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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一場大霧,本該秋高氣爽的季節竟一點也不覺得幹燥。但寒涼層層落下,卻是不可避免的,本可以被厚厚的大氅隔阻在外的寒冷裹挾着濕氣,像千萬根淬過冰雪的小針一下一下往骨頭裏鑽。

這樣的天氣,南征北戰的雲淮晏本來是不怕的,北境的霜雪,南地的陰雨,他都見識過。

在試着像以往一樣翻身上馬,發現手上腿上都提不起一點力氣之前,雲淮晏其實以為關于三青絲的種種描述不過誇大其詞,連白彥的愁容滿面也不過是裝模作樣吓唬他。

可如今,他當真不得不壓下胸口翻騰的血氣,乖乖跟着白彥坐在馬車裏。

平王府的馬車外觀繁複華麗,內裏倒是簡單樸素,鋪了一張氈毯,放置了一張小幾,車上點着的那個小火爐還是白彥剛剛才帶上來的。

車裏簡樸倒并不是因為雲淮晏勤儉,只不過是車裏頭的東西,或者被蘇葉拿走,或者被白彥要走,因為他鮮少乘坐馬車,錦瑟節儉慣了,便一直拖着未再讓人添置。

雲淮晏靠着車廂坐着,有些打不起精神。

白彥探了探他的手腕,安慰他:“你睡了那麽久,剛剛醒來,本來就容易氣力不濟。再調養一陣子,會好些的。”

“嗯。”他依然興致不高。

白彥不知還能如何勸他。

他忽然想起師父最後的那幾年。師父的身子一貫不甚強健,但在師娘和爹娘的悉心照料下,倒也好些年沒出什麽大事,谷裏村民有些尋醫問藥的,都會親自接診,即使他病着,只要精神還好,也會在白彥接診時指點一二。

一直到那一年,那個冬天特別冷,十月初就落了大雪,師父的身體一夕之間垮了下去,起坐艱難,日日咳血。

那年的雪很大很大,那麽喜歡玩的人連走到窗邊看一眼那年的大雪的力氣都沒有了。因為天冷,百草谷那年接診的病人也特別多。有一例病人突發喘疾,頃刻間已經口唇绀紫,白彥試了好幾種仿佛都無法緩解,病人幾乎喘不上一口氣了,不得不請寧景深出手。

白彥記得那病人被擡到師父卧房的外間,請他診病施針。

那時寧景深已經連坐的力氣也沒有了,由雲盈半扶半抱地送出來,倚在她懷中撚着銀針,人勉強坐着,手卻抖得無法順利下針。幾次凝神聚氣都無法順利下針,耗了太多精力,針還未紮進穴位,寧景深自己卻接連咳了幾口血,只能氣息微弱地指導白彥紮針,可因為其中有幾針需要以極快的速度次第落下,那時白彥還年輕,技藝不算精純,最終沒能将那病人救回來。

第二日,師父的病情轉急,高燒不退,嘔血昏迷,昏沉中拉着師娘的手,聲音已低弱得剩下氣音,卻還是斷斷續續地說着什麽。白彥也是一次給寧景深喂藥,才聽清他反反複複地在挂念的是“無法治病救人……我……已毫無用處……”

在白彥眼前,寧景深拈着銀針無法抑制地顫抖着的枯瘦手指,與雲淮晏從缰繩上驀然松開的蒼白手指重疊,無法治病救人的醫生與無法提槍上馬的将軍,心中的悲涼是否大致相同?

他深吸了口氣,找了個別的話題:“你那日讓陸小勇和衛顧把桐華山的人都留在原處,他們兩個倒是真聽你的話,一直把人扣到今天,宮裏頭實在是找不到你,也不能派禁軍去硬搶,實在是沒辦法了,今天派了蘇木過去接人。聽說最近不少人進宮去讨說法,皇帝也是焦頭爛額,估計脾氣不會太好,你一會兒進宮,好好認個錯,他素來是疼你的,服個軟買個乖,總不至于為難你。”

車廂裏火爐炸出來幾粒火星。馬車走得越來越慢,白彥打開簾子往外看,宮城已經近了。

“我跟你說話,聽到了沒有?”

馬蹄噠噠停止,雲淮晏沖着白彥笑笑:“知道了。三哥那邊就勞煩您了。”

白彥目送着他下車,門簾落下。他有點不放心,追上去打開簾子又補了句:“那邊結束後,我就來這裏接你,你不要亂跑。”

雲淮晏頭也沒回地應了聲好,揚長而去。

看着他滿不在乎,似乎還嫌他唠叨的模樣,白彥忍不住笑。

這是他最近最真心實意的一回笑了,可當他放下簾子坐回車廂裏,車廂內又是昏暗靜谧,他的心情也憂郁暗沉下來。

他取過小幾上的琉璃瓶,拿在手裏晃了晃,瓶身剛剛還是溫熱的,現在已經有些涼了,透過半透明的瓶身隐隐可能裏頭裝的是紅色的液體。

雲淮清中斷腸散的時間太長,體內殘毒非三青絲不能解,而剛剛服下三青絲的雲淮晏,血液留有藥效,卻也已化解了三青絲的霸道,正是為雲淮清解毒的良藥。

當日在桐華山下,雲淮晏問的那一句,他是否就是能救他三哥性命的那味藥?

