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
雲淮晏擔憂地看着自夢魇中醒來的雲恒。
雲恒的那道聖旨下來時,雲淮晏重傷未愈,他不召見他,他便樂得清閑,在府中靜養。這樣又過了将盡一個月,眼看着啓程的日子近了。
這一趟便又是千裏之遙,斷不可能不見一面的,果然便等來了宮裏的傳召。
雲恒定定地看着雲淮晏片刻,目光才恢複清明,緊繃着的身體頃刻間放松下去,緩緩靠回短榻上的軟枕中,道:“起來吧。”
他瞟了眼腳下的折子。
雲淮晏也看到了剛剛落在地上的那本折子,卻垂手立着,并未擅動。
“坐吧,不必拘着。”
雲淮晏應了聲是,退開幾步,找了地方坐下。
雲恒皺眉,很有些不滿:“坐那麽遠做什麽?”他四下看了看,随手指了一旁的一張矮凳:“去,搬個凳子坐到朕跟前來。”
雲淮晏已經不是小孩子,長手長腳的一個男子蜷在一方矮凳上頗有些滑稽,而雲恒卻很滿意,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想起登基前的夏日午後,從小憩中醒來,總是能看見小雲淮晏托着下巴盤腿坐在他床邊。
他大約真的是老了,最近總是愛回憶起以前的事情。
他并沒有什麽非說不可的話,那些冠冕堂皇的詞留到最後一日描金繪銀的高殿大堂之上。今日的磬竹宮裏只有他們父子二人,有些外人面前說的話,就可以不必說,有些外人面前不可說的話,卻很可以說。
“府裏可都好?”
誰都知道,這段日子的平王府不會安寧。雲恒這話說出口,想問的只有一個人,卻沒好直說。
雲淮晏了然:“都好,小末也挺好的。”
雲恒點點頭,又接着問:“蘇木也安頓好了嗎?”
蘇木的屍身在千裏之外被發現,那時已經入春,天氣一日一日熱起來,屍身不易保存,雲恒派了大臣去,驗明了身份後在北境火化了,只帶回來一抔骨灰,入葬蘇氏墓園。
這些雲恒都是曉得的,不知為何忽然要提這麽一句。
雲淮晏聽見蘇木的名字,眼中随即浮過一絲痛色,低聲道:“師兄發生意外,兒臣難辭其咎。”
“傳聞蘇木是看了你的信箋才匆匆離營的。”
“是。”雲淮晏眼眶甚至有些泛紅:“我早知道三哥會在正月之後發難,父皇旨意傳到邊塞至少也要三日,我将此事寫給師兄,讓他過了正月便打開來看,好心中有數,早做打算。橫穿野狼谷是南下回京的捷徑,他讀完信箋匆匆離營,想是打算橫穿野狼谷連夜回京,才會……”
雲恒默然不語,盯着雲淮晏通紅的眼睛看了半晌。
一直以來雲恒心裏橫亘着一個疑問。在雲恒想來,雲淮清說過,端侯府的蛛絲馬跡是雲淮晏發現的,他既然早早知道端侯府有難,匆忙求娶蘇葉,給她留了路,斷然沒有道理棄同他出生入死一場的蘇木于不顧。
可除了請求他下旨為自己與蘇葉賜婚,雲淮晏在人前人後都沒有為蘇木求過情。
原來,雲淮晏早就看出來,他不會給蘇木留活路。
他這個膽子大過天的兒子,早就打算借着北境天高皇帝遠,唆使蘇木一走了之。
只可惜蘇木重情重義急着回京來,晏兒這孩子倒是好心辦了壞事。
好在,如今蘇木的死在了野狼谷,殊途同歸,雲恒最要緊的那步棋借着雲淮晏的手,總算是下完了。
未來無論何時何地再出現一個蘇木,都是欺君大罪,那便真的要坐實死罪了。
所以,大約世上不會再出現一個蘇木了。
雲恒終于伸手拍了拍雲淮晏的肩膀,嘆道:“罷了,如今他已經入土為安,你也不必苛責自己。只是這個節骨眼兒上,你回長平軍去,必然會有閑言碎語,委屈你了。”
“兒臣自當為父皇分憂。”
雲恒長長嘆氣:“這回本來想把你就留在身邊的,你和蘇家丫頭剛剛成親,卻又不得不到北邊去了,朕也是迫不得已。”
父子倆一個閑倚短榻,一個托着下巴坐在矮凳上,那畫面有些兒孫承歡膝下和睦溫馨的氣氛。雲恒沒有再追問蘇葉和蘇木的事情,轉去同雲淮晏聊些別的,大多是他小時候的事情,屋子裏一時間父慈子孝很是溫煦和樂。
期間雲恒時不時低垂下眼去,不是很忍心去看雲淮晏,可屢屢別開眼,目光又兜兜轉轉地回來落在他身上。
這時是白日,光線很好,他離得又近,很輕易地便瞧出雲淮晏臉色很不好。
雲淮晏的生母鹂妃是離國有名的美人。雲淮晏的模樣與他的母親有七分相似,就連耳後一顆小小的紅痣,聽說也與他母親一模一樣。
