傷了雙腿,母後對我莫名戒備,本來京都禁軍在溫冀手裏好好的,父皇卻忽然抽掉了一半的人給我,總不能說是為了留我下來,特意另立新軍給我安排個差事的吧?”

前半段雲淮清倒還嚴肅認真,聽到這裏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別的不提,如果都護軍的事,倒還真是可能父皇為了你新建的。”

雲恒可憐雲淮晏幼年失恃,對他呵護到近乎是溺愛,這是朝堂皆知的。

曾有一日早朝時雲淮晏哭鬧着要找父皇,福海一個不留神,竟讓他從侍衛之間的縫隙鑽進磬竹宮去。他那時還小,邁着一雙小短腿哼哧哼哧地跑到禦前,手腳并用爬到龍椅上,攥着他父親的衣袍橫在龍椅上睡覺。

朝會向來嚴肅,可雲恒拍着縮在自己身邊睡覺的小團子,卻沒發脾氣。

為了不吵到小皇子安眠,那一場朝會所有人都壓低了聲音說話,氣氛竟然詭異地溫馨和煦。

自小縱容寵溺慣了,為了讓雲淮晏收了心,安安生生地留在京中,雲恒什麽事做不出來?

似乎覺得冷,雲淮晏往被子裏縮了縮,從被子裏露出一個腦袋可憐兮兮的模樣。他癟癟嘴:“回來還千方百計給安排差事,不如讓我當個閑散王爺,每天種種花,釣釣魚……”

“你樂意?”雲淮清挑眉。

顯然是不樂意的,他若是能安安分分地待在京裏種花釣魚,當年便不會加入長平軍。

傷病之中,雲淮晏的精神不算太好,雲淮清看得出他疲于應對,将他靠着的軟枕抽出來一塊,調低了高低讓他靠躺得舒服些,掖了掖被角,伸手覆在他眼睛上:“沒什麽事就再歇會兒吧,睡不着的話,閉上眼睛養神也好。”

雲淮晏将他三哥的手扯下來,急道:“怎麽會沒什麽事!你知道嗎?在桐華山下你并非簡單的被蛇毒所害,有人蓄意将蛇信草的汁液融入你傷口,遇上之前斷腸散的餘毒,才會使你中毒昏迷,若不是白先生當時就在桐華山,後果不堪設想。”

少年拉着兄長的手,俊秀卻蒼白的臉上是罕見的嚴肅:“三哥,我會将害你的人找出來,在此之前,你一定要小心。”

聽見他這樣說,雲淮清臉上不僅沒有因為弟弟的關懷而動容的暖意,反而陰沉了幾分,将雲淮晏的手握住,放回錦被之中。他摸了摸弟弟的頭,像小時候他每一回不聽話一樣,雲淮清聲音并不重,卻讓人無法拒絕:“晏兒,這件事父皇會讓人去查,你不要插手。”

父皇當然會讓人去查。

雲淮晏眨眨眼:“父皇限我三月之內查明。”

“我去同父皇說,求他令別人去查。”

“不,這件事關系三哥安危,我不親自查清,也不安心的。”雲淮晏朝他哥哥笑笑,“三哥放心,父皇怎麽可能真的罰我?說是五十軍棍,其實溫統領下手有輕重,這傷也就是看起來可憐,堵住朝堂上悠悠衆口罷了。”

溫冀确實知道雲恒指名要他行刑的緣故,暗暗松了勁兒。若是以前的雲淮晏,這一場打,敷一層百草谷的傷藥,兩三日便能下地。

畢竟,是溫冀手下的區區五十軍棍罷了,

因而,雲恒一直還以為雲淮晏連續幾日稱病是在同他賭氣。

事實上,受刑時,雲淮晏剛剛服過三青絲,五髒六腑被藥性侵蝕了一番,再受到杖責沖撞,其中兇險只有白彥清楚。

若是習慣了一個人是堅強柔韌不易摧毀的,便會忘了他也會傷也會痛。

雲恒忘了,皇後忘了,雲淮清卻沒有忘。

他寸步不讓:“三月之限我去同父皇說,這件事讓誰查都好,總之你不許插手。”

這句話雲淮清語氣極重,他向少以這樣的語氣同雲淮晏說話,愣了愣,伸手揉揉雲淮晏的頭發,溫和笑笑:“這些事你不要管,先把傷養好。到底是受了傷,落下了病根就不好了。我先走了,改天再來看你。”

屋子裏暖意融融,推開門冷風灌進來,雲淮清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扭頭往裏屋看了一眼,幸而床榻放置在裏間,隔了一道挽起的棉布簾子擋去冷風,寒氣吹不到雲淮晏。

雲淮清松口氣,輕手輕腳地關上門。

“見過寧王殿下。”

雲淮清微微眯起眼。無竹居裏簾幕重重垂落,光線昏昏,他一時沒适應外頭的日光,深秋的陽光并不刺眼,同他請安的人正站在背光處,他愣了一愣才認出被陽光絨絨地圍了一圈的人正是蘇葉。

她在此處,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端侯府世子蘇槙在桐華山受傷的事已經人盡皆知,雲淮清以為蘇葉再是如何與雲淮晏親厚,出了這樣的事情,心中不免會有郁結,卻不想她親自端了盆水到雲淮晏門前,一副心無芥蒂侍奉榻前的模樣。

雲淮清本想勸她的話只能全數咽了下去,幹巴巴地閑扯:“他剛剛醒,我讓他把藥喝了,只是燒還沒退,你多費心了。”

蘇葉皺皺鼻子,這話說得小心翼翼,話裏話外當真客氣。

一直守在院外的易平見雲淮清出來,小步過來将薄披風給他披上,正給他系帶子。

雲淮清側頭看蘇葉,端侯家姑娘和晏兒青梅竹馬,這麽多年了,難得小姑娘一心一意地等他,一心一意地待他好,單憑這一點,便勝卻許多人。

易平手指翻飛,打下了最後一個結。

雲淮清轉過身來看蘇葉,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蘇葉身後滿院枯黃落葉上,嘆了口氣:“晏兒自小孤苦,別人待他一分好,他便會用十分的好來回報。有些事他或是無心之過,或是無奈之舉,你不要怪他,可好?”

桐華山下的意外确實是他無心之過,蘇葉眼睜睜看着雲淮晏倒在自己懷裏,吓得魂都要散了,哪裏還有力氣同他生氣?

彼時她以為雲淮清所說的那些無心之過、無奈之舉便是這件事,彼時她對自己有豪情萬丈的自信,彼時她以為雲淮晏用十分的好來回報她,她會用千分、萬分的好來守護他……

彼時的蘇葉以為,她和雲淮晏距離歲月靜好相攜白頭,只差幾步。

所以那時,她盯着雲淮清的眼睛,帶着一腔孤勇答應得毫不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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