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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淮安把玩着手裏的茶杯,半天想不出該怎麽開始與弟弟的對話,最終似笑非笑地對着他說了一句“恭喜”。

雲淮晏困惑地看他。

“三哥昨日就封了太子,竟還沒人來同你報喜嗎?”雲淮安放下手中的茶杯,死死盯着雲淮晏,露出詭異的笑容,“畢竟你可幫了他不少忙,居然是最後一個知道此事的人嗎?三哥未免太過涼薄。”

“五哥是什麽意思?”

雲淮晏微微眯起眼。兄弟幾人中,他與雲淮清素來最為交好不假,但也從不曾開罪過雲淮定與雲淮安,如今雲淮安言語中的惡意毫不遮掩,他一時想不起來自己何時得罪過了五哥。

雲淮安依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輕輕錘了錘自己一雙細瘦無力的腿,挑眉問他:“老七,你是真的不記得,我這雙腿是怎麽斷的了?”

“你說過,是前年秋日圍獵時意外跌下山崖……”

“當真是意外嗎?我是被誰推下山崖的,你難道不知道嗎?”雲淮安怒極低吼着打斷雲淮晏,随手便砸了手邊的茶杯。

茶杯落地的聲響激得雲淮晏臉色一白,雲淮安恍然未覺,笑着向前傾了傾身子:“那我來幫你回憶回憶吧。前年秋天,錦瑟找我,求我帶她參加圍獵。圍獵時,她在山崖邊等着我,柔情蜜意地說了許多話,緊接着趁我不備将我推下懸崖。我這樣說,你可回想起來了?”

從聽見錦瑟的名字起,雲淮晏便擰起了眉頭。

随着雲淮安說下去,他的眉頭越加鎖緊:“錦瑟為什麽要這樣做?”

雲淮安緊緊盯着雲淮晏,捕捉着他面上一絲一毫的情緒變化:“我也想知道錦瑟為什麽要這樣做?她沒理由無緣無故要害我,這是會被砍頭的事情,除了你,還有誰能讓她做這種事?再說,除了你,誰會知道我對錦瑟有意,能想到用讓錦瑟接近我以讓我放松警覺這樣的法子?”

“五哥的意思是,我讓錦瑟假意接近你,借機害你?”

雲淮安笑笑:“是不是如此,你心裏應當比我清楚。”

“我與五哥并未結仇,我為什麽要這樣做?”

為什麽要這麽做嗎?雲淮安嘴角浮起一絲嘲諷的笑意。

他想起,當初是大哥雲淮定帶着人馬在懸崖底救起重傷的自己。養傷的那段日子裏,大哥隔日便上府探望,為他尋遍大梁名醫,可人人都說他的雙腿經脈盡斷,再無站立的可能。

半個月之後的一日,大哥猶豫再三,屏退所有人,同他商量道:“我那日其實看見了,是老七府上的那個丫頭推你下的懸崖,你後來自己一直沒提,我也便一直沒說。如今你的腿傷人人束手無策,我也想過是不是要去将白彥請來?可是傷你的畢竟是老七的人,白彥也一向與老七交好,我又怕請他來,反而弄巧成拙害了你。”

那時他日日沉浸在錦瑟狠心要殺他的低落中,聽見雲淮定的話反而目光一亮:“大哥的意思是,并非錦瑟要殺我,而是老七逼她來殺我?”

雲淮定沉默不語。

他又追着問雲淮定,自己與雲淮晏殊無仇怨,他為什麽要殺他?

雲淮定依舊是沉默不語。

從頭至尾,大哥沒有正面說過雲淮晏一句不是。

後來,是他纏綿病榻,自己慢慢想透徹了過來。

雲淮安歪着頭看雲淮晏,仿佛他問了一個極為有趣的問題:“你為什麽要這麽做?自然不是為了你,自然是為了你的好三哥。那是我出事在先,提醒大哥務必萬事小心,否則指不定大哥會出些什麽事,恐怕三哥就能早個一年半載當上這個太子了。”

“我……”雲淮晏下意識否認,可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人,除了他,還有一人也知道雲淮安對錦瑟有意,而那個人本就是錦瑟的主子,她的話錦瑟多半還是聽的。

霎時,他喉嚨發緊,生生将已經滑到嘴邊的“沒有”兩個字咽了回去。

他心中是不信的,那個人在他心中不是這樣的,她一貫溫柔敦厚,怎麽可能會作出這樣的事情?

