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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彥想象過許多種自己再次見到雲淮晏的情形,或者他重疾難返卧病床頭,或者他得遇神醫絕處逢生。

他甚至想過,再見雲淮晏時,他已盍然而逝只見墳頭草色青青。

他以為,無論生死,雲淮晏必然會被看顧得很好。

所以他從來沒有想過,他再見到雲淮晏會是這樣的光景。

分明耗盡老參靈芝、用盡天下奇珍費盡心思地吊着,也沒幾年好活的人,卻偏偏身入險境受了最重的傷。

白彥剛剛從百草谷抵達長平軍營便被急急忙忙請入雲淮晏帳中,榻上的人還是活着的,可是臉色霜白,胸口起伏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昏迷中仍不時痛苦地抽搐着嘔出血來。

他去為他把脈,登時便紅了眼眶。

雲淮晏的經脈髒腑本就因為三青絲的緣故要比常人脆弱,哪裏經得起幾次三番的重擊,如今他周身髒腑幾近衰竭,不過是堪堪吊着一口氣罷了。白彥取了丹藥化在水中勉強喂進去半杯,繼而在雲淮晏周身大穴紮上針,看着他漸漸不再嘔血,昏迷中眉目舒展開,才撤了銀針只留了兩手上幾乎沒入手腕的兩枚銀針,搖搖頭背手朝帳外走去。

帳外是北境隆冬的風,裹挾着雪粒打的人臉上生疼。

雲淮清緊緊跟着白彥,炸毀石陣的命令是他親自下的,若是雲淮晏傷重不治,便是他親手害死了最親近的弟弟。他一連幾日守在帳中,雙目紅腫,眼下陰翳重重,胡茬淩亂,毫無寧王昔日文質風流。

蘇葉與蘇木緊跟在雲淮清身後,也都是不修邊幅的狼狽。

白彥依然是搖頭:“即使日日為他施針續着命,但身子根基終究壞了,最多也撐不過三個月。”

他眯着眼睛望着遠處,風吹亂他滿頭銀發,蘇木站在他身後,第一次覺得白彥蒼老。

之後,白彥親自守在雲淮晏帳中,深夜支撐不住時,只肯讓蘇木一同看顧,其餘人決不允許在他不在場時踏入雲淮晏帳中一步,其中也包括蘇葉與雲淮清。

雲淮晏一直安安靜靜地睡着,胸口起伏微弱得令人心驚。即使白彥與蘇木都是看慣了生死的人,但雲淮晏的生死畢竟與旁人的生死不同,兩個人都無比小心謹慎,整日整夜地守着。

夜深時,蘇木為白彥煮茶提神,兩個人在外間幾案兩側對坐。

白彥捧着粗瓷茶杯問蘇木:“你就不好奇,為什麽我只留你?”

“先生自然有先生的道理。”蘇木執壺沏茶,手腕沉穩。

白彥笑笑:“你分明是看得比誰都清楚,揣着明白裝糊塗。”

他看着蘇木為他沏茶,茶湯澄澈,堪堪停在八分滿,一分不多一分不減,滴水不漏,白彥曲指行了叩指禮,又是嘆氣:“我救不了他,但希望他最後的日子至少能過得舒坦些,除了你,又有誰是真的心疼他?”

說到這裏,兩人頓了頓,一齊望了一眼賬外的人影,蘇木苦笑:“小末心裏是有他的,只是少不經事,确實害晏兒吃了許多苦。”

蘇木沒有細問,但也大抵明白,為着雲淮晏胸口的那處歪歪扭扭的劍傷,白彥對蘇葉心中有怨氣。

但這回蘇葉是當真被吓得險些失了魂。石陣中雲淮晏重傷之下,就躺在她懷中大口大口嘔血,她手心裏便是一捧滾燙熱血,漸漸冰涼,她心中驚懼,仿佛她緊緊摟在懷中的人也會這樣冰涼僵硬。

