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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已經過半,寒冬臘月的陰影褪去,天氣暖和起來,眼看着漸漸進入了萬物複蘇欣欣向榮的春日。環在無竹居外的水潭消融了潭面的一層薄冰,風掠過吹皺一池春水。

雲淮晏一身傷病地回來,自然是要驚動宮裏。

很快,宮裏的禦醫便魚貫而入,無一不是細細把過了脈,驚慌失措地跪在蘇葉面前。

其實蘇葉本對他們也不抱期望,白彥終日跟在雲淮晏身邊,他是神醫寧景深親傳的弟子,他都束手無策的病症幾個囿于宮牆之內的禦醫豈能一朝出手得盧?

與禦醫同來的還有雲恒身邊的福海公公,他奉命帶來了一堆老參靈芝,想是雲恒恨不得将宮中能搜羅出來的珍惜藥材都送到了平王府。福海奉命探病,人總還是要見一面的,蘇葉将他讓進裏屋,恰好雲淮晏醒着,靠在床頭翻着一本閑書。

“奴才見過平王殿下。”

雲淮晏放下手裏的書,撐着坐起些:“公公怎麽來了。”

“陛下聽說殿下病了,放心不下,讓奴才帶些老參靈芝來看看。”

經福海一提,雲淮晏才想到,他此番回來剛剛進了平王府便一病不起,昏昏沉沉睡了兩三日,醒來後也終日卧床靜養,眼看着回京将近十日,病勢沉沉,竟然未曾進宮向雲恒請安。

他不禁有些沮喪:“勞煩公公轉告父皇,是晏兒不孝,不能承歡膝下,反而要父皇為我擔心,請父皇務必保重身子。日後,”

說到此處,他不自然地頓了頓,繼續道:“待我身子好些了,便進宮給他老人家請安。”

話是這樣說,但福海也悄悄紅了眼眶。

方才在院子裏,禦醫們朝蘇葉說了什麽,他便聽見了什麽,進屋看了七殿下面白唇青的模樣,心下更信了禦醫們所言不虛,聽着雲淮晏說起來日方長,只覺滿心悲涼。

又這樣本本分分地說了幾句話,雲淮晏顯露出明顯倦意來,福海不便再叨擾。

他臨走時,特意交給蘇葉一只小食盒,填了一句:“這是皇後娘娘親手做的,讓奴才務必送到王妃手上,說是平王殿下病了免不得要吃些湯藥,他自小吃藥就愛拿這酸棗糕壓壓藥氣。”

看樣子這場病不僅驚動來了雲恒,連皇後也上了心。

蘇葉以為這便罷了,卻不想福海走後當日夜裏,平王府突然有人造訪,來人取下鬥篷揭下氈帽,驚得平王府裏烏泱泱跪了一地。

竟是雲恒喬裝親自來了。

福海接着雲恒脫下的鬥篷,雲恒随口問跪在一側的劉伯:“晏兒睡了嗎?別打攪他,朕看一眼就走。”劉伯沒敢回話,只悶聲帶着雲恒往無竹居去。

已經是深夜,無竹居依然燈火通明。

雲恒微微蹙了蹙眉頭,略帶責備:“不是病了嗎?這個時辰了還在做什麽?”說着便甩開跟着的福海、劉伯一衆随從,大步往無竹居主屋走去。

門虛掩着,并未上門栓,雲恒輕易便将門推開了,往裏走了幾步,看見裏屋內的情形時,雲恒僵直站着,一步也邁不開去,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背後猛然蹿起,四肢百骸猶如做了一場噩夢般沁涼。

午後福海帶着一衆禦醫回報,說是平王脈搏已呈死相,髒腑衰竭已極,實在回天乏力。

雲恒那時是不信的,好好的一個孩子,怎麽可能說病重就病重,說不行就不行了呢?

他不信,他要親自來看。

于是他便親眼看見那個孩子伏在床頭,大口大口地嘔着血,他望着他撐在床沿的那只手露出清瘦的手腕,心中驚痛,這孩子什麽時候消瘦到這樣的地步?這幾年究竟發生了什麽?而他又錯過了什麽,一直到如今他們告訴他,晏兒不行了,晏兒要死了,他才覺得害怕覺得心痛。

胸口洶湧的腥氣嘔淨了,精神反而更好些,雲淮晏無力地仰靠在軟枕上,蘇葉取了帕子将他噴濺上的血跡擦拭幹淨,替他輕輕揉了揉心口,感覺掌心下的心跳猝然急促。

蘇葉擡頭,順着雲淮晏的目光看去。

她規規矩矩地跪下,聽見雲淮晏輕輕喊了聲“父皇”,聲音太過輕飄,以至于蘇葉沒能分辨清楚聲音那一點點隐隐約約的委屈是否真實存在。

雲恒的聲音有些發顫:“最近經常這樣嗎?”