離國人膚色白皙,雲淮晏像他的母親,自幼膚色也是雪白。男子是不敷粉的,可這孩子小時候被那些塗脂抹粉的女人抱在懷中,還要比她們白上幾成。
雲恒記得,那是一種瑩潤剔透的白,紅唇白面,明眸皓齒,仿佛散發着微光,透出鮮活的靈氣來。
如今卻不是那個樣子。
雲淮晏的臉色也是白,卻連唇色都淡成微微發青的水色。
他看着雲淮晏仰頭對着自己笑,心裏暗湧着一層道不明的不祥。
後來說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了。
雲淮晏告退時,雲恒忽然從短榻上坐直了身子,渾濁的眼中隐隐有水光:“你出生在宮外,被朕找到的時候幾乎只剩一口氣,好不容易才活下來。朕本不希望你卷入權力欲望的争鬥中,只求保你一生安穩,到頭來卻要你漂泊四方為朕鎮守疆土。”
這倒像是實話。
雲淮晏想起去年秋日莫名其妙成立的新軍,大張旗鼓的從長平軍調來陸小勇和衛顧,其實只是負責京都內外的巡視。仔細想想,雲恒抽調過來的人也是很講究的,陸小勇與衛顧,一個是雲淮晏的親信,一個來自庇行營最擅長護衛。
雲恒确實想過要将他從長平軍裏摘出來,給他平靜安穩的生活。
只是,繞了一圈,最終反而要将長平軍交到他的手上。
雲淮晏自磬竹宮出來,又往蕙蘭宮去了一趟。
在門口轉了轉,想着好些日子沒有來請安,又一時想不出進去能聊些什麽,一直到木槿出來見了,蹙着眉頭道:“七殿下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也不讓人通報一聲?趕緊進來吧,大約還能趕得上娘娘做的杏仁羹。”
于是他便進了蕙蘭宮,捧着一碗熱熱的杏仁羹細細喝了。
皇後總是眉眼溫和,像極了這融融的春色。
她只讓他喝杏仁羹,旁的話一句沒有多提。末了,在雲淮晏臨出門時,交代了一句:“在外面,自己多顧着身子。”這便是所有了。
雲淮晏想不明白,端侯府的案子已塵埃落定,投毒之人追查到端侯夫人便不再查了,是父皇的意思,也是三哥的意思,既然他身上的嫌疑已經洗脫了,母後待他依然沒能回到從前的模樣呢?
他一路走到皇城外,邊走邊回憶起他第一次跟着長平軍開拔北上,來與周氏道別的情景,她是恨不得将整個蕙蘭宮裏能打包給他的東西都翻出來的。
而如今,就是一碗杏仁羹了。
既然離別總是傷心的,倒不如一日裏傷個夠。雲淮晏本打算出了皇城,再往寧王府去。
他在京都要道別的人并不算多,往日裏若出去,還要多上蘇葉和雲淮安,如今卻不必了。
可是馬車卻是往平王府去的。
一直到馬車停在平王府外,雲淮晏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蹙着眉頭問小東:“怎麽回來了?不是說了去寧王府嗎?”
小東抿了嘴巴不敢說話。
是守在王府門外等着的白彥湊過來答話,雙手背在身後,昂頭挺胸,很是理直氣壯:“是誰今早出門時說午時前一定回來?這都什麽時辰了?”
雲淮晏自知理虧,不再多話,低眉順眼地跟着白彥走進去,一路走到安平居,由錦瑟伺候着褪了外罩,換了一身慣常在府內起居的衣裳,竟累得額頭起了一層薄汗,面白唇青眼看着便要坐不住。小東機靈,卷了床被子墊在他身後,扶他半坐着,并将一盞參茶送到了他手邊。
收拾妥當了,錦瑟與小東才一同退下,屋裏便只有雲淮晏與白彥兩個人。
白彥搬了凳子來坐在床邊,也不拿藥枕,就從錦被裏翻出雲淮晏清瘦的手腕來診脈,悠悠嘆了口氣:“你這樣子,不用上戰場,颠簸到北地去能不能留着口氣,都還未知。”
“這是新傷,養一養慢慢會好。”
白彥挑眉:“你莫不是忘了你服過三青絲?”
雲淮晏臉色一僵,垂下眼眸去,并不再說話。
被人提醒自己時日無多的滋味總是不好受的,白彥提了一句,也旋即便反應了過來,将他的手塞回被子裏去:“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去了北地不要逞強,你如今的身子受不住。”他頓了頓,又低聲嘟囔:“當然,能不去的話,是最好不過了。”
雲淮晏勉強一笑,縱使不是真心敞懷的,也依然是眉眼彎彎煞是好看。
白彥被他笑得心軟,曲起手指來敲他的額頭:“你自己多保重,等我處理完百草谷的事,就去北境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