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大梁的秋日風力微和,竟在十一月初難得地起了一場大霧。
霧蒙蒙的京都一片灰白,撲面是濕冷濕氣,不像幹燥的深秋,反倒像是初春寒意料峭的陰寒。陰雲裹纏過的日頭被阻擋在層層雲霧之後,霧氣氤氲,竟纏綿了兩日。即使是在縱橫如棋局規整的京都,大家都極為熟悉的地方,也因為目力受阻發生了幾起相撞的意外。
好在宮城裏還是太平的。迷霧中燈籠一對一對左右對立,勾勒出行道的方向。對于許多老臣來說,從宮門到磬竹宮的路已經走了幾十年,多長的距離就能走到丹陛之下,縱使雲霧裹挾,心裏也是明明白白的。
有些事也是如此,明面上沒人說什麽,卻各自心思澄明。
比如三殿下的毒傷。
沒人在朝堂上說起,但私下裏也不免要議論幾句。說是毒蛇咬傷,可這麽冷的天怎麽會有蛇,是意外,還是有人故意引蛇出洞?即使當真是一條耐寒的毒蛇,什麽厲害的蛇毒會讓寧王府被圍得固若金湯,一只蚊子也飛不進去?
聽說三殿下中毒後在七殿下的帳子裏昏迷了一夜,是七殿下支開衆人獨自和白彥守着的。
整整一夜,白彥醫術高超,為何不能救人?是他自己不願意救,還是有別的人不樂意讓他救?
更值得玩味的是,這之中的諸多細節,除卻昏迷不醒的雲淮清,另外兩人音信全無。
當真沒有人見過雲淮晏和白彥。
雲恒在宮裏等雲淮晏說說那日的細節,整整六日毫無音訊。
平王府大門緊閉。
一直到這日福海公公替雲恒叩開了平王府大門,也被管家攔在前院。
前院與後院由一道垂花門相連。管家劉伯送走了福海,快步走向那道門咳嗽一聲,柱子後閃出一個穿着鵝黃色衣裙的女子,踮着腳越過劉伯的肩膀往外看,眼見着沒有外人了,才松了口氣,轉身接過小萬手裏的托盤,急匆匆往內院走。
轉過一段回廊,踩過池上的木橋,女子身形輕快,猶如迷霧間靈動肆意的精靈。
穿過一道拱門,她放緩了腳步,跟着坐在檐下望着白茫茫的霧海皺着眉頭的白彥一道蹙眉,輕聲問:“殿下今日怎麽樣?”
白彥回過神來,低頭看了一眼她手中黢黢的湯藥,嘆氣:“這是第七日了。”
七日前,寧王府回平王府的路上,雲淮晏開始昏迷。即使白彥用湯藥吊着,狀況還是一日一日糟下去。
毒性壓制不住,雲淮晏臉色開始浮起層層灰氣,藥也已經漸漸喂不進去了。
昨日午夜,雲淮晏毫無預兆地開始嘔血,暗黑的血液一股一股從嘴裏湧出,白彥在他身上紮了好多銀針都無法止歇。
一直到他唇上指尖再沒有一絲血色,仿佛流盡了血,才停息片刻。
為他拭去唇邊血跡的帕子上是一抹暗色。白彥心知,毒已經深入寸寸血脈,即使去百草谷取藥的人現在立時就到了,也是為時已晚。
何況,霧鎖重樓,前路茫茫。
平王府派了多少人出城去找,可是白霧漫天,什麽消息也沒有帶回來。
可是白彥還是不甘心地想等等,等藥引到了,他努力試試看,也許不用三青絲也能救他,也許能保他依舊少年意氣鮮衣怒馬。
可如今,并沒有多少時辰能再讓他等下去了。
屋裏傳來錦瑟的厲聲喊叫:“先生!先生快來!”
白彥将那只青色瓷瓶扣在掌心,快步走進屋裏。
說不上雲淮晏的情形比他預計的要好一些還是要糟一些,他看見他平躺着,中衣雪白的領口沾了墨色的血,雲淮晏的身子無意識地抽搐,有暗色的血源源不斷從他唇邊滑落。
錦瑟鵝黃的衣裙也濺上了雲淮晏的血,像一朵墨色的花張牙舞爪。
她拉着白彥的衣袂:“先生,快救他。”
雲淮晏的呼吸很沉,長長的呼氣便随着短促的吸氣,仿佛只有一口氣卡在喉嚨裏上上下下,消散了,便沒有了生息。
順着衣袖攀到手臂,拉扯間錦瑟探到白彥手裏的瓷瓶,用力掰開他的手掌,從青色瓷瓶中倒了一顆藥丸,擡眼問白彥:“這藥可以救殿下嗎?”