誰能想到,竟是一語成谶。

——————

穿過宮門森森,經過廣廈重重,平日裏不長的距離,雲淮晏今日走得格外久。

磬竹宮內殿是雲恒休息之處,平日裏非召不得入內,可雲淮晏和雲淮清兄弟二人自小被雲恒寵慣了,特別是雲淮晏,最是恃寵而驕不守規矩,大大方方地往內殿走。

今日福海正巧沒在殿內伺候,看見雲淮晏,踮着腳快步走過去,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小聲道:“啊喲您可算出現了,陛下正在氣頭上呢,要不殿下你避着點,過會兒再進去?”

“怎麽還在氣頭上?不是聽說早晨發過脾氣了嗎?”

福海朝大門看了一眼,貼在雲淮晏耳邊正要張口,裏頭傳來重物砸在地上的聲音,雲恒果然很生氣,近乎咆哮:“老七來了?讓他給朕滾進來!”

同樣是鋪着千錘萬擊的金磚,內殿至少比外頭議事的光明殿好些。

寝殿裏到底是柔和一些,地龍早早燒起來,地上鋪了一層薄薄的羊毛毯子,雲淮晏跪着總比在外間舒服些。

算一算,他已經好些時間沒有被雲恒罰跪了。

小時候跟三哥胡鬧,被罰的時候也是有的。最狠的一回,好像是他和三哥在園子裏撈魚玩,把貴妃娘娘養在缸裏的玉頂銀獅撈出來喂給皇後娘娘養的貓。撈第二條時被貴妃娘娘跟前的順子發現,兩個人手忙腳亂慌得掉進水缸裏。

父皇很生氣,母後也是臉色不佳,罰他們倆跪一夜反省。

為了防止兩個人湊在一塊再生事端,三哥被關在皇後的蕙蘭宮,雲淮晏則被雲恒捉回了罄竹宮。那日落水本就受了涼,雲淮晏當天夜裏就發起了熱,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卻沒人來開門放他出去,迷迷糊糊又昏睡過去,再醒來天色又暗了。

高燒下半是清醒半是昏沉,他也分不清哪一次天亮是在夢裏,哪一次天是真的亮了。

一直到福海公公推開門,父皇進來的時候臉上寫滿驚慌與愧疚,小心翼翼地親自将他抱出去。

那一回雲淮晏足足病了半個月,再與三哥見面的時候,他問三哥,母後罰他罰得狠不狠?

雲淮清說,母後本來是發了狠要罰他跪一個晚上的,可是他那晚起了燒,母後便舍不得,連父皇也去看他,安慰他說,算了算了,乖乖吃藥便不罰他了。

雲淮晏羨慕極了,心想,三哥運氣就是比他好,被罰在蕙蘭宮裏恰好能被心細的母後發現夜裏起了燒,哪裏像自己,被關在磬竹宮,父皇根本什麽也發現不了。

他只願意想到這一層,再深的,他從來不肯再去多想。

大約世上的許多事情,越是粗糙大意些,便越能滿足快活些。

這些年,雲恒心疼雲淮晏在外征戰,每有歸來,不說懲罰,連進宮的這些禮節也不過做做樣子,往往他的膝蓋還沒怎麽沾到地上,就被雲恒拉起來了。

可這一回,雲淮晏已經結結實實地跪了快半個時辰了,大病之後身子還虛,身上一層層地冒着汗,眼前一團一團黑白交疊,他暗自将指甲戳進掌心,尖銳的疼痛支撐着微茫清明。

雲恒坐在榻上依着小幾看折子,從雲淮晏進來跪地請安起,眼皮都沒多擡一下。

那疊折子一點一點減下去,福海适時地進來收走,故作驚訝地道了句:“哎喲,陛下批折子太凝神,七殿下給您請安您都沒聽見呢!”

其實怎麽可能沒聽見?但是福海遞了個臺階,雲恒也便順着下來了,瞟了雲淮晏一眼,淡淡道:“起來吧。”

父子倆之間的事豈是外人可以插手的。

何況這還不是尋常的一對父子。

福海低垂眉眼,将幾上的折子收進帶進來的木匣子裏,躬身退下。

雲淮晏垂手站着,偌大的宮殿空落落的,只有他和雲恒。

雲恒端着茶杯,都說茶水清火,他抿了兩口,看着雲淮晏在那裏沒精打采地站着,忍了忍,終于還是沒壓住火,将茶杯重重砸在幾上,嘆了口氣:“剛剛端侯來過,端侯世子的事,你知道了嗎?”

蘇槙能出什麽事?端侯一慣看重血統,庶出的蘇木無人疼惜,嫡親的蘇槙自小便衆星捧月地養着。雲淮晏與蘇木親近,屢屢為他不平,對蘇槙素來無甚好感:“什麽事?”

