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淮清已經昏迷了七日有餘,他的狀況并不算糟糕,每日都能喂進一些流食,神态安詳,仿佛是安安生生地睡了七日。
這日,皇後娘娘恰好得了陛下的恩旨,午後出宮到寧王府上探望雲淮清。
本來,雲淮清那邊的情況不算棘手,常規的幾味藥,與雲淮晏的藥血一同煎煮,喂他服下即可肅清餘毒。白彥親自煎藥,親眼看着半碗藥被喂入雲淮清口中,本就可以離去。
可在皇後眼中,白彥到底是雲淮晏的人,雖然走投無路只能求助于他,卻還是沒能放下所有戒備,讓人攔着白彥,非要等雲淮清醒來,才肯放他走。
白彥冷笑:“我若要害他,又何必等到現在?在桐華山我就有許多機會可以下手。”
皇後點頭,後面的話卻有些別的意味:“可先生若是要救清兒,又為何要等到今日?若先生早些出手,清兒也能少吃點苦。”
病床上的雲淮清睡相安寧,吃了什麽苦?
她自然不會知道,在雲淮清能吃能睡休養生息的這幾日,雲淮晏是怎麽度過的。他又是如何眼睜睜地看着他毒入血脈藥石罔及,又如何狠下心來喂他服下那顆要命的“靈藥”。
這些,她都不知道,又有什麽資格來同他談吃苦?
“娘娘貴人多忘事,從桐華山回來那一天,白某人可踏不進寧王府半步。”白彥似笑非笑地看着皇後的臉色有些難堪,頓了一頓,她卻又是真心實意的歉疚:“愛子心切,希望白先生見諒。”
“我見不見諒沒什麽關系,可娘娘的戒備卻會傷了一個人的心。”
皇後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輕輕嘆了口氣:“身為皇家人最不敢少的就是戒備之心,最不能怕的就是傷心。我知道以前晏兒是個好孩子,可是這幾年他不在我跟前,他還是不是以前的他?我不敢拿清兒來賭,先生勿怪。”
白彥不知能說什麽,低頭喝了口茶只是苦笑。
他無比慶幸自己只身前來,如果和雲淮晏一起,只怕那小子要被這幾句刀一樣的話,生生從心上剜下一塊肉來。
因為這些日子寧王府裏參湯靈芝各種珍貴藥材吊着,也因為雲淮清的身子根基不差,服藥之後不到兩個時辰,便悠悠轉醒。白彥過來為他重新把脈,他眯着眼睛看白彥,盯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他來,拉着他的手有些激動:“白,白先生,晏兒呢?那日,那日他吸了我傷口上毒血,他怎樣……”
這關切焦心做不得假,與皇後的漠然防備對比強烈。
白彥看了坐在床邊的皇後一眼,安撫地拍拍雲淮清的手,溫聲道:“三殿下寬心,七殿下沒事,今日進宮去了,所以沒同老夫一道來。”
雲淮清松了口氣,不放心地又交代一句:“晏兒最愛逞強……小時候傷了病了都愛瞞着人,若他說自己沒事,先生一定不要信他,一定要,好好給他看看……”
這兩人還真不愧是兄弟倆。一個好不容易昏迷中醒來一次,只為了交代一句千萬不能讓他三哥知道過毒之事,另一個從七日的昏迷中醒來,第一句話就是關心弟弟是否安好。
白彥一顆自打進了寧王府就被皇後涼透了的心,此時終于稍稍暖和了一些。
雲淮晏拼了命去救的人,至少是值得的。
他細細為雲淮清把了脈,開了日後調養的方子,匆匆離開。此時已經距離他将雲淮晏送進宮兩個多時辰了,白彥料想雲淮晏大約不會乖乖在宮門外等着,他從來就沒那麽聽話過,所以當他看見宮門外第九棵梧桐樹下,靠着一個裹着黑色披風的人時,驚得胡子抖了抖。
将馬車慢慢停在那人面前,白彥打開簾子喊他:“喂,上來。”
那件黑色的披風很長很大,連着帽子,雲淮晏用那件披風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聽見白彥的聲音,他垂着的頭緩緩擡起,漆黑的帽檐下露出一張蒼白慘淡的臉,他的目光有些迷離,飄忽了半天才聚焦在白彥臉上,嘴唇動了動,要說些什麽卻忍不住側過頭去先輕輕咳了兩聲。
白彥和車夫都跳下車去,一左一右地扶住他。
白彥不容拒絕地扣在他的脈搏,沉吟片刻,眉頭越擰越緊,伸手便要去揭開他身上的披風,卻被他按住搖頭:“先上車。”
白彥急道:“怎麽樣?能走嗎?”
雲淮晏抿緊了唇,沒說話,向前邁了一步,卻無力地向前軟倒下去。幸而白彥和馬車夫一直扶着他,用力将他攙了起來,他灰白的嘴唇扯了扯,對着白彥苦笑:“好像,不能。”
京都裏的路已經是最為平坦的了,王府的馬車和車夫也是極好的。可是白彥還是再三交代,慢一點再慢一點,只求一路上的颠簸少一些。
雲淮晏斜斜倚在車廂裏,毯子墊子所有稍微柔軟一些的東西都被白彥卷起來,墊在他身後。饒是如此,随着馬車行進,雲淮晏的臉色還是越加慘淡,額頭上冷汗層層,幾番目光渙散要昏厥過去,又被痛得清醒過來。
白彥喂了雲淮晏一顆參丸,小心揭開他的披風看了一眼。黑色披風遮擋下看不清傷情,原來裏頭的那件的錦袍已經被滲出的血跡沾得斑駁。簡直胡鬧!他如今的身子,卧床靜養唯恐不及,哪裏還能受得了刑?白彥急得額頭冒汗:“他罰了你多少?”
