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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爺聽完馮保才把事情的前後經過原原本本講了了一遍之後,驚得目瞪口呆。尤其是有人要殺卞東升這件事,這讓他渾身發毛的同時,百思不得其解。所幸南蠻子沒有被殺,要不然跟他的合作徹底完蛋了。這還真多虧了梁恒健。這個女人,煤爺第一次由衷地豎起了大拇指頭,對胡九少說:“你們家這個當家的,在男人之上。看來往後你也別怄這個氣了。你呀,怄不過她。女婿,我不想說你什麽,就一條:好好研究做人之道,經商之道。你都三十大幾的人了,得讓我閨女往後跟你有個奔頭。”

胡九少對丈人這番話感到既氣憤又傷心。氣憤的是丈人也開始往梁恒健那邊站,傷心的是他居然也開始看不起他胡老九,這往後再呆在這兒還有什麽意思。所以他消極地哼了一聲說:“什麽商道人道,我看你們全玩的是鬼道。看見了嗎,要不是你們玩鬼道,能差點把南蠻子給玩沒命了。他要是沒命了,你還玩什麽商道!您也瞧不上我是不?行,我走,我早就在這兒呆夠了。你閨女我還給你,行了吧。”說完,拔腿就向外走。

馮保才拼死扯着他的胳膊。煤爺這次對他徹底失望了,走過來,用手指着他的腦門子說:“難怪你爹當初看不上你,知子莫過父,看來還是他知道你。你要走是嗎?好,你走。天下大着呢,就等着赤手空拳沒腦袋的人。走吧,要能混出個門道來,別忘了回來告訴我一聲。保才,松了他!”

馮保才只好松了手。胡九少頭也不回揚長而去。但是,走出馮家的大門,胡九少就犯嘀咕了:往哪兒去呢?有生以來,他心裏第一次感到茫然了。左思右想了半天,最後還是找到胡梁子,讓他給出個主意。胡梁子摸了半天頭才說:“要不然咱們去濟寧找四爺去?他在那兒那麽多年,手裏肯定有不少積蓄,你們是親兄弟,誰都刺弄你,他是不會的,肯定會好好給你安排。”

胡九少聽得高興,誇獎他說:“你小子腦袋瓜越來越好用。說的是,走,咱們去濟寧。這鬼地份兒,咱爺們再不回來了——對了,你去租輛馬車來,咱們現在就走。”

“那,九奶奶怎麽辦?”

“她——”九少心裏一陣發堵,岳父的話在耳邊響着呢。他的火又從心底竄了起來,咬着牙說,“還給她爹吧,爺不要了。爺就不信,偌大一個濟寧,爺還缺了女人不成。”

胡九少跳上租來的馬車,一溜煙走了。把個亂子留給家裏不管不問了。家裏在他走後的第三天亂成了一鍋粥,首先是他的母親胡二太太受不了了,哭天搶地地來找梁恒健,要她一定把老九給找回來。并且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着說:“老九是最小,可從小就沒人疼他愛他,到大了,大家各有各的份,各有各的權,可就是沒有他的。老爺在時還給他兩個錢花,老爺走了,九兒就什麽都沒有了。我的可憐的孩子,你到底哪兒去了?你這一走,讓為娘怎麽活啊!……”

梁恒健坐在哪兒一言不發,二太太忽然沖她扯着嗓子尖叫:“你個女魔頭,不是你,我的兒不會走!不是你,我的兒不會到今天!現在你還我兒來!”說着一頭向她撞來。所幸大太太一把将她拉住了。老大胡長平的媳婦也跟着撇着嘴拉着腔說:“唉!九兄弟這一走,還不知是死是活。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二娘往後該怎麽過呀。”

二太太就哭得更厲害了,邊哭邊指着梁恒健吼:“我兒子要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我非把你掐死不可!……”

老六胡長祥這時極為不平地沖着二太太說:“二娘,此言差矣。九弟自小缺少管教,至大難改貪玩之惰性,此是他所作所為所致,與他人何之幹系?當家的何錯之有?!”

