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掌了燈還是能将無竹居照的亮如白晝。
白彥轉身在盆裏淨了手,系緊了繃帶,驟然加重的力道下昏迷中的雲淮晏忍不住輕輕□□了一聲,白彥搖搖頭,把被子給他拉到胸口,用手背試了試雲淮晏額頭的溫度。
果然起了燒。
可藥是喂不進去的。
雲淮晏始終咬緊了牙關,剛剛白彥讓陸小勇掰開他的嘴,喂進去小半碗藥,不到一刻鐘,又被他盡數嘔了出來,末了還嗆出了兩口血,掙紮下傷口裂開,狀況反倒更糟。
白彥不敢勉強,只能讓錦瑟取了烈酒來,用帕子沾了給他擦拭身子。
棍傷都在後背,雲淮晏無法平躺,白彥指揮着陸小勇将他抱扶着,防止後背傷口再受擠壓。
陸小勇心裏難受得厲害,他不是沒見過人受傷,也不是沒見過雲淮晏受傷,只是他沒想到已經離開了沙場,在京都十丈繁華歌舞升平之中,雲淮晏還能傷得氣息奄奄。
“白先生,将軍這是犯了什麽事,罰得這麽重?”
白彥倒了一捧酒在帕子上,沒好氣地說:“還不是你們幹的好事!”
“我,們?”
“他讓你們扣着桐華山的那些人,你們就扣着?那些都是什麽人啊?他讓你們做什麽你們就做什麽啊?你們就不能長點腦子嗎?”
陸小勇有些委屈:“他是将軍,當然是他讓末将做什麽,末将就做什麽。”
白彥是跟着雲淮晏進的長平軍,連軍醫都不算,是不能切身體會軍中令行禁止的嚴苛,但數年随軍,卻也不是不明白軍令無小事,不過是一時滿肚子的怨氣無處撒才罵到了陸小勇頭上。
他輕哼一聲,不再說話。
可是陸小勇卻沒打算就此停止聊天。
他雖然五大三粗的模樣,但能當上長平軍一營副将的人總還不算太笨,抓着白彥剛剛的一句話追着問:“先生剛剛說,将軍受罰是因為我們?是因為扣押桐華山諸人嗎?”
“是,也不全是。總之你別往心裏去。”
“若果真因為此事,将軍确是替我和衛顧受罰。”
陸小勇咬了咬牙,攬在雲淮晏肩上的手握了握,用力之下手背上浮起青筋:“不知先生是否注意過,即使治軍嚴苛如長平,四十軍棍以上的刑罰都是不常見的吧?軍棍本就沉重,四十棍以上就該出人命了,若非存了心思要把人杖斃,尋常的懲罰大多不會超過這個數。虎毒不食子,陛下不可能真想至将軍于死地,會罰他五十棍,只可能是他代我和衛顧受罰,三個人的懲罰都由他自己一個人背了。”
白彥一路上都還在生雲恒的氣,打一二十個板子做做樣子給人看得了,下這麽重的手,孩子還是不是他親生的?可聽陸小勇這麽一說,白彥恨不得扇雲淮晏一巴掌,可揚起手掌,對着他傷痕累累的身子終究下不去手,認命地重新拿起手帕,避開傷口擦拭他的手臂掌心,恨恨道:“這小子,當真是不要命了!”
有白彥全心照看,雲淮晏雖然高燒一時沒有退下去,可幸而情況到底沒有更糟。
陸小勇盡心盡力服侍榻前,看着雲淮晏身上暗紅色的傷痕,很是自責。白彥暗自搖頭,不過是那些皮外傷便引得你如此,若是知道他內傷深重,五髒六腑已千瘡百孔無藥可救,不知你們要如何面對。
戌時将到,劉伯進來通報,說是端侯府那邊派人來請白先生為端侯世子治傷。
白彥本就與蘇槙不相熟,偏偏雲淮晏重傷随時有性命之虞,他想也不想一口回絕。
再晚些時候蘇葉親自來請,白彥更加頭疼起來,他如今人在平王府上,若是真的推了不去,難保蘇葉不會怪到雲淮晏頭上,本來端侯府也不算遠,走一趟也無妨,只是那邊情況未明,不知要耽擱多久。
踟蹰間,他看了一眼床榻上的雲淮晏。
因為背上的傷,雲淮晏只能俯卧着,又因為俯卧的姿勢勢必壓迫心肺,他顯然睡得極不舒坦,臉色蒼白,只有顴骨處因為高燒而微微泛紅,霜白的唇色裏泛着細微的青紫,蹙着眉頭呼吸沉沉。
這哪裏是離得了人的模樣?
