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南昭人幾乎都已經被他們盤查過,現下冒出來一個端侯夫人,一時間所有關注都落到了端侯府。
因為蘇槙的緣故,白彥出入端侯府總是能找到理由,蛇信草的習性沒人比白彥清楚,常年種着蛇信草的地方,細枝末節處總有可能被他捕捉到一些蛛絲馬跡。
雲淮晏自昨日見了蘇槙送來的那塊艾葉果,便一直心事重重。白彥一大早出門往端侯府去,他自己一個人披着大氅在亭子裏攤着一本書擺在桌上,卻兀自發着呆。
“殿下。”
劉伯捧着一只精巧的小手爐,不遠不近地喊了雲淮晏幾聲,他恍然未聞。
“殿下。”劉伯将手爐塞進雲淮晏手裏,“外頭太冷,你回屋裏去好不好?”
臘月的風,是滲進骨頭縫裏的冷,劉伯一提醒,雲淮晏才覺察自己手指冰涼,幾乎要凍僵了一般,他雙手貼在鎏金的小手爐上,卻固執搖頭,不肯回屋。
屋裏太暖和,也沒有屋外故知殘葉的景致可以看,沒有什麽事分散精力,總是更容易胡思亂想。
劉伯急得跺腳:“你何苦為難自己?三殿下的案子查到了端侯府,憑着你與小末的關系,合該回避。你去向陛下說明,想必陛下能體諒你。”
劉伯的脾氣上來,掐着腰一臉怒容,口氣強硬:“總之,這件事你不該插手了。”
雲淮晏低頭輕笑,劉伯看着他長大,他的心事劉伯不會看不出來。
雲淮晏和蘇葉是自小青梅竹馬的情份,不知別人怎麽看,反正平王府上下俨然将蘇葉當做了女主人。
雲淮清的案子牽扯到誰都無所謂,可是牽扯到端侯府,牽扯到蘇葉的親生母親,若是由雲淮晏親自查明其中曲直,親手揭開真相,他與蘇葉之間無疑是到了絕境。
這件事,你不要插手……
這句話,他隐約在哪裏也曾聽過。
雲恒要求雲淮晏三月之內查清雲淮清中毒的事,雲淮清來看他時便反複勸他不要插手此事,是他執意要親自查明兄長幾番中毒始末。
雲淮晏猛然松開手爐,不過一小會兒功夫,他便習慣了舒适妥帖的暖意,此時稍稍松開,冷風一激,竟偏過頭去咳得停不下來。
幸而劉伯在旁,倒了溫水給他稍稍壓下咳嗽。他的氣息還未平穩,開口便道:“備馬,我要去一趟寧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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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王府距離平王府有三條街,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
往年裏只要雲淮晏在京都,大半的時間是在寧王府的,這裏的幽靜小橋,池塘流水,沒有一處是他不熟悉的,甚至內院的柳園還留着他慣用的起居物品,三哥說,他随時想來,便只管來。
可是這一次回來,他來寧王府的次數實在少得可憐。
寧王府外的侍衛換了一撥,并不認得雲淮晏了。他乖乖在門外等着人去通報。
他以前是從未在寧王府門外等過的。
有一回他剛剛馴服穿雲不久,那天不知怎麽的,穿雲發起脾氣一路狂奔到寧王府猶自不肯停下來,王府外的侍衛遠遠看見雲淮晏過來,已經敞開了大門,他便騎着高頭大馬趾高氣昂的躍過臺階進到王府裏去了。
向來如此,他再怎麽胡鬧,三哥都是縱容的。
寧王府的呂總管親自出來給他牽馬,數落了守門的侍衛幾句,将雲淮晏周到細致地迎到府裏去。
恭迎的派頭是做得十足,可呂總管以往并不是這樣的。
雲淮晏覺得,這整座寧王府都要與他生疏了。
只除了雲淮清。
雲淮清坐在屋子上座看着他不緊不慢地走進來,自顧自喝着茶,看着他走到面前來,沉默着打量了他片刻,語帶嘲諷:“七殿下忙得厲害,總算想起我這個游手好閑的人來了。”
他今日不是為了閑聊來的,稍稍與雲淮清閑扯了幾句,便直截了當地問:“當初三哥不讓我插手你中毒的事,是不是因為三哥早就知道端侯府牽連其中?”