老七胡長如這時卻說:“老九不……是小孩子了,就……就他的德性……跑……跑不多遠,最多呆在……峄縣哪……哪個窯子裏,幾天就出來了。現在當務之……急是,咱花錢跟……馮家投資的煤……煤窯,咱不能就這麽讓給了馮家。産權本來就是咱……胡家的,咱得把煤窯的管理權要……要回來。”

二太太不依,哭着說:“不把九兒找回來,你們什麽也別想幹。我就不信,錢比人還重要。沒了人,要錢有什麽用。”

胡長如說:“就老九這……樣的,胡家寧可多……多要幾個錢,也不要這樣的人。”

“長如——”梁恒健嚴肅地叫了他一聲,“人永遠比什麽都重要!現在你去峄縣馮老爺家裏一趟,問準底細。三天內如果還沒有老九的蹤影,你和長祥分頭去濟寧和杭州,長意去趟清河。憑着老九的性格他只有往這幾個地方奔。如果這次找到了他,一定把他弄回家來。”然後梁恒健對二太太說:“二太太,請你放心,你的兒子一定能給你找到。如果找不到,我梁恒健用自己的命來給他抵。”二太太這才安心回屋了。

衆人散盡,梁恒健覺得有點酸懶,幹脆躺在一個榻榻米上養神。韓媽把客廳前面的竹簾卷上,這樣她可以看見外面和熙的陽光,那陽光攜帶着一股花香盈滿整個房間。這種花香使她一陣心曠神怡,渾身的酸懶輕了許多。外邊清晰地傳來一陣又一陣的船上號子聲,這種聲音讓她很容易想起她的童年。那時她才四五歲,父親去河邊拉纖,母親帶着她,一邊蹲在水門裏洗衣服,一邊看着隔岸背着沉重的纖繩向前行走的丈夫。纖繩在肩上蕩,號子在口中喊:“哎嗨——走了嗎,哎嗨——走喽,到了嗎——哎嗨,快喽——”幾十人組成的號子,喊起來既粗犷又壯觀……

往事如煙,二十多年多去了,她不知道當年的父親如今怎麽樣了。雖然後來他把她狠心地賣給了青樓的老鸨,這種毫無理性的賣讓她恨了他好多年。但在多少年以後,那種恨漸漸淡去,沉澱心頭的仍然是對親情的理解、眷戀和懷念。時間越久,那種眷戀和懷念越深。她有幾次偷偷地跑到運河南岸那個小村子裏,在自己家的門口站了半天,又默默地離開了。

現在她又聽到那種拉纖號子聲時,她更加想念自己的父親。她不知父親怎麽樣了,是否還健在?韓媽看出了她一臉的憂慮,但不知她在考慮什麽,不敢過來打擾她,只是在一邊擔心地看着她。許久,她叫了聲:“韓媽——”

“爺——”韓媽急忙過來。

“我想拜托你去給我打聽一個人。”

“您說,爺。”

“運河南岸纖夫村,有個叫梁黑子的人,你去幫我打聽一下,這個人還好嗎?記住,你自己去,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您放心吧,爺,我這就去。”

韓媽沒有多久就回來了,告訴她打聽到的消息:梁黑子死了有十幾年了。鄰居說,他有個閨女被後媽當家作主賣給了青樓以後,梁黑子就不再拉纖了,天天借酒澆愁。有一天夜裏,喝醉了酒以後,不知是自己投進了運河裏還是掉進了運河裏,總之,別人發現屍體後,屍體都泡大了……

梁恒健終于失聲痛哭了起來。她明白了父親,為了她這個女兒,他的內心再也沒有安寧過,最後以死解脫。梁恒健那一刻除了一種深深地痛苦地思念,便是一種深深地內疚和悔恨。她內疚自己十幾年前,從青樓剛出來那會兒為什麽沒去看望一趟父親。那時去或許能看到他。可那時自己的心裏只有恨,她發誓永遠不見他的。可現在等到她真想見他的時候,已經永遠見不到他了。那一刻,她默默地站到窗前,任憑着痛苦、內疚、思念的淚水如雨般在臉上橫流。

韓媽大概理解了她的心理,站在一邊一聲不吭。許久,梁恒健又問:“他家裏其他人呢?”

