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彪的婚事終于在一種無奈和強作出來的歡悅中過去了。但是洞房之夜,他坐在那把紅木打制的雕花椅裏,挨着八仙桌旁整整坐了一夜。那一夜他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在似夢似醒中感覺有人将一件衣服披到了他的身上。他本能地擡起來臉來,透過昏紅的燈光,他分明看見他的梁弟站在他的面前。一種巨大的驚喜讓他騰地站起來,一把攥住對方的手叫了聲:“梁弟——”
“什麽梁弟?”李如飛被他弄糊塗了,“彪哥,你喝醉了。”
金彪這才若有所悟,把頭徹底趴在了桌子上,幹脆一醉不醒。自那日以後,金彪一直坐在那個八仙桌畔睡,始終不肯上床。李如飛急了,怒色質問他:“你是否讨厭我?既然如此,當初何必同意這門親事?”金彪無言以對。李如飛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那張鵝蛋臉上此時除了怨憤就是傷心。她繼續哽咽着說,“我自閨中多年就聽到金四爺的大名和聲望,一直仰慕在心。今日有幸,與君結為鸾俦,沒想到卻是一場怨夢的開始。四爺如果覺得實在讨厭我,那就一紙休書休了我,從此你我再不要真戲假做,好嗎?”
金彪更幹嘎了,就這麽呆呆坐着。李如飛兩眼死死盯着他,一下不肯放松。他被盯得沒辦法,只好說:“如飛,請不要多想,我有何理由讨厭你。你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好姑娘,金彪自知無能,讓你受委屈了。”
李如飛撲哧又笑了,高興地盯着他問:“真的?你沒有騙我?”
“真的。”金彪認真地說。
“那——”李如飛撒嬌地張開雙臂,說,“如飛這輩子就跟定了你。這輩子最大的願望是能與你同床共枕,相伴到老。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就抱我上床吧,把我的洞房之夜給我補回來。”李如飛閉上了眼等待着。
金彪心頭像被壓了一塊巨石,讓他沉重得無以複加。但理智告訴他,他現在不能拒絕她,他沒有理由毀壞一個少女的春夢。于是他慢慢地走了過來,張開雙臂将李如飛緩緩抱起,在抱起她的那一刻,他閉上了眼,堅忍着心中的沉重,默默地向床前走去。
李如飛直直地躺在床上,一顆心狂跳不已地等待着他下一番的動作:接吻、擁抱,然後是魚水之歡。她幸福萬分地閉上了眼睛。可是老半天沒有他的動靜,她試探着睜開眼看見他正一臉痛苦地沮喪地坐在那兒。
“對不起,如飛。我——”金彪終于愧疚而難過之極地告訴她,“我無能……無能給你一個女人應該從一個男人身上得到的快樂。”
李如飛一下坐起來,惶惑地看着他,柔聲問:“你怎麽了?彪,你有病嗎?”
金彪無言以對,他也不知自己怎麽了,他那個東西沒有絲毫的感覺。非但如此,反而更加麻木,根本不聽自己的使喚。李如飛心痛地抱住了他的頭,憐惜地說:“彪,你放心,我會等你好起來的,我相信你能好起來。”
閻守信在金彪婚後第三天,就跟他闡明:“不能再跟姓馮的押船!”說這話時,李大戶也在場。顯然他對這個願望比閻家父子更渴切。此時他那雙眼睛正殷切地看着金彪。
金彪卻堅決地說:“我不能這麽做。姑父,你是知道我素來以信字當頭在運河上行走的。如果沒了信,我何以為金彪?”
“這麽說,你這輩子就賣給姓馮的了?姓馮的不死,你就跟他押一輩子船?”
“我跟他簽的期限是三年,三年以後再說。”
“三年?三十年他也不會放你。彪兒,姓卞的原本是你岳父的老客戶,你理應幫着他物歸原主,把失去的財神給請回來才對。”
金彪卻淡漠地說:“那是他們之間的合作出了問題,與我無關。姑父,您也從商多年,比我更明白一個道理:人以信而立,商以誠而活。不然,一切枉然。我岳父跟姓卞的之間有什麽過結,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也只有他們自己去解。我無能為力。”
“你——”閻守信胸口像被一口痰噎住了,半天喘不過氣來。閻放洲氣憤地追問金彪:“照你這麽說,你就得為姓馮的保駕護航三年?在你心裏,這份承諾比什麽都重要?比你丈人、你姑父、你姑媽、你夫人,比這些都重要?金彪,你簡直糊塗得發昏了!不分好歹,不分青紅皂白了?!”