白彥咬牙點頭,閉上眼偏過身去。
找到救命靈藥,錦瑟欣喜若狂,她緩緩扶起雲淮晏,将藥丸送入他口中,确保他咽下,才松口氣。
她跪坐在床榻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家殿下,眼看着他不再嘔血,氣息平緩下來,臉上的灰敗退去顯出一種病态的蒼白,錦瑟眼睛紅腫卻彎彎的滿是笑意:“果然是靈藥,殿下看起來當真是好多了。
她轉過頭,看見的卻是白彥的背影。
白彥的年紀确實已經不算小,頭發绾得細致,他站相坐相都好,言語間嬉笑怒罵好不肆意,錦瑟從來不覺得他蒼老,可這一眼,望見他微微佝偻的背和灰白的發,她忽然感覺到了無能為力的無奈蕭索。
“白先生?”
白彥擡手抹了一把眼睛,轉過身來還是能發現他眼眶發紅,顯然是流過眼淚。他拉起雲淮晏的手,搭着脈沉默了片刻,苦笑着問錦瑟:“你知道剛剛喂給他的是什麽嗎?”
錦瑟瞪大了眼睛,搖頭。
白彥彎下腰,将雲淮晏的手塞回被子裏,給他掖了掖被角:“你也不必知道,只是從今日起,他注定福壽無多。”白彥用手指輕輕搵着雲淮晏臉頰上幹涸了的血跡。
人在還有選擇的時候總是游疑驚懼,唯恐錯過最好的,當只有一個選擇的時候,即使窮途末路也會比想象中要安定祥和許多。
總以為走到絕路,人便會死掉。其實走到絕路的時候,人不會立時就死去,眼睜睜地望着千丈懸崖,前進無處,後退無路,無處可逃才最是磨人。
白彥的語氣是他自己意料之外的平和:“三青絲無異于易經洗髓,可以化解百毒,但它太過霸道,沖撞于周身筋脈髒腑之中,不免損傷。随着時間推移,受了損害的髒器難以維系日常給養,病人的身體會日漸衰敗。而這個時間不會太久,醫書上記錄的病人,最多也只有五年。”
錦瑟臉色煞白,嘴唇抖得說不出話來。
話只好由白彥繼續說下去:“這件事,究竟要讓什麽人知道,由他醒來自己拿主意。終究是他用自己的命換了三殿下的命,這份情太沉了,沒人能擔得起。”
白彥返身走出門去。
外面的霧似乎散了些許,有一點點陽光的黃透過迷霧。大約是要開雲見日了,濃霧散盡,路穩宜行,去百草谷取藥的人應該很快就能到了。
但再怎麽快,終究也是慢了。
濃霧徹底散盡的時候,深秋的陽光終于灑到窗上,窗外的景致一點一點從迷霧背後顯露出來,卻不是滿園的花紅柳綠,而是一樹枯了的梧桐和幾杆垂頭喪氣的黃花。
到底是秋,哪怕那場霧再像陽春三月,也喚不醒草場莺飛。
錦瑟推開房門時,走出雲淮晏卧房時,看見劉伯正追着蘇葉繞着長長的回廊往這邊來,一路念着:“他真的不在。”
蘇葉不是尋常大家閨秀,從小野慣了,跟着雲淮晏和蘇木他們漫山遍野的瘋,腳步輕快身形靈動,劉伯一把年紀自然追趕不上。錦瑟從房裏出來,正把蘇葉攔在無竹居外的拱門處。
她低眉順眼的模樣,沒有說話,卻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
“讓開,我找阿晏。”蘇葉的口氣一點兒也不客氣。
明明是個待人有禮有節的姑娘,卻不知為什麽她總是對錦瑟不客氣。蘇葉家裏有哥哥有弟弟,卻一個姊妹也沒有,玩伴裏年紀相仿的女孩只有宮裏的九公主,可公主金枝玉葉養在深閨,怎麽可能像她一樣自在潇灑。許多年前,瑟錦剛剛被派到雲淮晏身邊的時候,蘇葉還是很高興有個年紀相仿的小姑娘一起玩耍的。
後來不知道為什麽,她忽然就不喜歡錦瑟了。
分明沒起什麽沖突,可某一天她跟雲淮晏一塊兒玩耍,忽然扯着他的袖子撒嬌,讓他不帶錦瑟一塊兒。一開始雲淮晏以為兩個小姑娘鬧脾氣,不痛不癢地說了蘇葉幾句,每每還是依了她,卻不想這不知打哪來的梁子竟然就這麽結了近十年。
畢竟蘇葉是侯府小姐,再怎樣無理,錦瑟平日裏也還是安分禮讓的。
可是今日卻不同,她還記得殿下剛剛被送回來時,醒來一回,只交代了一句不許她和白先生之外的任何人踏入無竹居,又複昏睡。殿下交代的事情,哪怕并不知道是由于什麽緣故,她也是會萬死莫辭地去做的。
于是,蘇葉被她堵在外頭,簡直要氣得跺腳。
“殿下不在,姑娘有事的話,我替姑娘轉告吧。”
說話間劉伯也已經追到了蘇葉身後,他年紀大了,不免有些氣喘:“回去吧。阿晏回來,我不讓他進門,逼着他先去找你,行了吧?”