雲淮晏又驚又急,心口猛然蹿上一陣劇痛,額角迸出細密汗水,他微微蜷起身子,側倚在扶手上,不動聲色的将手掌抵在心口。

因為這一層揣測,雲淮晏不再急着否認。

若五哥真要怨,就怨他吧,活下來的人,總是要好好活着。

雲淮晏疼得說不出話來,雲淮安便将這沉默當做了默認,臉上的笑意越發張揚起來:“我的腿,不能白斷。我知道你向來無心儲位,你害我,不是為了你自己,是為了三哥。晏兒,如果你是我,你說,你會怎麽報複我?”

雲淮晏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仿佛許多事情都隐隐約約找到了一條線,為什麽母後突然對他防備?為什麽他在北境勢頭正猛,父皇嘗試着要将他抽離長平?就連三哥也暗暗與他生出了嫌隙。

他看着逆光中雲淮安笑容扭曲的臉,心裏發寒,隐隐知道了答案——

報複一個人最殘忍的方式,不是取了他的性命,而是毀去他最珍視的東西。

雲淮安繼續說下去:“去年二月初,我手下的人恰好在京都看見了本該在北境的你,那時你隔兩天便去一趟濟世堂,要讓皇後身邊的人恰巧碰見你,真不是什麽難事。皇後身邊的人見過你之後三哥就中毒了,緊接着濟世堂走水,死無對證,你說他們不懷疑你,又應該懷疑誰呢?”

雲淮晏咽下翻湧而上的腥氣,怒道:“給三哥下毒的人竟然是你!”

“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毒藥,我也并不是真的想害三哥性命,只下了極小的劑量,又馬上讓人在他的飲食中投入清毒的藥劑。不過雖然我母妃是昭國人,我也知道斷腸草和蛇信草混用是無藥可解的,我們可說清楚了,三哥第二次中毒那樣兇險,可與我無關。”

雲淮晏氣得厲害,側過頭咳出一口血,心口的疼痛稍稍緩和片刻又卷土重來。

他疼得說不出話來,只緊緊盯着雲淮安。

望着雲淮晏靠在椅子扶手上孱弱無力的模樣,雲淮安滿心報複的快感,只恨不能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着病榻上茍延殘喘的人,享受勝利的興奮。

可他只能坐在輪椅上,不遠不近地看着雲淮晏面色愈加慘淡,沾着殷紅的唇泛起青紫。

漸漸的,他越發說不清自己心裏的感受。

明明這幾年來,他等的就是雲淮清與雲淮晏生出嫌隙來,可是畢竟是自己唯一的親弟弟,看着他病重将死仍不得安生,雲淮安心裏也有難受。

他甩甩頭,将自己的一點心軟甩開去,索性将輪椅轉到離雲淮晏近一些的地方:“給三哥下毒确實駭人聽聞,父皇母後雖然疑心你,卻也不會毫無證據便将罪名往你頭上安。但是又恰好那時候朝中暗暗流傳出一段你出生時的轶事,聽說你出生在京都郊野,當年鹂妃娘娘生産後難産而亡,而剛剛出生的你就這樣生生挨了将近半個月才等到父皇找到你,這期間飛鳥以翼相護,猛獸退而繞行,你說,這樣的傳聞聽起來你像不像是生來便有神明庇佑的天選之子?”

“其實這些傳聞無所謂真假,可怕的都是人心。父皇身體還硬朗,若你是天選之人,偏偏你還少年英雄在軍中頗有聲望,父皇如何自處?三哥争儲的心思向來擺在明面上,母後畢竟是三哥的生母,他們聽到這些流言又作何感想?”

雲淮安輕輕嘆氣:“你那時戰功赫赫,滿朝文武都贊你有父皇當年之風,說你無心儲位,誰信?我其實并沒有做什麽,只是他們心裏有條縫,我幫着把那條縫給撬得更寬一些罷了,後來你們兄弟離心,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雲淮安說起自己樁樁件件的安排時,雲淮晏只是氣憤難耐,唯有最後的這一句,猶如一盆冰水劈頭蓋臉地淋下來,滿心寒涼。

若是本來就堅信不疑,又怎麽會被外界紛擾左右?

若這些事情裏的人不是他,而換成了三哥,母後會怎麽做?父皇又會怎麽做?

他本來一直想不通明明當初是他求着父皇當初同意他去長平的,明明他一直将父皇的應允當做恩準,那日雲恒來時為何滿心愧疚。

現下他忽然好像明白了,當年他和三哥跪在磬竹宮外請求去長平歷練,父皇選擇了他,不過是選擇了他作為棄子。沙場刀劍無眼,生死勿論,便是活着回來,他又哪裏逃得過母後與三哥的那些手段,不過最終落個兔死狗烹的下場罷了。

原來一開始父皇便做出了選擇,被放棄的人從來就是他。

雲淮安看着雲淮晏面色平靜如常,只覺得他刀槍不入鐵石心腸,随即便看見雲淮晏單薄的身子猛然一震,“哇”地噴出一口血來,接着虛軟無力地倒伏在椅子扶手上,肩背微微顫抖着,又接連嗆出幾口血。