蘇木尚未在蘇葉面前表明身份,他不知道蘇葉對雲淮晏的怨氣還剩幾分,只眼睜睜地看着蘇葉日複一日紅着眼跪坐在雲淮晏床邊握着他的手守着。

一直到這幾日,白彥不讓她時時進來,她便夜夜守在賬外,破曉時回去換一身衣裳再進帳來陪着。

如此折騰了三五日,更是臉色蒼白形容憔悴。

白彥起身邊往內帳走去,邊道:“照顧人還是得姑娘手腳細致,讓她烘幹了身上的寒氣,進來吧。”

蘇葉如願進到帳中,自此守在雲淮晏床榻邊寸步不肯離開。

雲淮清白日裏忙完了手上的事,傍晚時分都會過來,每每來時都要客客氣氣地朝蘇木道謝。在他眼中蘇木是楊恕,而楊恕不過是與雲淮晏是在池州城萍水相逢的江湖游俠,願意為雲淮晏徹夜不眠的守着,确實是仁至義盡了。

雲淮清于長平究竟是外人,即便吳一遇為着蘇木與雲淮晏結下梁子,也決計不會在雲淮清面前流露出半分。

在雲淮清眼中,在內有楊恕為雲淮晏熬更守夜,在外有長平諸人死守軍帳,無不是為他盡心盡力,若有朝一日雲淮晏有難,這些與他同歷生死的人願意為他肝腦塗地,雲淮清毫不意外。

他望着雲淮晏的帳子,眼中陰翳一閃而過——若是當初被送去與蘇木拜入同一門下的人是他,若是當初被應允加入長平的人是他,如今能掌握長平軍這只利刃的人又會是誰?

幾日間雲淮晏的傷情反複幾番,他掙紮于鬼門關外,甚至幾度斷絕生息,蘇葉守在他身側日日握着他冰涼清瘦的手掌,屢屢悲觀至極,覺得他大約是再也不會醒來。

但在幾日後的晨曦中,雲淮晏終究還是睜開了眼,重傷之下氣力不濟,他只來得及看了趴在床邊的蘇葉一眼,擡起的手便無力落下堪堪擦過她頰邊蓬松淩亂的發絲。

日暮色四合,雲淮晏再次醒來時,帳裏帳外已經站滿了與他關系緊密的所有人。

他吃力地轉動眼珠子,目光緩緩掃過站在他榻旁的每一個人,最近的是忙着為他號脈的白彥,白彥身後站着替他捧着藥箱的蘇葉,蘇葉身旁站着依然帶着面具的蘇木,蘇木身旁站着同樣神情焦躁面色憔悴的雲淮清。

雲淮晏向雲淮清伸出手,輕輕喊了聲:“三哥……”

雲淮清上前握住他的手,聲音哽咽:“別怕,三哥在這裏。”

他朝他笑笑,毫無血色的臉上浮出一絲虛弱笑意,仿佛風雪中易碎的白花。雲淮晏反握住雲淮清的力氣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偏偏雲淮清還從這幾分微弱的力道裏覺察出來一點安撫,他聽見重傷後初初醒來的弟弟用盡了力氣安撫他:“三哥……我沒事了……”

雲淮晏清醒之後能喝下幾口白彥熬的藥汁,終究是比昏睡時湯藥不進要好些。

精神稍微好些時,他想起西嶺深谷裏的人事,只覺得恍如隔世的遠。

這日趁着雲淮清傍晚時來看他,他終于忍不住問起黎立舟等人的下落。

那日雲淮清攻入深谷便未想過要留有活口,但黎立舟被離國舊臣拼死相護,竟然保下來一條命,被帶回了長平軍營,單獨關押了起來。

他們犯的是謀逆的大罪,日後是要押解進京都由雲恒親自監督審訊的,黎立舟更是身份特殊,不能有絲毫差池。

雲淮晏垂着頭沉默了許久,只問:“三哥什麽時候啓程?啓程之前可否讓我見他一面,相識一場,也應當道個別。”

