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之後,雲淮清雖急着趕路,但可見的放慢了行進的速度,只求雲淮晏能稍微舒坦些。但實際上,雲淮晏的情形依然一日比一日要糟糕。剛剛出發時,他還三番兩次地争取雲淮清松口同意讓他見黎立舟一面,後來漸漸不說話了,再往後開始終日昏睡。
距離京都只差百餘裏的路程時,雲淮晏的情形急轉直下。
一開始他只是輕輕咳嗽,在軟帕裏咳出零星血絲,半日之後心口密密麻麻的刺痛越加強烈,漸漸轉作了劇烈絞痛,馬車每行進一步,便似五髒六腑都被狠狠地砸到一處。
蘇葉心思細,看見他額角滲出的汗珠,問他:“阿晏,你是覺得熱嗎?”
雲淮晏皺着眉頭搖頭,抑在胸口的腥氣卻再壓制不住,層層向上翻湧,他開始大口大口的嘔血,疼得忍不住低聲□□,身子微微抽搐。蘇葉大聲驚呼,白彥上前查看,招呼着蘇木立即喊停馬車。
白彥飛快為雲淮晏紮針止血,銀針幾乎沒入心口,他才稍稍平息一些,渾身無力靠在蘇葉肩頭,面色霜白,冷汗涔涔,微微合着眼,黑長的睫毛裏透出一點細碎眸光,堪堪聚起一點,又要渙散了去。
雲淮清這時候進來,握了握雲淮晏的手,有些不忍,卻還是咬着牙問他:“還有二十裏地就到京都了,晏兒,你還能撐得住嗎?”
蘇葉想起他剛剛的模樣,紅着眼眶替他答話:“三哥,不行的,他撐不住。”
雲淮清看了她一眼,眉頭越皺越緊,卻依然握着雲淮晏的手不肯松開。
過了片刻,他感覺自己手掌那只冰涼消瘦的手輕輕蜷縮了一下,雲淮晏輕輕呼出一口氣,像是一聲長長的無聲的嘆息,而後,他終究還是點了頭,啞着聲音道:“走吧……”
雲淮清含着淚拍拍雲淮晏的肩膀:“晏兒,馬上到了。”
白彥看着兄弟二人,木然地收起藥箱。
反正,也已經不會有更糟的情形了,雲淮晏同白彥說要回京都時,白彥就氣得胡子發抖,雲淮清這不是要雲淮晏回京都休養,這是要雲淮晏的命!
一路走來,白彥看得更是分明,反正在雲淮清眼中,雲淮晏的命并不見得有多珍貴,他是熬過兩三個月後死去,還是現下立即死去,并沒有差別,是睡夢中安然死去,還是痛苦輾轉中死去,也并沒有差別。
可雲淮晏會落得如今的模樣,不過是因為當初拼死救了一個人。
白彥忍了又忍,偏偏什麽也不能說。
車隊抵達京都時,恰好是正月十五,他們踩着這一年春節的末尾歸來。
尖銳的痛楚迫使雲淮晏無法陷入昏睡被迫一路清醒,蘇葉扶着他一路同他說話,希望至少能令人暫時忽視幾□□上的疼痛。
這一夜恰好是上元節的燈會,滿街滿街的燈與賞燈的人。
馬車入了京都不得不按缰緩行,雲淮晏輕聲問蘇葉:“到了嗎?”
蘇葉打起一角簾子往外看,入眼是沿街繁華,燈火闌珊,游人如織。
她将簾子打得高一些,好教雲淮晏也能看一眼今年上元節的燈。
“阿晏,你看!”她語音興奮。
人在沸反盈天的熱鬧中,在興高采烈的笑顏中,總是容易備受鼓舞,仿佛這世上再沒什麽需要憂慮的事,只剩下盡世的歡喜無窮無盡。
雲淮晏勉強睜着眼,卻并不去看窗外的燈火輝煌,只望着蘇葉,無聲地勾出一點蒼白虛弱的笑意。
蘇葉拿帕子拭去他額上岑岑冷汗,輕聲嗔怪:“看我做什麽,看燈呀!”
“你比燈好看。”
蘇葉頓時笑顏如花。
雲淮晏眼中升騰起些微熱氣,他很久很久沒有見到蘇葉這樣笑過了,從抵達北境她聽聞端侯府舊事起,她便對他橫眉冷對,後來從西嶺救她出來,她便憂心他的傷病,終日垂淚……
确實是許久沒見她這樣開心了。
雲淮晏扣在胸口的手掌稍稍加了幾分力氣,費力将湧到唇邊的腥氣生生咽下,與她相擁着擠在窗口看這一年的燈。
去年的上元燈節,他們婚期在即,小姑娘難耐相思,戴了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與他相約在燈會上相見。
好像已經過了好久,卻原來那只是去年的事情。
雲淮晏這時才想起後悔,去年此時為什麽要縱着她的性子,出來同她見那一面。
老人說,成親之前男女見面不吉利,如果去年正月裏沒有相見,是不是他們之間的波折會少一些,是不是他還能有機會再多陪她一些日子?
德勝大街是通往平王府的必經之路。
德勝大街上端侯府原來的位置燈火沉沉,門庭蕭瑟。
蘇葉打着簾子的手一抖,簾子放了下來遮擋住車窗之外十裏繁華,反身把雲淮晏身上的大氅裹緊些,将蓋在他腰上的毯子往上扯了扯:“外面風太大,不能一直打着簾子的,你冷不冷?”