“聽說兩個女兒、兒子各已成家,兒子對母親極不孝,母親便到一家大戶那裏當傭人去了。”

“哦?”梁恒健轉回身來驚問,“到哪一家大戶?”

“這,不知道了。鄰居們都不知道。要不,派人去留心打聽一下?”

“不必了,”梁恒健深深嘆了口氣。理智告訴她,往事已如一片白雲,随風遠去,再也沒有找回的理由和價值。現在她要面對的是胡家偌大一攤子千頭萬緒的事務。胡全贏告訴她:“莓山的瓷器又來了,但在宿遷遇了水匪,被洗劫去了一半。貨主施得發在那兒報了官也沒有用。”果然沒多久,施得發滿面愁容地走進來,告訴她:“這個地方往後不敢來了。梁爺,連這次我已經被劫了三次了,三次我得多長時間才能賺上來啊。要不這樣,往後你們自己去莓山運,價格再便宜點都行,但我絕不再來了。”

胡全贏冷笑了一聲:“你不來,等于你毀約,你壓在我們手裏的保證金我們可不退。你要想好了。”

施得發這回鐵了心了說:“不給就不給。胡管家,你如果不通情理,梁爺‘他’不會吧?不是我情願毀約,是這一路水匪防不勝防啊。尤其宿遷一帶,船到那裏連鳥都怕。當地的縣丞署不但不為你主持公道,還跟水匪們沆瀣一氣,共同來敲詐過往的船只。梁爺,您是大仁大義之人,您說這樁生意要放在您身上,您該怎麽辦?”

梁恒健沉思了許久,才感慨說:“宿遷一帶的水盜此地的船上人家都有傳說。在這一點上,還是臺兒莊的縣丞大人做得好,這位大人不光公正嚴明,尤其對臺兒莊一帶的水域管理甚嚴,晝夜有官兵巡邏。為了增強預匪的能力,他們刻苦操練,嚴加防守,因此臺兒莊一帶匪盜稀少,安寧無事。”

施得發說:“所以,過往船只都愛在這兒停泊啊,這裏安全哪。梁爺,現在依您只見,往後我這船還您不能來?”

梁恒健沒有馬上回答他。許久她輕輕一拍椅扶問:“施老板,這一路上你沒有提到金四爺?就說是他的貨。”

“金四爺,我豈能不提啊。可那些水匪刁鑽得很,現在打金四爺旗號的人太多了,他們不相信。金四爺有金四爺的标記——梁爺,如果您真能跟金四爺說上話,那就向他讨一個标記來。這樣,往後我的船行在運河上就放心多了。”

“好,”梁恒健說,“這個标記我給你向金四爺要。”

“但是,有了金四爺的标記,也不能代表在運河上就能避免一切風險,只是相對好一些。梁爺,最安全的辦法就是有金四爺押船。如若不然,遭劫的風險仍然存在。您看,這風險我們怎麽樣才能把它降到最低,不至于讓我一個人承受不住?”

梁恒健一下聽出了他的話裏之話,爽朗一笑說:“施老板,放心吧,風險從今往後我們各擔一半。咱們把這一項簽到契約裏,怎麽樣,這回你總該能承受得起了吧?”

施得發興奮得兩只小眼睛發光,豎着大拇指說:“梁爺不愧是梁爺,有誠信,有魄力!”