雲淮清挑眉:“你已經查到端侯府了?”
他放下茶杯,嘆了口氣:“我知道蘇淳一向與大哥交好,有些事與蘇淳必然有關,但端侯府根基深固,縱使父皇偏心我,也并一些非語焉不詳毫無證據的揣測可以将他扳倒的。可以替我查蘇淳的人有很多,但是那個人卻不能是你,我與蘇淳各自為謀,總有一日要有勝負,你若牽扯進來,小末怎麽辦?”
話到如此,京中的事明了了些許。
雲恒的四個成年皇子中,雲淮安已經廢了雙腿,雲淮晏無心權勢,儲位之争只在雲淮定與雲淮清之間。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有那麽一日,希望三哥至少不要為難小末。”
雲淮清輕輕敲擊着茶杯的杯沿,屋子裏只有他們兄弟二人。
早晨下過一場雪,地龍燒得正旺,屋裏連個炭盆都沒有。
雲淮晏一夜輾轉有些疲憊,說話的聲音很輕。他不說話的時候屋子裏便安靜得仿佛被凝凍住了,只有雲淮清敲擊杯沿的聲音,不緊不徐,不慌不忙。
雲淮晏将如何發現發現蛇信草與斷腸散合在一起成為劇毒,如何明裏暗裏尋遍了大梁境內的南昭人,又如何機緣巧合地發現端侯府嫌疑,樁樁件件的來龍去脈盡數告訴雲淮清,只略去他服下三青絲為他過毒的那一段。
“出事之後,桐華山獵場我一直都封着。當日你走得匆忙,營帳中還留着一些衣物被褥,我之前拿給白先生看過,那段時間你的衣物上确實沾有蛇信草。那段時間究竟有哪些人經手過你的衣物,要追根究底地查起來,總還是能找到一點線索的。”雲淮晏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遞過去,“三哥如果追查這件事需要進出桐華山,拿着這封信去便是,他們不會阻攔的。”
輕飄飄的一張紙落在手上,雲淮清不急着打開,反反複複翻看着,笑得意味深長。
雲淮晏才回京不滿三個月,便将桐華山守得固若金湯,耗費多少人力財力,損害了多少權貴的得益,雲淮晏全然不顧。
輕飄飄的一頁紙竟比他盛寵最隆的三皇子的身份還要管用。
他的弟弟俨然成了山大王。
母後三番兩次地提點他,如今的的晏兒不再是純良無害的羊羔,他溫順的外表下藏着尖利獠牙,不知何時會奮起反擊一劍封喉。
打小跟在他身後長大的弟弟,自然不會對自己刀劍相向,只是他一直刻意忽略,其實那個成天跟在自己屁股後面的小不點早已經有了與自己兵戎相向的能力。
“好,這信我收下,你今日走出寧王府的門,便不許再插手這件事了。”雲淮清将那封信收好,看着弟弟又是擔憂又是無奈一臉糾結的模樣,輕輕笑出了聲,多問了一句問:“還有什麽要交代的嗎?”
雲淮晏下意識地搖頭,略猶豫了片刻:“三哥打算什麽時候将此事告訴父皇?”
不急。
雲淮清慢悠悠地喝着茶,蛇信草到底是端侯夫人種的,蘇淳雖必然要受此事牽連,卻也未必不能脫罪,要偌大的端侯府要垮,絕非一夕之功,而他為此,也已經準備了許久。
“不急,我還在等一個合适的時機。”
雲淮晏松口氣:“三哥可否答應我,過完正月再動手?”
馬上就要過年了,這一場風波對整座端侯府勢如滅頂,最後一個年,是該讓他們好好過。
縱使踏過黃山萬裏,縱使見過白骨累累,金戈鐵馬的冷硬竟沒有涼了他的心,雲淮晏的心還是軟的,還是暖的,甚至比半生都守在這十丈軟紅繁花似錦的都城裏雲淮清還要心軟。
雲淮清忽然有點厭惡自己。
為了緩解對自己莫名厭惡,雲淮清決定成全他的婦人之仁,毫不猶豫地應了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