雲淮清拍拍雲淮晏的肩膀:“你身子不好,就不要操心此事了。”

說罷,雲淮清起身往外走去,走了幾步忽然又折了回來:“晏兒,北境惡寒,軍營簡陋,總是不适宜養病的,我已經請父皇恩準你回京休養,過幾日啓程回京都,你便與我一同回去。”

雲淮晏按着胸口輕輕咳嗽:“我如今的模樣,留在這裏也沒什麽用處。”

他扭頭看雲淮清,眼眸漆黑而清亮,悄無聲息地盯了他片刻,雲淮清與他靜靜對視,兩人俱是一言不發。

悄無聲息中,一場博弈暗暗進行着。

末了,還是雲淮晏敗下陣來。

他邊輕咳邊輕笑道:“既然三哥覺得回京都更好,那我便與你一同回去吧。”

六日後,雲恒八百裏加急的文書送到,特令遲謂暫理長平軍中諸事,雲淮清押解前離亂臣回京,雲淮晏一并回京休養。

收到雲恒旨谕當日已臨近過年,雲淮清請人備了酒菜寥寥草草算是提前過了年,轉日便備齊了車馬準備啓程。

黎立舟身份太過特殊,雲淮清為他準備了一架四面封閉的馬車,派重兵重重守衛,風吹不着雨打不到,連只蒼蠅也飛不進去。雲淮晏的馬車被護在車隊中間,前面便是雲淮清的車駕,之後是整整兩駕馬車裝滿各類珍貴藥材,以備不時之需。

為了趕路,雲淮清要求車駕日夜兼程。

盡管雲淮晏的馬車裏已經鋪了厚厚幾層褥子,側壁上懸了幾只小火籠熏着,趕車的車夫也是挑了方圓幾十裏公認的熟手,可行到大約三分之二的路程時,雲淮晏的情形便有些不對。

一開始蘇葉只是覺得他悶悶的不愛說話,想是日夜趕路不免疲倦,便扶他躺下熄了燈勸他早些休息。

這樣又撐着走了二十裏地,蘇葉聽見他壓抑着低聲咳嗽,她湊到他身邊小聲問他,哪裏不舒服嗎?雲淮晏搖頭,喘息聲已見短促。

蘇葉不敢睡着,在黑暗中睜着眼睛數着他的呼吸。

又過了片刻,雲淮晏的呼吸越見急促,咳喘得越來越厲害,蘇葉點燈看時,他的口唇已經出現隐約的青紫。蘇葉不敢耽擱,立即喊停了馬車,先去找了白彥,再去向雲淮清要求停靠道旁歇息一晚,明日再繼續趕路。

車隊行到此處是兩城之間的郊野,停車之後無處投宿。

雲淮清按馬停車,登上雲淮晏的這駕馬車探望。彼時白彥已經喂他服下藥丸,并為他施針緩解痛楚,雲淮晏胸悶無法平躺,由蘇葉半扶着靠在她懷中合眼小憩。

雲淮清面露難色,示意白彥借一步說話。

馬車裏暖意融融燭火亮如白晝,馬車外便只有茫茫寒夜,點綴着零星幾點馬燈。

雲淮清皺眉:“白先生,晏兒怎麽樣,可還能趕路?這個地方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我們車隊裏還有個犯人,恐怕不宜停留太久。”

白彥四下望了望,确實也如雲淮清所說,四下空曠寂寥,這樣一個車隊停在道上,便是一個巨大的靶子。但是雲淮晏一連颠簸數日,确實也是撐到了極限,若即刻出發,恐怕情況還要更糟下去。

他難做決定,只能将雲淮晏的情形與雲淮清說清楚,由他去頭疼,自己轉身又登上雲淮晏的馬車。

白彥在馬車裏坐了不到一刻鐘,車隊又緩緩地進行起來。

雲淮晏合着眼,眉尖微微一蹙。

白彥暗暗嘆氣,兩害相權,他到底還是被舍棄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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