金彪從湖州回來已經到了四月中旬,此行在水路的時間是半個多月。船到以後,卸完船他随船返回,又是将近一個月。一來一回,一個半月的時間。一個半月,臺兒莊發生了多少事,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臨離開臺兒莊的時候胡管家的一句話:等你回來,我們家三爺在彙豐酒樓為你接風。他記住了這句話,他記住了彙豐酒樓,在那裏可以與他的梁弟見面了。所以他一進入臺兒莊,就把自己的帖子讓守門的轉給了胡全贏。胡全贏看到那個帖子很明白其中的意思:他金四爺回來了,梁三爺應該兌現在彙豐酒樓給他接風的許諾。梁恒健接到那個帖子,心按捺不住地狂跳了許久。她讓胡全贏回了一個請帖:明日隅中,在彙豐酒樓梅花廳。金彪把那個請帖當成了寶貝揣到了懷裏。那一刻,他的眼前只有梁恒健那雙深泓般的眼睛。那雙眼睛讓他痙攣,讓他刻骨,讓他神志恍惚。他此時完全不理解坐在家裏等待他的妻子比他那顆思念的心還甚。整整一個半月,李如飛坐在他們的新房裏,望穿雙眼,思心如箭。睡夢裏,獨坐中,都是夫君那個依她的體魄,醉人的氣息,她盼望着他歸來。新婚之夜,他的失敗沒有讓她失去信心,她相信這一次,她肯定能讓他贏。雖然在他離開這一個多月,父親向她要求管制住金彪,不準他再給馮家押船,但李如飛拒絕了,她說:“金彪行船多年,他肯定有他的信條、他的原則,我不想幹涉他的生意。如果有什麽需要您可以直接找他談。” 李大戶驚地倒喘一口冷氣瞪着她說:“你才跟他幾天,把爹都給丢了。我這是白搭了一個閨女,連女婿也沒撈着。”

李如飛不服氣說:“有這麽厲害嗎?女婿還是你的女婿,女兒還是你的女兒,哪兒對不住您了。”

“他跟姓馮的賣命就是對不住我。飛兒,你應該知道,那個卞東升他一直是爹的貨主,原來一直是爹跟他合作,如今生生被姓馮的給搶了去。你們不幫着爹給我拉回來,還跟着姓馮的一個鼻眼兒喘氣,你說爹能不傷心嗎?”

李如飛不吭聲了,老爹這句話觸動了她的心。她理解爹的心思。沉默了片刻後,她才說:“爹,您放心,等他回來,我跟他說,讓他不再跟姓馮的押船就是。”

李大戶馬上高興地說:“只要他不押船,姓卞的跟姓馮的就合作不成,你爹我就能把他拉回來。好閨女,爹就拜托你了,你一定要說服金彪,啊。”

李如飛用手指掰算着金彪回家的日期。這天傍晚,她終于看見身邊的小丫鬟翠紅像只燕子似的飛跑進來,一邊興奮地喊着:“小姐,小姐,姑爺回來了,姑爺回來了!”李如飛繡花的針驚地一下刺了手,一滴鮮紅的血湧了出來。

夜晚,她與金彪在燈下相對而坐,金彪有些木然,呆呆地看着她。她已如一只狂熱的火鳥撲進他的懷裏,熱切之極地叫着:“彪,你終于回來了,終于回來了……”金彪無言以對,任憑她在他的懷裏蠕動着。如飛擡起臉,臉頰興奮得緋紅,從一邊的梨花木的茶桌上端起事先準備好的兩杯酒來,把一杯舉給他,無比深情地說:“彪哥,這杯酒是慶祝你我相逢的酒,所以名叫喜相逢。來,你我共同把它飲了,以解思念之情。”金彪木然接過來,一飲而盡。李如飛詭秘地笑了,然後扯着他的手向牙床走去。卧室裏燭光搖曳,在紅紗的籠罩下,整個房間裏黯紅朦胧。牙床酥軟,羅帳秀垂,整個房間裏似乎還萦蕩着一股沁脾的蘭香。這使金彪有些茫然,茫然得有些無所适從。李如飛被他這副憨相弄笑了,像牽着一只聽話的小狗似的把他牽到床前。她松了他,一下脫掉身上那件紗披,露出裏面如蟬翼般的粉色裸肩長裙。那粉色把整個肌膚映得瑩如玉白如雪,兩個若隐若現的乳峰透着一股誘人的肌香撲面而來,她随手把頭上的簪子取掉,一頭似綢緞的黑發一下披散開來,整個地披在了肩上,蓋住了半張臉。那種妩媚,那種風情簡直如瑤池仙子。金彪徹底看呆了,恍惚中,那張臉竟然是梁恒健的。他有些驚訝,使勁睜了睜眼,對方一把扳住了他的脖子,整個酥胸貼在了他的胸脯上。金彪一陣莫名地沖動,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李如飛一陣即将勝利的興奮,更緊地抱住他,并且狂熱地吻住了他的唇。金彪徹底被擊昏了,那一刻他渾身熱血沸騰,莫名的燥熱讓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衣服都撕掉,這使他更加有力地抱住她,而眼前更急清晰的映出梁恒健的面孔。他使勁吻着她的臉,她的嘴,這一刻是他夢寐以求的啊。“梁恒健”扳住了他的身子躺到了床上,身上那件紗衣早已落到地上,露出她整個酮體潔如凝膏,滑如絲緞。她用手挑逗地捧住了自己的雙乳,喃喃地叫了聲:“彪哥……”

