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裏,禁軍統領溫冀親自帶了一隊人馬守在平王府門外。
來人雖然多,他們對待平王府上下倒都是和和氣氣,只是不許府裏的人邁出大門一步。
雲恒不會再來,甚至福海也未再登門,連雲淮清都一連半夜不曾露面,平王府各處的門都有禁軍守着,府裏的人出不去,府外的消息也傳不進來。
除了雲恒與雲淮晏本人,沒有人知道無竹居那一晚發生了什麽。
雲恒走後蘇葉回到無竹居,看見的便是僅着單薄中衣倒地昏迷的雲淮晏。
當晚雲淮晏便起了燒,接連幾日都是斷斷續續地昏睡着,期間有兩次掙紮着醒過來,拉着蘇木的手,費力地要說些什麽,可甫一開口便嗆出兩口血,又脫力昏睡過去。
白彥的方子每一日都要變好多回,最終讓丫頭抓了放進藥壺裏熬的,卻總是還最初寫的那一張。
他翻着那些已經被他幾乎翻爛的醫術,指望着找出哪怕一星半點向前被他忽略的細節,每日裏盯着方子琢磨着雲淮晏的病那樣重,總得用幾味藥力強勁的藥材才能管用,但改進方子裏再看,又每每被他删掉改回原來的模樣。
白彥自己心裏明白,雲淮晏的身子破敗衰弱,已然承受不得住藥性猛烈的方子。
便是白彥,也只能眼睜睜看着他日複一日艱難挨着。
其實并不必白彥特意說明,任誰都看出雲淮晏支撐得辛苦。
昏昏沉沉病了幾日,稍微恢複點力氣已經是三日之後。
他每日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卻總要強打起精神給雲恒寫一封信,不是進谏的折子,更像是一封家書,由守在門外的溫冀替他送到雲恒手中。
那封信的內容只有蘇木知道,連蘇葉也不清楚。
雲淮晏從昏迷中醒轉過來那日,扯着蘇木的手低聲道:“我們不能不管黎立舟,他分明沒有複國的心,他只是生來就是離國皇子,這怎麽會是他的錯?”
蘇木勸他:“黎立舟的事你我都管不了,你身份特殊,更不該插手此事。”
“可是他救過我的命啊。”雲淮晏望着蘇木的眼睛,眸光如水,“我怎麽能心安理得地看着他去死?”
蘇木垂下眼睛避開他的目光,頓了片刻,仿佛是拗不過他敗下陣來:“你也無法進宮,你給陛下寫信吧,不必盡談黎立舟,也談些父子間該說的話,哄哄他高興才好。”
這些信都是由蘇木轉給溫冀,再由溫冀轉給雲恒的。
但雲淮晏不知道的是,信箋的內容蘇木一一仔細看過,他細細摘除了那些可能激怒雲恒的字句,再仿照着雲淮晏的字跡認真謄寫後,才敢交由溫冀呈遞到雲恒面前。
蘇木眼見着雲淮晏的字跡一日比一日潦草,起坐艱難卻還是強撐着日日伏在案頭寫字,時而将血咳在信箋上,還不得不重新謄寫一遍。蘇木看得心疼,明明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徒勞,卻不知從何勸起,只一再暗暗自責給他出的這是什麽馊主意。
平王府被封已有半月之久,雲淮晏送出去的信猶如泥牛入海,雲恒仿佛忘了他還有一個命在旦夕的兒子,不曾再來探視,也未再差人來問。
相比雲恒的冷淡,雲淮清大半個月未來探望更讓白彥不滿。
白彥本就對雲淮晏答應雲淮清從北境颠簸回京都的事悒悒,如今更是忍不住私下同蘇葉與蘇木抱怨:“他那哥哥上下嘴皮子一碰也就一句話,為了讓他哥哥安心,那傻小子就這麽颠回來了,現在呢,為了人家半條命都沒了,人家看過一眼沒有?”
蘇葉不懂白彥的火氣,雖說雲淮晏一路吃了不少苦,但北境衣食起居總歸不如京都周到細致,她一直以為雲淮清要他回京靜養也不無道理,只是想得太不周全,好心辦了壞事。
白彥沖着蘇葉努努嘴,同蘇木道:“看看,你這個妹子不好好教,以後鐵定傻得被賣了還幫別人算錢。”
看着蘇木無奈的模樣嗤笑一聲,又轉向蘇葉:“丫頭,你自己想想,你家男人在北境是吃不飽了還是穿不暖了,營裏條件不好,你們在沔陽城裏盤個宅子下來給他休養總是可以做到的吧,縱使條件不如平王府,只要安安生生地養着,我不敢說能讓他多活上一年半載,但至少他最後的日子能過得舒坦些。丫頭,他三哥不是傻子,晏兒的情形受不得颠簸,只要不是個瞎子便都能看出來,他為什麽非要逼他回來,不肯讓他待在北境,你還想不出來嗎?”