雲淮安低頭看着地上的一灘碧血,他才進來不到半個時辰,便親眼看見雲淮晏嘔了兩回血。

京都裏只傳平王身子不好,他如今親眼一見,只覺得平王不是不好而已,怕是不行了。

他愣愣地伸手,笨拙地拍撫着雲淮晏的脊背,觸手都是硌人的骨頭。

他的弟弟病骨支離,瘦得經不起一點風浪了。

雲淮晏緩過這一陣,強撐着自懷裏掏出帕子細細擦拭幹淨血跡,朝雲淮安笑笑:“別告訴他們。”

“都這樣了,還瞞着他們?”

“反正也好不了了,讓他們開心一日便是一日吧。”

雲淮安點點頭,費力地扶他靠坐在軟枕上,猶豫着問:“你就不生氣嗎?”

雲淮晏忍不住笑出聲,低低道:“剛剛氣過了,現在沒力氣生氣了。”

“也不難過嗎?”

雲淮晏低垂着眼睫,沉默了片刻,朝雲淮安身後無竹居入口處的拱門看了一眼,那是蘇葉方才離去的方向。他低低咳嗽,輕輕嘆息:“難過的,但是我不想太難過。”

“難不難過還能控住得住?”

“不能的。”

雲淮晏驀然擡頭看着雲淮安。雲淮安看着他眼中盈盈帶着水光,眼眶微微泛紅,一度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一直到看着雲淮晏眼角沁出一滴眼淚裏,被他飛快擡手擦去,他才再次想起,晏兒比他還小兩歲,可人生卻已經走到這步田地。

他聽見他唯一的弟弟聲音哽咽,無可奈何道:“五哥,我控制不住,我也不知道怎麽辦啊。”

雲淮安莫名想起他們還小的時候,偷了三哥的劍拴着繩子去釣魚,晏兒不小心把劍掉到湖裏去。

他怒氣沖沖地指責他這般不小心,到時候三哥責備起來怎麽辦。那時的晏兒還是小小的一團奶娃娃,撅起嘴一串眼淚便掉下來,拉着他的胳膊哭着說:“五哥,我也不知道怎麽辦。”

那時候真好,大不了便是被三哥罵一頓,拿戒尺打手心打屁股。

不知道該怎麽辦,又有什麽關系呢?

雲淮安眼眶溫熱,他來的時候以為自己心腸冷硬,看到雲淮晏越是狼狽不堪便會越快活,可如今看着唯一的弟弟這樣的光景,什麽仇什麽怨都煙消雲散去了。

畢竟是手足兄弟,什麽仇恨還能大得過生死?

他抹了把眼角,回過神來再看雲淮晏,發現雲淮晏半倚在椅子上,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鼻腔汩汩往外淌着血,雲淮晏手裏握着帕子捂在鼻尖。

雲淮安皺着眉頭取過他手裏的帕子,一手扶着他的頭,一手拿着帕子為他止血。

雲淮晏身子虧敗,失血之下更是虛弱,仰在雲淮安手臂上呼吸細弱,輕聲道:“五哥,我很難過,你要報複我,目的也達到了,就原諒我了,好不好?都是我的錯,不要怪錦瑟,我走了之後,若你還想着錦瑟,她又肯跟了你,那是最好不過,若你心裏介意,也求你不要為難她,日後她找了如意郎君,你就替我,替我備上厚厚的嫁妝,也不枉你疼她一場……”

一口氣說了這樣長的話,雲淮晏甫一說完便忍不住咳嗽起來,咳了兩三聲,便接連噴出了幾口血來,正濺落在雲淮安手背上,熱血滾燙,一直燒到雲淮安心裏。

“晏兒,你忍忍,我去喊人。”

雲淮安輕輕扶他躺好,要轉身時衣袖卻被他輕輕拉住,他的一張臉瘦的只有巴掌大小,陷在軟枕裏顯得伶仃可憐,他聲音太弱,雲淮安湊近了才勉強聽清他的話:“讓三哥來看看我吧,再遲,怕就見不着了……”

雲淮安心中冷笑,老七為他如此,他竟連來看看他都吝啬。

可這話雲淮安不敢當着雲淮晏的面說出來,面上只安撫他:“你好好養着,我一會便去同他說。他不是不來看你,剛剛立了太子,有太多的事情要忙。”

這話編得拙陋,連雲淮安自己都騙不過。

可是雲淮晏卻是受用的。

他染血的唇勾起一點笑意:“嗯,我知道的,謝謝五哥……”話音剛落,他扯着雲淮安衣袖的那只手便軟軟垂了下去,眼中的光也消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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