金彪像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推動着撲了上去,接下來一連串劇烈的動作他已經一無所知,只是瘋狂地機械地做着,并且把臉貼在她的臉上,狂熱地叫着:“梁弟,梁弟……”

梁恒健感覺內心一陣莫名地痙攣。她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但耳邊依然依稀隐約還是能聽見有人叫“梁弟”。她奇怪了,披衣下床,整個屋寂靜無聲。韓媽從側房裏聽見她的動靜急忙披衣出來,問:“爺,您想要什麽?吩咐我就是。”

梁恒健搖搖頭,問:“韓媽,你聽見有什麽聲音了嗎?”

韓媽凝耳聽了聽,除了隐約傳來運河邊的人語聲,還有街上的巡邏打更聲再也沒有什麽了。她搖了搖頭說:“爺,什麽也沒有啊。您是否做夢了?”

梁恒健也茫然了,茫然的同時,她心裏莫名地隐隐作痛。閉上眼,她完全可以相像,金彪此時抱着新婚燕爾的妻子怎樣的如膠似漆魚水之歡,這使她既發酸又嫉妒,一股莫名的酸氣直沖她的鼻腔,她被嗆得差點掉下淚來。她告訴韓媽:“你去睡吧,我出去走在。”

沿着幽深的庭院默默地往前走,走了好半天,她聽見了汩汩的水聲,她恍然所悟,猛地擡起眼,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在胡家碼頭上了。此時正是上半月,明月高懸,河風習習,遠處是斑斓的漁火,近處是銀光萬點的河面,她凄然吟了句:“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淚水随着哽咽而下,她整個人已經如一尊雕像直直地站在那方棧板上。許久,可能是岸上的更鼓驚醒了她,她才幡然醒悟,折過身向岸上走去。就在她折身上岸的那一刻,她才發現岸上已經站着一個人,把她吓了一跳,問:“誰!?”

對方低聲應:“爺,是我。”

“你——”梁恒健一下聽出了聲音,氣得倒籲了一口氣,一種被監視暴露的感覺把她惱得向他惡吼了一句,“半夜三更,你站在這兒幹什麽?!”

“爺,在下只是擔心您的安危,所以就守在這兒。”

“哼,我站在自己家門口還有什麽危險嗎?趙師爺,你的任務是保護卞東升的安危。”

“那邊有張俊看着。爺,您放心吧,卞東升最近一時半會兒不會再有人害他。在下只是擔心您,您所面臨的處境比他要複雜,所以我不能離開胡家,不能離開您。”梁恒健對他這話不屑一顧,冷哼了一聲從他身邊傲慢而去。

金彪一覺醒來,已是陽光明媚,滿窗鳥語。他打了個哈欠,翻身而起,才發現李如飛正一臉嬌酣地睡着。他一起身,把她給弄醒了。她睜開眼,伸開雙臂就要來抱他脖子,金彪躲避不及,被她死死地抱住。李如飛幸福之極地問他:“彪,感覺到什麽了嗎?”