“初九你送清兒離開桐華山獵場,是不是下令,諸人不得離開?”

“是。當日三哥發生意外,兒臣覺得事有蹊跷,所以扣留下所有人。”

這樣的做法本也無可厚非,可雲淮晏說得太過理所當然,雲恒胸中的怒火瞬間又升騰起來,抓了手邊的茶盞朝雲淮晏砸去,卻不想他竟然沒躲,茶盞就重重砸在他胸口,撞得他搖搖晃晃地退了一步。

一股腥氣翻湧上來,雲淮晏抿緊了唇,生生咽下。

他并非刻意不躲,只是神思恍惚,看到那只茶盞朝自己砸來,竟分神了片刻是思考是應當向左撤一步,還是向右撤一步,也就遲疑了那麽一小會兒,身子乏力得很,便無法及時躲閃了。

雲恒沒想到他竟然沒躲,看着雲淮晏臉色驟然白了白,一時也有幾分不忍,深吸了口氣盡量心平氣和些:“你消失了七日,去做了什麽?你把人扣留在桐華山,朕知道你的意思,所以諸位大人幾次三番地來,朕也幫你攔下了。可整整七日,将人扣着,你跑得卻無影無蹤,你總不能沒有個說法吧?”

“兒臣哪也沒去,就在府中。”

“在府裏?那七殿下的架子可是大得很啊!朕派了福海去找你,你也沒見。”

雲淮晏咬牙:“此次回來,母後屢次懷疑兒臣要對三哥不離,兒臣心裏委屈,所以,所以賭氣不出。”

向來,皇後是雲恒最碰不得的軟肋,即便是雲淮晏,對皇後哪怕有一點兒不敬,也必然要激得雲恒勃然大怒。

果然雲恒剛剛壓下的火氣又上來,拍着桌子站起了身:“何時學會了推诿?倒把責任推到了你母後身上!你任性也該有個限度,清兒昏迷不醒,你是最知道來龍去脈的人,性命攸關,你竟然賭氣不理。還有桐華山那邊,前幾日起了大霧,幾位世子想借着大霧天視野不佳,躲着都護軍翻過桐華山逃回城中,途中端侯世子失足跌落陡坡。你就是這麽負責此次狩獵的?”

端侯世子失足跌落陡坡!

雲淮晏皺眉,他和蘇槙的關系有些微妙,一方面因為蘇木這層關系,他不大喜歡蘇槙,另一頭又因為有蘇葉這層關系,他也不能大張旗鼓地排擠蘇槙。說起來,其實蘇槙是個不錯的孩子,六藝精通,有禮有節,他很少給他好臉色,可他每每見到他,總顯出很是欽佩的模樣。

聽見他失足跌倒,雲淮晏一時心裏也挺不是滋味,他抱拳跪下:“兒臣知錯。”

“認罰嗎?”

“自然認罰。”

“罰你半年俸祿,還有,你三哥是在你負責的地方出的事,你就不能怪你母後對你生疑,朕限你三個月內把這件事情查清楚。”

這倒沒什麽,雲淮晏跟着長平軍這些年來立下多少戰功拿過多少獎賞,即便沒有這半年的俸祿,平王府上下也不至于餓死。可是後半句話卻讓雲淮晏有些委屈,他小心翼翼地追問了一句:“母後懷疑晏兒,那父皇呢?”

沉默,長長的沉默,沒有回答也沒有追問。

一國之君的寝殿太過寬敞,以至于這樣的沉默太過空曠寂寥。

雲恒起身,軟靴踩在毯子上細微的聲響卻落不到雲淮晏耳中,他還陷在方才的對話裏,耳畔嗡鳴。雲恒已經緩步走到他身前,示意他起身,接着說下去:“只罰你這些,恐怕端侯就是第一個不服。扣留桐華山諸人是你下的命令,你自己去找溫冀領四十軍棍,陸小勇和衛顧也有責任,一人二十軍棍,認罰嗎?”

雲淮晏剛剛站穩了身子,聽見雲恒的話,複又抱拳跪下:“父皇,軍令如山,陸将軍和衛将軍不得不從,何罪之有?是兒臣下的令,錯在兒臣,兒臣願以身代之。”

他板下臉:“以身代之?八十軍棍,你不要命了嗎?”

“父皇……”

雲恒擡手,将雲淮晏的話止住:“好,有擔當。這樣,罰你五十軍棍,陸小勇和衛顧二人罰俸三月,你覺得合理嗎?”

“謝父皇。”

夕陽斜照,血色柔光從西邊的窗子落進來鋪成一地。

雲淮晏俯在地上的身影被拉成細細長長的一道。

雲恒這時候才發覺不過幾日不見他似乎瘦了一些,想起剛剛他只是被茶杯一砸,竟站立不穩臉色煞白。

這樣想着,便想起雲淮晏自回京至今,還真是未曾好好歇一歇,雲恒這才有些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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