“我沒錯,我只是在盡一個船老大的職責。這是做人之道,也是江湖之道。我不會為了任何人毀了這個道!”金彪說完,拂袖而去。
閻家父子差點被被他這番話給噎昏了,而李大戶也被弄愣了,他傻傻地看着閻家父子,閻家父子的臉滿是沮喪和無奈。那種表情讓李大戶深刻知道:他們對金彪無可奈何,而自己的女兒如飛也駕馭不了這條運河蛟龍。他李大戶自己呢?李大戶陷在思索中:自己雖然已成為金彪的岳父,但“岳父”一詞遠沒有誠信在金彪心中的分量。也就是說,他不但不能幫自己把姓卞的從馮老頭那兒拉回來,而且還會給自己抹上一道黑:他這個女婿拿他這個丈人根本沒當回事。這樣想起來,李大戶心裏就惱火不已了。他咬了咬牙,終于說了出來:“我李大戶得不到的,別人休想得到!”
“對了!”閻守信激動地馬上豎起大拇指反應,“咱這叫不謀而合。李賢弟,別人在咱嘴裏把肥肉搶了去,那咱也不能讓他吃得痛快了。”
“依你之計?——”李大戶試探着詢問。
閻守信揚起手使勁往下一砍,李大戶跟着使勁點了點頭。
煤爺這一陣頗為得意,跟姓卞的南蠻子合作又繼續上了。也就是說,姓卞的這尊財神往後還繼續留在他們馮家。在這一點上,煤爺不得不為自己當初的智勇雙全叫絕。要不是自己拼出去到閻家喜事上一鬧,金彪還真不見得繼續跟他們馮家押船。金彪不同意,就不存在南蠻子繼續跟他合作的理由。在這一點上,煤爺深為自己當初的智勇裁決感到自豪。他語重心長地告訴他的兩個兒子,尤其是他的姑爺胡九少說:“女婿啊,經商就如下棋,步步是巧,步步是計。你運用好了,那每一步都能走穩走贏;這要是不會運用,那你就得步步慘輸,步步栽跟頭。三十六計,在這裏哪一計都能用得上,就看你怎麽用。別一計都不會用,要是那樣,你就別經這個商。”
胡九少對這話很不服氣,閉着個嘴一聲不吭。馮保才知道他心裏不服氣,就有意敲打他,因此對煤爺說:“老爺,您這理說得太高了!但凡經商的人應該都來您這兒聽聽。俗話說,商場如戰場,一個不慎,不是你把人家打敗,人家就得打敗你。就拿這次跟卞老板合作來說吧 ,那個卞東升就是一尊財神,咱要不把他拉進來,那就得讓別人把他搶了去。可這要搶,你得有許多技巧。這巧,不是吵,不是罵,也不是發火生氣,那些都沒用。要讓對方看到了這些,反倒讓他認為你沒能耐,沒腦子,他更不跟你合作。老爺,虧得您在那個節骨眼上去了臺兒莊,要不然金四爺恐怕真不跟咱合作了。您那一鬧騰,金四爺他也怕毀了他的名聲啊。爺,您這招棋走得好啊。”
煤爺得意地呵呵笑了。
“不過——”馮保才接着又說,“往後咱還得更加小心,這一招棋咱贏了,但多了兩個勁敵,閻守信和李大戶,他們不會這麽善罷甘休的。金四爺現在成了李大戶的女婿,人家的關系擺在那兒呢。現在他是答應了,誰知以後他會怎麽樣?他總不會胳膊肘往外拐扔了他老丈人,非得跟咱們一心到底吧,這不符合人之常情。”
這話一下提醒了煤爺,他的表情一下凝重起來。思索了半晌,他才嘆了口氣說:“這船貨先由金老四押出去。但金老四不是我們長久可靠的大樹。換句話說,很可能哪天這棵大樹倒了,反而會砸着我們。所以我們随時做好挨砸的準備。”
馮家的煤大批發往胡家碼頭,因此胡家碼頭上最近一直頗為熱鬧。拉煤的車,裝煤的船,車來人往,馬鳴人叫,搞得整個碼頭一片沸騰。三百多噸的船隊在數天後裝齊,在貨船裝齊這天,金彪站在胡家碼頭上,呆呆地看了眼不遠處胡家那高大的門樓。此時他真希望大門裏會出現那個他最熟悉不過的身影。但大門裏出來進去的有的是閑雜人,卻沒有那個英姿飒爽的身影。他心裏一陣絞痛,莫名地絞痛。絞痛過後,更是莫名地擔心。他不知她怎麽樣了?沒有了她的一點消息。就在他茫然間,他發現了胡全贏。這個胡家的大管家此時滿臉挂着和善的笑,身旁跟了個下人,端了一個托盤,托盤上一個酒壺一只酒杯随着他走到金彪面前說:“金爺,您不愧是誠信如金的人,能為馮家,不,應該說是胡家,這煤畢竟是我們九少爺的。您能繼續為我們保駕護航,胡家老少皆萬分感激哪。我們家三爺特地備了一壺薄酒,讓我代她,代胡家老少轉達對您的感激之情,也為您餞個行。祝您一路平安如意,順風祥和。”胡全贏說着,親自斟滿了一杯酒,雙手捧與他說:“這杯酒敬您誠信如金,品如歲寒三友,令人敬仰。”