“什麽?”他茫然。

“你昨晚和我……成功了。成功了,你知道嗎?你……好有能耐……”

“什麽?!”金彪一下懵了,愣了半晌,一股讓他驚駭的冷氣從他的脊背升起。他一把攥住李如飛的胳膊問,“什麽成功?如飛,你是說——”

“是的,夫妻間魚水之歡早就該如此的。我說過,我會讓你成功。昨晚你真的成功了,也許我還會懷上我們的孩子呢。”

金彪像被當頭擊了一棒,他差點昏過去。昨晚一切都在恍惚朦胧之中,他想都想不清楚了。但依稀記得一些,應該是有這麽一回事。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撕心裂肺的痛苦讓他在心裏告訴梁弟:“金彪已經不配再見你,這一生都不可能再見你。”

于是,早飯後他派人向胡家遞了一份辭絕書:隅中的宴請不便再參加了,承蒙好意,愧疚,愧疚。

梁恒健接到這份辭帖愣了,這太出乎她的意料。雖然金彪在辭絕帖中已經說明,家中有要事不便前來,但她還是要分析這裏面的原因。女人的敏感告訴她:金彪已經不是以往的金彪,他已經是李大戶的女婿,李如飛的丈夫了。此後她與他已如陌路,她不再是他的梁弟,他也不再是她的金兄。同居一鎮,如隔天涯,連相見都已經很難了。梁恒健心裏一陣揪心的慘然,那張帖翩然滑落到了地上。

胡全贏小心地問她:“金爺說了什麽?他……”

梁恒健在慘然的那一會兒,猛然想起,金彪就是金彪,和世間男子沒有兩樣的金彪,如今有了嬌妻,故知舊交都已不在他的心上。梁恒健把心一橫,無所謂地笑了一聲說:“他家有嬌妻,久別勝新婚,哪還有時間出來喝酒啊。”

胡全贏撿起那張帖,看了一遍,一下氣憤地撕了,說:“這個金彪,一向重誠守信,如今娶了個女人,就把承諾當兒戲了。不行,我得去找他。”他轉身要走,被梁恒健喝住了:“從今往後不許找他!沒有他,運河的水還不流了不成!”仰起臉一嘆,喃喃自語,“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胡管家——金彪無錯。”

“那,咱跟卞老板怎麽交代?還有那個施得發?”

梁恒健沉默了,這個問題她一下真沒有好辦法了。趙一龍一直守在門外的,就在這個時候,他悄悄溜了出去。

金彪正陪着他姑媽敘述這一路行船的經過,他姑媽聽得開心,笑得合不攏嘴。其實老太太最開心的是小丫鬟早已告訴她了:昨晚金少爺與少奶奶真正圓房了。只要圓了房,這生子還不快嗎?她馬上能見到娘家的新後人了,她能不樂嗎,所以她呵呵地笑了一番又一番。最後拉着金彪的手說:“彪兒啊,等你以後生了兒子,姑媽做主給你在衙門大街蓋一套像模像樣的宅子,讓你從這裏搬出去,好好過你的小日子。姑媽相信,将來你的家業會超過你的姑父。這樣你死去的爹媽在地下也能安眼了。”

金彪苦笑了一聲,還沒有回答,一個下人匆匆進來禀報:“外面有一個人要見金爺,這封信是他讓我轉給您的。”

金彪滿腹狐疑,接過來一看,大吃一驚,那竟是一張挑戰書。上面寫着“今日未時,在泰山廟百子殿後見。久聞金爺武功大名,特鬥膽讨教。如不懼相約,不見不散。”落款是趙一龍。金彪對這封挑戰書百思不得其解,他與趙一龍素無往來,而且趙一龍現在身為胡家的武師爺,與外界也極少往來,今天怎麽忽然想起向自己挑戰?金彪感覺這裏可能有文章。沉思良久,他決定未時去泰山廟赴約。

