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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葉是在雲淮晏的注視中走到他面前的。

他确實是醒着的,高熱之下額角突突地疼,仿佛有只錘子一下一下毫無規律地砸在太陽穴上,屋子裏升了火爐,可是寒意像是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縱使裹緊了被子也不能抵擋分毫。

耳邊嗡鳴,眼前昏沉,陣陣眩暈,難受得厲害,雲淮晏也沒能睡着,他保持着行軍之中的機敏,蘇葉正要推開門,便睜開了眼。

她走進來,将盆子放在架子上,絞了一塊帕子,敷在他額頭上。

雲淮晏側過頭去咳嗽兩聲,摸出一支簪子遞給她:“我以為你走了。”

蘇葉接過簪子随手放在一旁,也是這時候她才恍然明白,什麽回來取簪子,分明都是借口。若當真避他如蛇蠍,一支尋常的發簪不要也罷,又何必千方百計折返?

兩個人一時無話,屋子裏靜谧如深夜。

雲淮晏心中不是沒有掙紮,他想留下她,卻又不得不質疑自己是否應該留下她。

他尚未想好開口說些什麽才好,蘇葉已經湊了過來,紅着眼眶問他:“還疼不疼?”

“不疼了,白先生的傷藥一向有效。”

“那臉上呢?”蘇葉摸了摸他的臉,蒼白的臉頰上蘇葉的掌印清晰可見,“疼不疼?”

雲淮晏忍不住笑出來,又故意皺起眉頭:“疼。你下手真狠。”

蘇葉不理他,跪坐在床榻邊,一下一下撥弄他的手指,他的手修長有力,手指的指腹上有常年使用兵刃留下的繭子,每次蘇葉摸到硬硬的繭子,都又是心疼又是驕傲,心疼他打小練騎射兵刃吃的苦,卻又驕傲她的心上人是征戰四方安邦定國受人敬仰的少年将軍。

蘇葉撐着腦袋看雲淮晏,咬着嘴唇問他:“那日你來找我時,剛剛被陛下罰過吧?你是不是傻子,那麽重的傷不好好在家歇着,還到處亂跑!”

五十軍棍,得有多疼……

她忽然抱住雲淮晏的胳膊,将頭埋在他肩上,身子一抽一抽地哭了起來。聲音被悶在布料之中,帶着哭腔,悶悶的:“阿晏,剛剛吓死我了。”

雲淮晏掙紮着坐起來些,牽扯心肺間傷病忍不出掩唇咳嗽兩聲,便看見蘇葉倏然松開了他,後撤了幾尺,睜着眼睛如臨大敵地看着他,他努力壓下咳意,安撫地摸摸小姑娘的頭,拉她坐到床沿來,摟着她軟軟暖暖的身子輕聲哄她:“沒事,不哭。”

他揉着她的頭發,輕輕吻過她的眼睛。

他的唇冰涼,她的淚滾燙。

蘇葉忍了又忍,臉上飛上薄薄的紅暈。

雲淮晏頭暈得厲害,已經有些坐不住,待蘇葉收住了眼淚,他昏昏沉沉地低頭靠在她肩上,看來就是親密無間的擁抱。

他合眼緩了緩,将她實實在在抱在懷中,那些想要推開她的念頭如潮水般退去,自私便自私罷,即使他當真命不久矣,也終究舍不得推開她,活着一日便同她在一起一日,他身故之後,平王府與寧王府自然都能保她一世無虞。

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何不可。

他垂頭抵在她肩上:“不生我氣了?”

“噓!”蘇葉伸手抵住他的唇,“你不必同我道歉,你已經因為此事受到懲罰了,何況如果小槙不怪你,我又有什麽立場指責你?”她想抱他,卻又忌憚他身上的傷,僵着身子不敢亂動,乖乖讓他靠着。

“蘇槙……”

“白先生說,沒有性命之憂,但再也站不起來了。”

雲淮晏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沒有吐出來,沉默了片刻,問她:“我可以去看他嗎?”

“等你身體好一些。”蘇葉從他懷裏掙脫出來,憂心忡忡地看他,“怎麽出了這麽多汗?傷口疼得厲害嗎?傷藥在哪裏?我給你上藥……”

她到底是心疼他的。

雲淮晏暗暗嘆氣,捧着蘇葉的臉輕飄飄地落下一個吻堵住她的話,溫聲道:“我沒事,別擔心,這裏有白先生和錦瑟照顧。”

聽見錦瑟的名字,蘇葉顯然有些不高興,輕哼了一聲,喃喃自語:“又是錦瑟。”

其實小姑娘的心思雲淮晏哪裏不懂,錦瑟是皇後送給他照顧他的起居。自從蘇葉聽說,大戶人家裏照顧公子起居的丫頭等到大了,是要直接收進房裏當小妾的,她對錦瑟的敵意便與日俱增。

雲淮晏笑笑,解了自己貼身戴着的一塊暖玉雕成的環佩取下來,給她戴上:“這是當年父皇把我帶回宮裏時我身上就帶着的東西,大約是母親留給我的物件,如今我把這樣東西都給你了,你還要去吃旁人的飛醋嗎?”