金彪看着那杯酒,眼淚差點流下來,只覺視線朦胧,恍惚感覺梁恒健就站在面前,用清朗可人的聲音說:“金兄,請。”
金彪接過來一飲而盡。胡全贏接着又斟了一杯捧過來說:“這第二杯,是胡家老少的感激之情,希望有金爺您的庇護,胡家與卞貨主的合作一直如順水行舟,能長久行下去。”金彪又接過來,一飲而盡。
在此之前,梁恒健一直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床上。這些日子她忽然莫名其妙的病了一場,茶不思,飯不想,渾身酸懶地躺在床上,整個魂兒似乎在若即若離之間,似乎自己真的要死了。半夜裏她感覺有個人站在自己跟前,恍惚中覺得是金彪,她喃喃地叫了聲“金兄”。但“金兄”毫無反應,只是緊緊攥住她的手腕。她使勁睜了睜眼,終于看清了,坐在自己跟前的是趙一龍。趙一龍終于松了她的手腕,對韓媽說:“她是憂郁至極所致,我開幾味藥,你去中和堂抓來,她吃完就能見輕。切記——不要再找其他大夫,我這藥就行。”韓媽把那藥抓來熬給她吃後,她的病真的見輕了。
此時她在趙一龍和韓媽的精心料理下已經很好了。尤其聽說金彪繼續為胡家的煤船押運之後,梁恒健終于欣慰地流下了兩行清淚,心中那塊郁結消得幹幹淨淨。趙一龍輕聲對她說:“金彪是個重情重義的漢子,與李家的姻緣也許不是他情願所為,或着說他有難言之隐。你——應該理解他。”
梁恒健情不自禁地點點頭,驀然又回省過來,愣愣地瞪着他,愠怒地說:“你說什麽?那是他個人的事,跟我有什麽關系。趙師爺——請你出去,你憑什麽呆在我的房間裏!”
趙一龍一聲未吭,轉身默默地出去了。韓媽有點不忍說:“爺,您病了好幾天,趙師爺一直在這兒陪護您。還是他讓我給您抓的藥,您吃了以後才好,您可不要錯怪了他。”
梁恒健不作聲了,心裏仍然一陣揪心的失落和惆悵,但有種欣慰夾雜其中,讓她那一刻百味雜陳。在呆了好一會以後,她才對韓媽說:“你把趙師爺和胡管家叫來。”她現在忽然反省過來,或者說趙一龍的話提醒了她:金彪的媳婦是他不情願為之,或者說,這裏有着一個不可告人的陰謀。李大戶——閻守信……,不錯,金彪很有可能是這陰謀中的一個籌碼,這個籌碼就押在了胡家和馮家的利益之上。應該是這樣。她頓然開朗了,心中的陰霾一掃而淨。她對胡全贏和趙一龍說:“金彪能繼續為咱們的煤船押運,證明他确實是一條視誠信如金玉的漢子。胡管家,你代我為他敬三杯酒,就說我和胡家上下感激他,感謝他。”
“是,爺。”
胡全贏走了以後,她表情凝重地叫過趙一龍說:“趙師爺,從今往後,我要你好好地保護一個人。”
“誰?”
“那個湖州貨主,卞東升。”
“哦?”趙一龍一愣。
“你不要問為什麽,只管好好地看住他。只要他安全,胡家跟他的合作就安全。”
“是,爺。”
此時,胡全贏把酒敬到了第三杯,他端起來捧與金彪說:“這第三杯酒,是我家三爺祝您一路順風,暢通無阻到湖州。到時——”
金彪渾身的精神不覺一振,凝神死死盯着他,等待他的下文。“我們爺在彙豐酒樓為您接風洗塵。”
“好!”金彪渾身的血液沸騰了,接過來一下倒進了嗓子裏,把酒杯遞與胡全贏,深沉地說,“轉告你們爺,來時彙豐酒樓把酒一敘。”說完,轉身如一只矯燕躍上了貨船。
船開始起錨、放炮、揚帆、喊號,慢慢地向河中心行去。船上有個小夥子開始雙手捧嘴扯着嗓子對着岸上唱:“哥哥我要——走運河,妹妹你——不要難過!南行的水路再——遠,遠不出妹妹——的——心窩窩。妹妹心跟着我,妹妹的心——跟着運河,哥哥我——走得再遠,也走不出——妹妹的——心窩——窩……”
金彪站在船頭甲板上,遙望着胡家的碼頭及胡家的大門樓乃至整個繁花似錦的小鎮在視線中漸行漸遠,他喃楠地低吟出那首詩:“江北江南一樣春,青山碧水總銷魂。何時共泛長河月,一舟一酒一雙人。”他相信這首詩,梁恒健能聽到。
梁恒健就站在自己的房門口,玄關盡頭就是一條悠長的運河水巷。順着那水巷,她隐約聽見了一個深情地低吟:“何時共泛長河月,一舟一酒一雙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