泰山廟位于後大路與箭道街交差路口往東,據說這座廟建于唐朝貞觀二年,是一座地道的千年古廟。在臺兒莊上百座廟宇中,能數得上千年古廟的非此莫屬了。該廟占地幾十畝,分三進大院,光大殿就有幾十間。當地百姓最信此廟的求子之靈,據說每求必應。因此每天來此祈禱的人絡繹不絕。該廟的住持就是趙一龍的母親,這位老人打小因為家窮實在養不起,就被父母送進這個廟裏做了沙彌尼,大了以後只做了俗家弟子,因德高望重,成了泰山廟的住持。可以說,老人一輩子沒離開過這個廟。眼下趙一龍就在這座廟最後邊的院子裏,院子周圍是綠竹和柏楊,顯得郁郁蔥蔥。他的母親和妻子并不知道他來此,他不想驚擾任何人。這所院子最僻靜,他相信沒有人知道他會在這兒。他現在擔心的是金彪會不會來?如果他不來,他是必要去閻家一趟找他?但趙一龍不情願這樣做,登門求人那不是他趙一龍的風格。以能耐服人那才叫揚眉吐氣。如果他金彪來了,憑他趙一龍的功夫他完全可以将他制服,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正這樣想着,他看見金彪昂首闊步地向這兒走來。在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站住,向他一抱拳說:“趙先生,金彪有禮了。”

“金四爺不愧是金四爺。”趙一龍回以抱拳,欣慰一笑,“能赴我趙某人挑戰的人不多。足見金四爺是有本事有信義之人。”

“但我不明白,趙先生為什麽要向我挑戰?金彪行走運河之上,承的是行船之業,自認沒有武功。與趙師爺您不同,您是臺兒莊大名鼎鼎的武師爺,武林中的高手,金彪怎麽敢跟您比呢。”

“你是怕,還是不想跟我比?”

金彪不吭聲。

趙一龍接着說:“我和你這一比有個條件,但這條件必須在比過之後我才給你說——現在你給我接招。”趙一龍一個黑虎掏心把拳撲了出去。金彪猛地一閃來個順水推舟,把那掌給推出去。趙一龍緊接着泰山壓頂而來,金彪仙人摘桃劈去,霎時間兩個人如兩只仙鶴,騰挪閃跳都在眨眼之間;又似兩只猛虎,山呼海嘯,一場殊死搏鬥。最後還是趙一龍占了上風,在兩個人勢力不相上下時,他在閃跳間,猛然一腿掃去,那條腿如電一般快,在措防不及間,金彪向後倒去,但被趙一龍一把扯住了。松了手,他向金彪一抱拳,不卑不亢說:“金四爺,得罪了。事實證明,我的武功遠在你之上。那麽我就有能力為胡家押運貨船。但你必須幫我一個忙,把你的江湖标記給我一個,我要押運浙江莓山發往臺兒莊的陶瓷貨船。你應該知道,這一路千裏迢迢,水賊、水盜遍地都是。莓山的貨主已經向胡家攤牌了,沒有金四爺的标記,他不敢再往此地來了。金四爺,你應該知道,這整個鎮,莓山的仿宋官窯陶瓷就胡家一家,當家的不能看着這樁生意就這樣散了,現在要由我來押運貨船。為了安全起見,金爺您得把您的标記給我一個,因為你輸了。你要不給我,除非你想辦法給胡家去莓山押船。”

金彪總算明白了趙一龍此次的目的。他不覺笑了,從懷裏掏出一把極為精致的雪亮的匕首來。匕首的造型很奇特,整個屁股是一個“金”字,上面烙了一個“金”字印,他把匕首遞給趙一龍說:“趙師爺,我欣賞您對胡家這份忠誠。這就是我的标記,但我從不轉人。拿着它,行走在運河上,只要遇到匪道上的人,把标記亮出來,他們會給金彪一個面子的。趙師爺,請轉告梁三爺,如果湖州的煤繼續發,我只能在莓山和湖州之間選擇一個地方,一身不可二用啊。想來她能理解。”

趙一龍接過那只标記,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說:“金四爺,我更欣賞你對胡家的誠信。不怪當家的那麽承認你。”說完轉身就走。但跨出一步,他又停住了,回過頭來,冷冷地說:“四爺,今天你做了一件有毀你信譽的事——失約彙豐樓。”說完,轉身飛快地離去了。

金彪的心像被錐子紮了下,疼得臉色蠟黃。許久,他慢慢擡手看了眼那枚碧綠的戒指,在心裏喃喃說:“梁弟,我身負你,心卻永遠不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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