“不是見我,是我真的有事要找他,特別重要的事。”看看錦瑟,又看看劉伯,兩個人依舊無動于衷,蘇葉聳聳肩,“那好吧,我跑累了,我要進去喝杯茶歇會兒。”
“喝茶喝茶。”看着蘇葉好像放棄了要找雲淮晏,劉伯松了口氣,這時候她提什麽要求,他覺得自己都能滿足她,也都必須滿足她,“走,我們去外面,天氣涼了廳裏備了爐子,比這裏暖和。你喝茶想就着什麽點心?跟劉伯說,劉伯讓他們馬上去給你買……”
可是蘇葉曳着劉伯的胳膊撒嬌:“不,我就在無竹居喝。”
原來小丫頭繞了個圈,還是沒放棄見雲淮晏的心思。
劉伯和錦瑟對視一眼,苦着臉又要再勸:“小末呀……”
錦瑟身後是一方青石板鋪就的小空地,踏過一級青石臺階就是雲淮晏的卧房。
蘇葉突然不同劉伯和錦瑟推搡争執了,她和劉伯的目光越過錦瑟的肩膀,炯炯地盯着她身後的某個地方。
錦瑟順着他們的目光正要回頭,便有一股力氣輕輕将她推開些,有個白色的身影高出她許多,從她身後而來,在她身旁站立。
雲淮晏只穿着單薄中衣就從房裏走了出來,未着外裳,也未曾冠發,烏發白衣好看得像落拓肆意的谪仙人。他拉過蘇葉的手,聲音低緩,竟似乎有些委屈:“你們吵到我睡覺了。”
蘇葉狠狠擰了擰他的手背,驚訝道:“咦,手怎麽這麽涼?”卻沒等他回話,就着急道:“你還有心情睡覺!淮清哥哥現在還昏迷不醒,小槙和其他世家公子被你禁足在桐華山下,你和白先生卻一連消失了七天,連福海公公過來都沒見到你,聽我爹說,皇上早晨在禦書房氣得都摔杯子了。你怎麽能這樣胡鬧?不光皇上和爹爹要生氣,你若是再不讓小槙回來,我也要生氣了!你快進宮去認個錯,讓白先生去給淮清哥哥看看。”
看她面色焦急的模樣,雲淮晏竟然笑了,輕聲問她:“端侯從宮裏回去,你一聽到消息,就着急地到我這邊來了?”
“當然。”
“擔心我?”
“當然。”
顯然蘇葉的兩聲“當然”讓他很是受用,雲淮晏抱了抱她,附身輕輕吻過她的額頭:“沒事的,我去同父皇解釋,他不會同我生氣的。我馬上就進宮去,你要先回去,還是要留下和劉伯喝茶都好,只是我明日才能陪你了。”
蘇葉臉頰微紅,垂着眼睛沒敢看錦瑟和劉伯,乖乖點頭:“你快去快回,我明日要去吃城西那家烤羊肉。”
“都依你。”雲淮晏笑得眉眼彎彎,扳過蘇葉的身子輕輕推了推她的背,把她交給劉伯,笑眯眯地看着劉伯引着她順着回廊走出去,一直到他們轉過牆角,再看不見,他忽然掩着唇悶聲咳嗽,一時不能止歇,竟咳得搖搖欲墜。
“殿下……”
他伸手将錦瑟要扶他的手推開,扶着牆站穩了身子,依舊是将脊背挺得筆直:“錦瑟,替我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