“五十軍棍……”
仿佛落入寒潭,白彥渾身冰涼,剛剛服過三青絲的人全身靜脈髒腑正是最為脆弱的時候,哪裏禁得起五十軍棍的刑法?怪不得他剛剛為他把脈,只覺得脈象微弱斷續,不過二十出頭的少年,脈象卻仿佛耄耋老人般孱弱。
“晏兒,告訴我,哪裏難受?”
車子碾過地上一顆石子,雲淮晏悶哼狠狠喘了喘氣,聲音平穩卻低弱:“沒事,不難受。”
“再忍忍,我們馬上要到家了。”
“嗯。”他低低應了一聲,頭軟軟垂了下去,驚得白彥趕緊又搭上他的手腕,幸而脈搏微弱跳動着,未曾斷絕。白彥要收回手,手背上上卻忽然落下幾滴溫熱,他低頭去看,竟是零星的幾點血色。
“晏兒,晏兒,再撐會兒就到了。”傷情未明,沿路颠簸,白彥不敢随意動他,只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雲淮晏并未陷入昏迷,他擡起頭,灰白的唇緊緊抿着,卻有一線血色噙在雙唇之間,那些實在無法壓制的腥氣順着那線血色從嘴角跌落。
他擡眼,無力地看了看白彥,嘴唇動了動,有些委屈又有些無奈:“先生……撐不住了……”
話音剛落,抑制許久的腥氣層層翻湧上來,雲淮晏胸口距離起伏,接連嗆咳出幾口血。
眼見着他臉色白裏泛起了灰,氣息也弱了下去,白彥又往雲淮晏口中喂了一顆參丸,他卻疼得渾身緊繃,牙關緊咬着,如何也喂不進去半點東西。
白彥這樣的醫者,見多了重疾纏身,看慣了人間生死,本以為心腸已足夠冷硬。可見雲淮晏幾日之內便幾番經歷生死,身邊不僅無一至親好友,還屢屢遭疑,心中不免唏噓。他再次将藥丸抵在雲淮晏口唇上,硬着心腸威脅他:“你若撐不住,你父皇和你三哥便會知道你為救你三哥經脈受損,又承你父皇重懲五髒俱傷,你若死了,你父皇母後和你三哥餘生也将永無寧日。”
雲淮晏低垂的長睫顫了顫,不知是觸動了哪裏的傷處,疼得身子猛然一抽,聽見白彥說到“父皇母後”一顆眼淚從眼角滑了下去,毫無血色的唇動了動,白彥離他很近,所以即使他已沒有力氣只能斷續吐出短促氣音,白彥依然從破碎的言語中拼湊出了他的話。
神志昏沉中,雲淮晏掙紮着辯解:“父皇……母後……晏兒沒有……害……三哥……”
聞言,白彥恍然猜到他進宮去又經歷了什麽,心裏酸楚,卻不及過多感懷,趁着雲淮晏開口說話牙關松動,将藥丸喂進去。
今日一早蘇木奉旨去桐華山接人,陸小勇和衛顧是長平軍南征北戰中應召入伍的,并非京中世家,本不知權貴間錯綜複雜的關系,也是見了蘇木才知道大霧天裏摔傷的端侯世子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又被蘇木一方長平軍令唬得一愣一愣的,二話不說就放了人。
衛顧在長平軍時,率領着負責主帥安全的庇行營,一方面習慣了維護蘇木,另一方面又素來欽佩蘇木,如今蘇木的弟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了重傷,他比誰都愧疚,一回京都只讓陸小勇先上平王府複命,便跟着蘇木走了。
于是便只有陸小勇一人可憐兮兮惴惴不安只身前往平王府,等着雲淮晏回府聽候他發落。
其實雲将軍平日裏待人還是很和氣的,可是他下的任務出了岔子,發起脾氣來可不比蘇将軍溫和。陸小勇再外院天井裏不安地來來回回踱着步子,越走越慌,這麽久了,雲淮晏是當真不在,還是氣得不見他,憋着一肚子火想着怎麽整他呢?
忽然院子外有個瘦瘦小小的人朝他喊:“喂,那個走來走去沒事幹的,過來一下!”
走來走去沒事幹的?陸小勇四下看了看,院子裏當真只有自己,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那個人又發話:“對,就是你,這兒除了你還有人閑得走來走去嗎?”
陸小勇向來老實,如今又有些心虛,乖乖地走過去,走近了才看清他的眉目,是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小夥子,皮膚白皙眉清目秀的,文文氣氣的模樣。
小夥子啧啧搖頭:“傻大個兒,新來的吧?你要偷懶也不是這麽個偷法呀,在院子裏走來走去,你怕別人發現不了是吧?幸好你今天遇到的是你小東爺爺我,放心吧,我不會告訴主管的。快走,殿下的馬車回來了,讓找個有力氣的年輕人過去,我看你就很有力氣的樣子,快跟我過去。”
将軍回來了?陸小勇一抖。
小東笑他:“果然是新來的,別怕別怕,我們家殿下很和氣的。”
說話間已走出了側門,門外果然停了一駕馬車。小冬蹬蹬蹬跑過去,扣了扣車廂的木板,朝裏頭喊:“殿下,人找來了。”
繼而簾子被打開,白彥先走了出來,看見馬車一步之外站着陸小勇,愣了愣,也不知該不該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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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再繼續來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