“也不經常,只是,只是今天晚上吹了風,咳得厲害才這樣。”雲恒知道他說謊,并不拆穿他,雲淮晏對蘇葉道,“小末,我想喝點雞湯,你幫我去盛好不好?”

他們父子難得相聚,蘇葉順着雲淮晏遞出來的臺階轉身出去,替他們掩上門。

其實雲淮晏建府以來,這是雲恒第一次來平王府。

他很喜歡無竹居外的水潭、水潭對面曲徑通幽的花園和沿着水潭的一道曲折回環的長廊,他忽然想,假如他之前能來看看,興許就會喜歡上這裏,會常來,他們父子二人可以在潭邊賞月看花,下棋飲酒,豈不快活。

縱是父子,也是君臣,雲恒到底有天潢貴胄的威嚴,雲淮晏強撐着坐得端正些:“父皇怎麽這麽晚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一會回去讓陸小勇護您一段吧。”

雲恒走近些,就在床沿坐下,像極了雲淮晏十歲之前生病時,他哄他吃藥睡覺的姿勢。雲恒伸手理了理雲淮晏散落的頭發,仔仔細細地端詳他的眉眼,鹂妃是離國出了名的美人,晏兒像極了他的母親鹂妃,特別是一雙眼睛俊秀而不柔媚,眸光清亮如水,純淨無塵。

“晏兒,你怨父皇嗎?”雲恒穿着尋常百姓的常服,夜色溫柔,這樣的談話竟也出乎意料的溫和,他看着雲淮晏困惑的眼神,接着道,“你的三個哥哥自小在宮中錦衣玉食的長大,只有你小小年紀便被送去長平受盡磨難。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朕都知道,你去長平之後的每一份軍報朕都仔仔細細地看好幾遍,可是除了求一份安心,幫不了你什麽。”

雲淮晏搖頭:“能為父皇分憂,晏兒無憾。”

他年少懵懂時,以為送他去長平,雲恒的憂慮當真只有北燕的侵擾,後來他見過沈世忠急流勇退早早辭官,見過蘇木小心謹慎不敢逾越分毫,隐約明白雲恒送他去長平的真正用心。

他十八歲接手先鋒營時,滿朝都贊他少年英才。

但他漸漸察覺雲恒對雲淮清的厚望與擔憂,長平軍勢大未來勢必動搖軍權,非交到可信之人手中不可。雲恒沒有明說,但實際上已經開始暗暗瓦解長平軍,使其對皇權不能構成威脅。

原本,雲淮晏進長平是雲恒早年下好的一步棋,可當他真的在長平紮下了根,這步棋,反而成了雲恒給自己和雲淮清埋下的一顆雷。

因此,他手中握着的長平軍令,隐隐成為父兄對他猜忌疏遠的始作俑者。

雲淮晏從懷中掏出長平軍令交到雲恒手中:“父皇把長平令收回去吧。”

“你只是一時生病,日後病好了,長平還是由你管着。”雲恒本不肯接,想了片刻卻又接了回去,“也罷,你現在病着就別操心這些,好好休養,一切等你病好再說。”

這分明是無法兌現的承諾——他的病,不會好了。雲淮晏笑着點點頭,父皇老了,沒必要反反複複同他強調,他的兒子要死了,死在深入西嶺的炮火之後,死在往返北境的颠沛流離之中。

雲恒拍拍他的肩膀,替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睡吧,等你睡了父皇再走。”

雲淮晏聽話地合上眼,睫毛顫了顫,竟然染上一點濕氣。終于他還是又睜開眼,眼神清澈地望着雲恒:“父皇,可以給我講講我母妃嗎?就這麽一回。”

這是一段雲恒始終不願提起的往事,卻被雲淮晏三番兩次地問起。只是這樣一句,雲恒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正如之前雲淮晏每次問起鹂妃,雲恒絕口不肯多談,只板着臉催雲淮晏歇下。

可雲淮晏執拗異常,追問他:“當初是不是因為父皇領兵攻打離國,母妃才會負氣出走,在匆匆躲藏中生産才會難産而亡?如果真是如此,母妃有什麽錯?為什麽死後不入皇陵不入宗廟?”