蘇葉沒有說什麽,雲淮晏卻知道她還是看見了。
家破人亡的傷痕終其一生也難消弭,何況只過了區區一年。他握住蘇葉的手,依舊是道歉,除了道歉,他已無法再做什麽。
從西嶺回來後,她沒有提起這段往事,他便也沒有追問,但終究是有件事橫亘在兩人之間,無法視而不見。
蘇葉低着頭仔仔細細地打理他身上蓋着的毯子,甚至伸手進去摸了摸他懷裏的暖袋,一切打點妥當後,才抹了一把眼角的眼淚,摟着雲淮晏輕聲道:“你別說了。京都郊外拔劍傷你的是我,北境一意孤行害你受罰的是我,被困西嶺山谷害你重傷的也是我,其實你已經很努力護住我和大哥了,可我還怪你怨你……”
她想起在長平軍被白彥允許進入雲淮晏帳中的那一夜,白彥斜睨了她一眼,陰陽怪氣道:“當初一劍害他險些喪命的是你,如今哭哭啼啼怕他喪命的也是你。”
她小聲争辯,她分明記得自己那一劍刺進他胸口時将劍尖偏離了幾分,她一直以為他所受的不過是些皮肉傷,才會因為他受傷之後避而不見而憤憤。白彥冷笑告訴她,雲淮晏心脈較常人偏離了幾寸,她那一劍偏轉了劍鋒,本是心軟,卻弄巧成拙反而重創他的心脈,那些日子蘇葉在他的屋外吵嚷,可屋子裏的人徘徊在鬼門關外險些熬不過去。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許久,但蘇葉聽着白彥的描述,還是覺得心驚,為雲淮晏擦身子時觸到胸口那一道細細的疤痕,難過得恨不能摧心剖肝。
那時,眼見着她真心實意地懊悔,白彥對她的态度才稍稍好轉,面無表情地勸她:“你們家的那些舊事,你若是還怨他,趁着他沒醒,現在就走,若是願意留下來,便對他好一些,他統共也沒有多少日子了,你就當做是可憐他哄着他罷。”
蘇葉沉浸在回憶中,雲淮晏卻被她言語中的一句“大哥”吓得膽戰心驚,試探着問她:“你大哥?”
“你還想瞞着我?”蘇葉緊緊盯着他,“你在西嶺的山洞裏救我時便不小心說漏了嘴,你同我說,師兄在外面等着。我一開始以為是你口誤,後來白先生不許我和寧王進你的帳子,卻允許他徹夜守在你的帳子,你想想,憑白先生對你的關心程度,怎麽可能讓一個認識不過幾個月的人單獨守着你……”
雲淮晏挑眉,卻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肯讓她繼續說下去:“此事心照不宣,以後不許再提。”
蘇葉轉了轉眼珠子想了片刻,也立即理清了其中的厲害關系,之前天高皇帝遠的,還不打緊,如今就在天子腳下,更該萬事小心。
說話間,車駕已臨近平王府。
劉伯和錦瑟帶着平王府家丁、丫頭走出幾十米來迎他們。白彥只修書說雲淮晏要回來,書信中并未詳細說明雲淮晏為什麽要回來,是以劉伯與錦瑟把人等到了都眉開眼笑,錦瑟跟在馬車旁邊興高采烈地同雲淮晏彙報這一年裏府裏境況。
陸小勇牽着馬跟在馬車旁,看着錦瑟眉飛色舞的模樣,卻偷偷紅了眼眶。
馬車停在平王府門外,陸小勇與蘇木将雲淮晏從馬車裏扶了下來,由蘇葉挽着他緩緩朝府裏走去。
平王府諸人到底不是傻子,錦瑟和劉伯看着他又瘦了一圈,細看之下臉色慘淡,面若金紙,連嘴唇都是泛着青白。兩人便覺得不對,剛剛還叽叽喳喳說個不停的人,一時跟在雲淮晏身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雲淮晏有些好笑,招呼錦瑟道:“繼續說啊,怎麽停了?”
“哦。”錦瑟頓了頓,放緩了腳步放輕了語調,“今天是正月十五,還在節裏,我們想着您正月裏趕路,恐怕年也沒過好,府裏的燈籠窗花都沒摘呢,等您回來一起熱鬧熱鬧。”
雲淮晏跨過門檻,順着錦瑟的話擡眼看去,果然庭院中的樹還挂着紅色的彩綢,屋檐下的紅燈籠是嶄新的,窗花、年畫無一不是紅彤彤的熱鬧喜慶。他一張臉蒼白如紙,映着滿院的紅,更顯得慘淡凄涼,他畏寒地往大氅裏縮了縮,壓在蘇葉身上的分量沉了沉,輕聲道:“你們有心了。”
“殿下與王妃今晚用過膳了嗎?讓廚房準備了雞茸粥,就着幾樣清淡素菜,一會送到無竹居去吧?”劉伯看着他們朝無竹居的方向去,順帶提了一句。
雲淮晏點點頭,冰涼的手掌覆上蘇葉的手背:“你記得要去吃點東西。”
“你呢?”蘇葉轉頭問他。
“我……”雲淮晏輕輕吸了一口氣,低下頭沉默了許久,才無奈道,“我不大舒服……”聞言,蘇葉還來不及多問一句,便見他挽着蘇葉的手松開緊緊扣住心口,繼而身子一震猝然噴出一大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