蘇葉想了想,旋即想明白白彥話裏話外的意思,驚得張大了嘴。
蘇木苦笑着拍拍蘇葉:“皇家本是如此,哪裏會真有什麽兄弟情深。”
“可是他,”白彥朝身後緊閉的房門看了一眼,聲音低成一聲缥缈的嘆息,“可是他分明都這樣了,即使有心儲位,也等不到了。不知道寧王還在怕什麽。”
平王府過了一段清靜的日子。
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忙碌着,無竹居裏那位幾點用膳幾點用藥,人人都懸在心上,便是他這一餐多喝了半碗粥這樣的小事也值得錦瑟她們歡喜上半日。
風盤旋在京都上空,寒意料峭,一點春日的模樣也沒有。
蘇葉有時站在庭院裏看着守在門口的禁軍,他們身形筆挺面無表情,他們不知道這座府邸的主人可能看不到京都春暖花開時的景致了。
她忽然覺得整個京都都是冷的,但幸好,平王府裏暖的,雲淮晏最後的日子還能生活在一個春風能吹到的地方。
整個京都都是冷漠寒涼的。
誰會想到,平王府被封之後第一個來看雲淮晏的竟然這一年間與雲淮晏鮮少聯系的雲淮安。
那一日風和氣清,蘇葉看着雲淮晏精神不錯,便和錦瑟一起七手八腳在無竹居的庭院裏搭了一張軟塌,扶着他到外頭去曬太陽。
雲淮晏靠在軟塌中,春日的陽光和煦而溫柔,将他清俊好看的面容映出一種冰雪雕琢般的剔透,仿佛下一刻便要在陽光裏消散去一般。
蘇葉與錦瑟已經有許多年不曾這樣好好相處,為着雲淮晏的病,兩個人竟生出一種勠力同心的默契來。
一切收拾妥當時,劉伯進來通報說綏王來了。
雲淮晏目光黯了黯,笑笑:“沒想到最先來的竟然是五哥。”
蘇葉将手伸進毯子裏握了握他的手,果然觸手冰涼,她轉頭去裏屋再取一件毯子來,錦瑟寸步不離地守着,将小桌上的一杯熱水晾到溫熱,遞到雲淮晏嘴邊看着他淺淺喝了一口。
雲淮安便是這個時候進來的。
他依然坐在那張華麗精巧的木質輪椅上,銅輪滾過青石板辘辘作響。
輪椅被推到圓桌另一側,與雲淮晏相對坐着,目光卻緊緊盯着錦瑟。錦瑟一看見雲淮安整個人便不大對,放水杯時候手一抖,竟然險些打翻杯子。
蘇葉恰好這時候出來,絲毫沒察覺其中的古怪氣氛,規規矩矩同雲淮安問好,将手裏的毯子仔仔細細地又給雲淮晏蓋了一層,輕聲問他:“還冷不冷?”
雲淮晏亦是嘴角含笑,擡眼看着她,輕輕搖頭。
眼前的人面色蒼白,唇色發青,分明已是強弩之末已至窮途末路,可只要他還是與蘇葉在一起,便好似繁花開遍又是人間好時節。
雲淮安看着雲淮晏與蘇葉,心中不無嫉妒,這樣想着,他又将目光朝錦瑟看去。
果然錦瑟又是垂着頭。
自從前年秋獵出了那件事,每每他在的場合,她便都是這樣垂着頭。
雲淮晏暗暗看着雲淮安的神色,握握蘇葉的手,輕聲道:“你帶着錦瑟先去別處玩吧,我跟五哥說會兒話。”
那頭雲淮安會意,也轉頭吩咐随行的小厮到院子外頭去候着。
無竹居裏的庭院不算大,幾丈見方的一個小院落,與外面隔着一方內湖,隔着湖望着對岸花園,院子裏亭臺錯落,怪石嶙峋,初春時節草木不算繁盛,只在枝丫上吐出星星點點的綠芽,隔着湖水看不分明,園子裏仍是一派枯窘蕭索。
雲淮晏為雲淮安沏茶,擎着茶壺的手難以自抑地顫抖,大半杯茶水落到茶盞之外。
雲淮安伸手接過茶壺:“我自己來吧。”
雲淮晏不逞強,緩緩靠回被蘇葉墊高的軟枕上,胸口急促地起伏了片刻,終于忍不住悶聲咳嗽起來。他朝雲淮安擺手示意自己沒事,随即飛快自袖中抽出一方錦帕抵在唇上。
又這樣咳了一會,他才将帕子握在手心裏又收回袖中。
雲淮安看着他的模樣,心裏微微發寒。
宮裏宮外都在說,平王這次回來身子不大好,他本想再怎麽不好,還能比他一個斷了雙腿的廢人還糟嗎?
如今親眼所見,他不得不承認,老七的情形比他以為的還要糟糕許多。
雲淮安剛剛其實看見了他唇間急速湧出的血色,他咳得面白唇青,那一抹殷紅便分外顯眼。可是顯然雲淮晏不想讓人看見,他飛快地抽出錦帕來,快得雲淮安甚至有一瞬間以為他看見的那抹血色只是幻覺。
雲淮安忽然想到,雲淮晏比自己還要小兩歲,他看着他如此光景,竟然生出一種英雄遲暮的感慨與悲怆來。他忽然發現,自己差點忘了這回來平王府的目的,居然差點真的以為自己是來探望病重的弟弟的。
怎麽可能呢?
他怎麽可能會來探望這個,害自己再也離不開這張破椅子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