他問的每一個字都戳在雲恒心口。

二十年前,他攻入前離衍都,城門是前離太子親自打開的,可他不僅沒有幫助前離皇室,反而倒戈相向,屠殺衍都百姓,比叛軍更先占領了衍都。

這是他争儲之路上濃墨重彩的戰功,僅僅帶了三萬兵馬便将前離納入大梁版圖。

離國的密信在他班師回朝前便已傳到鹂妃手中。

那時鹂妃已有八個月的身孕,離國女子生就一副傲骨,一刻也不肯在雲恒府裏待着,當即收拾了東西離開。雲恒回來時,府中以不見鹂妃,他知道她懷着身孕受不得颠簸必定不會走出太遠,為逼她回來,他在京都每個客棧旅店都貼了鹂妃的畫像,勒令他們不許讓畫上的女子入住,鹂妃與嬷嬷無處可以去只能躲在山間破廟避風遮雨。

後來鹂妃難産,雲淮晏幼時體弱,與這段日子的流落漂泊不無關系。

往事樁樁。

于情,他對不起鹂妃。

于義,他對不起離國太子。

于仁,他對不起離國百姓。

他心中有愧,可他已貴為天子。

天子是不會錯的!

他默許他們将鹂妃葬在皇陵之外,暗暗希望鹂妃的名字不再被人提起,希望關于離國的所有事都被人遺忘。

如今血淋淋的事實被雲淮晏直截了當地指出,雲淮晏一時氣急,甩開雲淮晏牽住他一角衣袖的手,将雲淮晏整個人帶得偏轉過身去。

雲恒壓着怒火:“朕早同你說過,你的母親只有一人,便是皇後,其餘的不許多問。”

“我這回在北境遇到前離遺民,他們都知道曾經有個離國公主嫁到了大梁,那個人是我的母親,可我卻什麽也不知道!”

雲恒已經怒極站起了身,背手站在床頭:“是誰?是誰跟你說朕攻打離國?說你母妃負氣出走?是不是清兒押回來的那個黎立舟?他将你害到這步田地,若不是清兒及時攻進山谷救你,你就死在他手上了,你居然還信他?”

“我死在他手上?三哥,救我?”雲淮晏茫然看着雲恒,仿佛聽不懂他的話。

雲恒強壓下怒氣:“黎立舟此人信口雌黃,不敬君父,本來就兼了幾條罪狀,如此看來死罪更是難逃了。你年紀小錯信歹人,朕不怪你,以後不可再這樣不辨是非,睡吧。”

雲淮晏聽着雲恒的話,耳邊嗡鳴。他本也料到黎立舟被押解入京絕無生機,可雲恒怒極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他還是覺得心口一悶,泛起針紮般的疼痛。

在池州城裏黎立舟救他一命,他不僅不曾報答他救命之恩,甚至引兵殺入西嶺害他痛失親友淪為階下囚,如今激怒了雲恒,恐怕還要害得他提前送命。

這樣想着,雲淮晏心中一痛,一口血便嗆了出來。

此時雲恒已經背過身去要走,并未發現雲淮晏被他激得口吐鮮血,冷聲道:“你收收心好好養病,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自己心中應當有數,就算你不為自己想,也該為平王府上上下下幾百號人想想。”

雲淮晏撐着床沿擡頭,眼前黑霧升騰,昏黑中雲淮晏看見西嶺深處的那片梅林,那時有酒有肉,自在惬意。

他想到黎立舟苦笑着說“我被困在這裏,連朋友都沒有”,他忽然想到,若黎立舟就要死了,他可能到死都以為是自己和師兄假借與他結交的名義,引三哥帶兵找到了西嶺深谷的入口。黎立舟大約覺得他被人利用了,甚至他可能到死都以為利用他的人,就是他備足了美酒等來的朋友!

——多麽凄涼!

雲淮晏甩了甩頭終于看清雲恒的背影,他強忍的心口劇痛求雲恒:“父皇,我想見黎立舟一面……我,我有句話要同他說……”

可雲恒并未回頭,甚至連一聲回應也沒有,仿佛不曾聽見雲淮晏的哀求,拂袖而去。雲淮晏撐着床沿的手脫力,從床榻上跌了下去,胸口炸開一陣劇痛,他的意識漸漸昏沉,徹底陷入昏迷前,他聽見雲恒在外間說:“平王需要靜養,從今天起不許他踏出平王府一步。”

倦意刻骨,雲淮晏終于支撐不住合上了眼,聽着屋外的動靜,有些自嘲地想,不許出平王府嗎?倒也不必多此一舉,他其實哪裏也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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