這是他一貫貼身帶着的,玉石上還帶着他的溫度。蘇葉握着手裏的玉佩,臉上有些發燙。

蘇葉騰地站起身,紅着臉往外頭走。

她拉開門,門外有光落進來,雲淮晏昏暗的小屋裏亮了一角。

蘇葉就站在那明亮的一角裏,周身是明媚溫暖的光,她回過頭來看他,臉頰緋紅,笑容燦若桃花。

——————

朝中的局勢頗為令人琢磨不透,雲恒膝下四個皇子,遲遲未立儲君。

大皇子雲淮定雖非嫡子,胸中頗有安邦濟世的經略,在朝中文官間頗有聲望;五皇子雲淮安潇灑落拓,樂于結交天下英才,聽說府中門客衆多,為他謀劃再三。三皇子雲淮清是嫡子,天生的就比其他幾位皇子要金貴,文韬武略亦是樣樣不落人後。

原本,四位皇子裏,只有長大後被遠放北境的七皇子雲淮晏被視作争儲毫無勝算之人。

可如今,風聲似乎又變了。

雲淮安斷了雙腿提前出局,皇儲之位眼看着就要在雲淮定與雲淮清之間有個了斷,可雲恒忽然将京中安防重責交由雲淮晏,好似有意培植七皇子在京中的勢力。

憑着長平軍征戰四方的軍功,如今又手握京畿重兵,雲淮晏一時間有了與兄長們分庭而争的資本。

雲恒的心思看來似乎很簡單,世上有多少弑父奪權的前車之鑒?丹陛鋪成多少殷殷血色?自古帝王之家父子兄弟的情分都過分淺薄,他不想太早立下太子,甚至不想太早讓某一個皇子成為衆望所歸的那個期望。

群臣私下裏百般猜測,七皇子本就是大梁皇族裏不同于他人的存在,在宮外降生,回宮聖眷優渥,現在看來十四歲時加入長平軍怕也是雲恒的意思,要他建功立業,等的便是他凱旋回京的這一日。

丹陛之上的人心中屬意何人,到底是捉摸不透的。

只一件事是錯不了的,七皇子還是那個享盡榮寵的七皇子。

于是雲淮晏稱病幾日,雖是受罰,但遞了帖子看望的、差人送藥材的來來往往,平王府門外罕見的熱鬧。

可王府裏卻不見得熱鬧喜慶。

自從蘇葉同雲淮晏和解,她每日都至少要來一趟,也不做什麽,有時是給他帶點吃的,有時是替蘇木送些傷藥過來,總之看他一眼便是心安。

劉伯前頭收了的靈芝老參收進來,東西一定是好東西,連裝東西的禮盒都是上好的脫胎漆器。

蘇葉跟着劉伯沿着回廊一道走進來的,見着雲淮晏便笑他:“平王殿下這一傷可是驚動了大半個京都。”

見蘇葉來了,雲淮晏收回劍勢,将劍背在身後。他的傷還不算大好,可他又實在閑得無聊,白彥丢了一把七八歲時候雲淮晏剛剛開始練劍用的小劍給他玩。

“驚動了大半個京都事小,驚動了端侯府二小姐事大。”雲淮晏将劍收入劍鞘,只吩咐劉伯和錦瑟依據帖子備好回禮給人送回去。

無竹居的小院簡單清靜。寒意漸深了,草木枯敗後滿院荒蕪寂寥。

見過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雲淮晏的性子多幾分肆意随性,這樣的景致并不至讓他有秋意濃重萬物枯榮的感懷,反而樹葉落盡,枯枝間露出一方深遠蒼穹,令他傷病之中不得自由的郁郁消失殆盡,甚至心神曠達不少。

蘇葉取過他手中的劍,喊住跟在劉伯身後要退出無竹居的小厮,交由他收好。

回頭便看見雲淮晏笑盈盈地看着她,他今日穿了藏藍色箭袖短衣,與前幾日傷病沉重時的寬衣大袍相比,添了些英氣逼人的模樣。可前些日子的衣袍寬大,蘇葉不曾注意,如今束上腰帶,她才驚覺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他便瘦了許多。

掏了帕子給他擦了擦額頭的虛汗,層層水汽拭盡,蘇葉眨眨眼,歪着腦袋看着雲淮晏,皺眉道:“怎麽臉色還是這麽難看?一點血色都沒有。”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又捏捏他的手,眉頭皺得更緊:“怎麽這麽涼?”

“天氣涼了,自然如此。”雲淮晏目光落在石桌上的食盒上,“帶了什麽來?”

蘇葉憂心忡忡地看了看他,終于松開他的手去将食盒蓋子揭開:“寧王殿下說你吃藥時總要吃塊酸棗糕壓一壓,你最近藥吃得多,我特意進宮去跟皇後娘娘學的,你嘗嘗。”

看見他伸出手去取酸棗糕,修長的手指亦是蒼白,連指甲都不見血色,蘇葉暗暗記下一會邊去找白彥要些益氣養血的食療方子。

酸棗果期已過,不知蘇葉從哪裏尋來的果子,仔仔細細地去皮去核,一塊塊酸棗糕切得精細規整,滾了一層炒熟的糯米粉,工工整整地碼在碟子裏。

她盯着雲淮晏吃一塊,瞪大了眼睛等他評價。

雲淮晏卻只是笑。

他并不是非要吃酸棗糕,只是小的時候被三哥用酸棗糕哄慣了,病中格外想念那個味道。

皇後喜歡養花,院子裏一年四季花開不敗,她親手做的酸棗糕似乎也因為這樣染上了一襲花香,與外間販賣的頗有些不同。

他知道蘇葉已經很努力了,但味道終究不會同皇後做的一模一樣。

其實都是酸棗糕,又何必介懷?

皇後做的就是皇後做的,蘇葉學的就是蘇葉學的,三哥買的就是三哥買的,,他似乎比常人更能敏感地分辨它們的區別。後來他在起起伏伏颠沛流離中的所有傷懷大約也都來自于這種相似的執拗,每一個人對于他都太過特殊,每一個人的傷害對于他都深可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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