白彥正要拒絕,卻見陸小勇苦着臉抓抓頭發:“這事有些麻煩,本來端侯世子就是因為将軍下令将人扣在桐華山才出的事,先生如果不去,只怕端侯府與平王府的梁子就要這麽結下來了。”
平王府倒是不怕與人結梁子,可雲淮晏和蘇葉之間的那層關系卻不得不顧忌。
于是,白彥把到嘴巴的拒絕咽了下去,讓陸小勇給講講那時的情況。
那一日大霧,沒人發現蘇槙他們從上了山,一直到與蘇槙同行的人去而複返來求他們去救蘇槙。
原來蘇槙不慎從山坡摔了下去,大霧天看不清坡底深淺,是陸小勇在腰間捆上繩子親自下去救的人。從坡底将蘇槙背上來時他已經昏迷不醒,送回營裏請營裏的大夫診治,大夫說他極可能傷在脊柱。那幾天霧很大,他們怕路上再出意外,不敢冒然送蘇槙回京都,一等便等到濃霧散開,等來了蘇木。
“在桐華山時蘇槙可有蘇醒過?”
陸小勇搖頭。
“大夫診治時你可有在旁?有沒有看見拿銀針刺他?”
陸小勇眯着眼睛想了想,點頭:“大夫似乎用銀針刺過世子的足尖。”
“用銀針刺他時,他什麽反應?”
“毫無反應。”
“毫無反應?”白彥長長嘆了口氣,“不去了,軍醫說的沒錯,蘇槙傷了脊柱,下半身已無知覺,已經過了這麽些天,我也已經不能做什麽了。”
但那是人是蘇槙。
是蘇木和蘇葉的弟弟!
白彥轉頭看了看榻上昏迷的人,蘇槙日後下身麻痹不良于行已成定局,日後雲淮晏要如何面對蘇家人?
這樣想着,白彥覺得他還是去端侯府一趟罷,雖然什麽也無法改變,但至少他們對雲淮晏的怨氣不會再多增加幾分。
端侯府裏燈火通明,幾乎端侯府裏的所有人都圍在蘇槙起居的小院裏外。
大家自動為蘇葉讓開了一條路,蘇葉急急忙忙推門,幾乎是撲進房中:“白先生來了。”
外頭很是熱鬧,蘇槙房裏倒是清靜,蘇淳背着手來來回回踱着步子,端侯夫人坐在蘇槙床邊拿着帕子不住抹眼淚。
人是蘇木從桐華山接回來了,出了這樣大的事,蘇木不會不知道,可白彥拿眼睛掃了好幾圈,依然沒有發現蘇木的身影。
聽說蘇木與端侯府不甚親近,想來不是謠言。
白彥心裏牽着挂雲淮晏,恨不能為蘇槙把完脈立時就走,可扣上寸關,反反複複細細診脈,便耽擱了将近一刻鐘。他揭開被子查看蘇槙的腿腳,腿腳之上并未看見傷處,若麻木無覺,便當真是麻煩了。
“他醒來過嗎?”
蘇淳快步迎過來,恭恭敬敬地拱手行了禮:“下午醒來過,腿上還是沒什麽感覺。喝了湯藥,說有些頭暈,便又睡下了。”蘇淳伸手請白彥往外間一步,壓低了聲音,“依先生之見,小犬情況如何?”
白彥側了側身,避開蘇淳拱手之禮:“太醫院怎麽說?”
“傷及脊柱,恐怕以後再無法站立。”
白彥搖搖頭:“情況恐怕還要更糟。”他伸手在自己身上比劃,将手擡到了腰部:“世子應當是從腰部以下都麻木無覺,日後不僅無法站立,連憑一己之力起坐都艱難。”
他看着蘇淳臉色刷白,有些不忍心,斟酌着言辭說下去:“侯爺說世子午後頭暈,是因為他腦中尚有淤血,這淤血若不除一旦不小心沖撞了,輕則失明失聰,重則致命。”
蘇淳站立不穩地晃了晃,一旁的蘇葉伸手扶了父親一把。蘇淳卻将她一把推開,搖搖晃晃地矮身跪下去:“我蘇氏一門嫡系一脈只有這麽個男丁,白先生妙手回春,請一定治好槙兒,耗費多少錢財再所不惜。”
同樣的話白彥聽過不下百遍,有人耽于遲滞診療,有人耽于疏忽病情,而最最讓人難受的正是如蘇槙這般,遭逢了措手不及的意外。
可醫者也只是醫者,終有力不能及之事。
白彥彎下身去扶他起來:“我可以施針試試能否有助于世子腦中淤血開散,并開一副活血的方子喝幾日,也許狀況會有所好轉。只是脊柱受損這一處,我實在無能為力。”
在蘇葉印象中,父親從來不曾這樣狼狽過。
她嘴唇抖了抖,扯着白彥的衣袖:“先生,求你,小槙才剛滿十六。”
白彥緩緩抽出自己的衣袖,緩緩搖頭,合眼別開頭去:“你們守在外面,我去為他施針。”
蘇葉扶着母親從蘇槙房中出來,丫頭小厮們搬來了椅子擺在門外。
可他們哪裏坐得住,就在房門外來來回回地走着,時不時湊上去,側耳聽聽裏面的動靜。
已經過了子時,深秋的淩晨意逼人,蘇葉從丫頭手中接過披風為父親母親披上,搓了搓自己冰冷的手,也不時擡頭望房門處張望。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等着,天色沉沉,一片寂靜。
小厮就是這時候闖進來,整個端侯府都籠罩在陰雲之中,他說話也不由變得磕磕巴巴:“平,平王殿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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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喏,這就是讓蘇小冬離家尋藥治腿,遇上宣寧的那個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