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大年三十不過幾天,雲恒忽然給雲淮晏賜了婚。
這倒也是情理之中,七皇子早年征戰在外,無心嫁娶之事,如今回到京都安定下來,年歲也不算小了,他的幾個哥哥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小世子都快要出世了。
何況端侯府家二小姐同七殿下青梅竹馬,等了他這麽些年,也該有個結果了。
只是雲恒的這道旨意未免太過倉促,婚期定在正月二十八,距今也就一個月多上幾日。
婚嫁大事,六禮繁複,皇子大婚自然比尋常人家還要講究,這樣短的時間,莫說平王府與端侯府,連磬竹宮和蕙蘭宮都跟着手忙腳亂起來。
雖然大多事情并不需要雲淮晏親力親為,但從燈燭、禮服的挑選采買,到賓客席次的斟酌排布,他無一不是親自過問的,婚期倉促總免不了有遺漏之處,他事事把關,唯恐委屈蘇葉一丁半點兒。
這樣忙了幾日,人便肉眼可見的消瘦了下去。
臘月二十九進宮請安的時候,雲淮晏在蕙蘭宮與雲恒撞了個正着。
子女成婚,自然是皇後要做主的事,因為雲淮晏的婚事,他與皇後間的生分似乎少了幾分,總算能見得一點往日裏母慈子孝的意思。
縱使之前有千萬般猜忌隔閡,這孩子畢竟是自己養大的,如今雲淮晏要成家了,皇後也是上心的,幫個蕙蘭宮的人都被遣去幫着籌備婚事了。
這日雲恒來的時候,跟前伺候的丫頭竟然只剩下木槿一個,整個蕙蘭宮顯得冷清空曠。福海接下雲恒身上的披風也沒人來接,只好自己去找了地方挂起來。
木槿被皇後遣去廚房看今日午膳備妥了沒有,雲淮晏自己執壺給雲恒添茶水。
雲恒看了他一眼,問過親事進展,随口提了句:“蘇家姑娘已經等了你這麽多年了,也不差這十天半月的,也不知你着急忙慌地趕什麽。”
雲淮晏進宮請雲恒賜婚時已經是臘月二十,往年這時候,宮裏往外傳的盡是封賞文武大臣的意旨,雲淮晏在年末的封賞之中求來了一道賜婚的聖旨。
按慣例,皇帝賜婚往往是不定婚期的,之前的王孫公子被賜婚後隔了一年才完婚的事兒也不是沒有過。
可雲淮晏非求着雲恒定了個正月裏的日子。
于是便有了自磬竹宮、蕙蘭宮,到平王府、端侯府兵荒馬亂的這個年。
這個年自然是所有人都沒能過得安生的,年節之下禮俗本來就多,又多了這樣一門親事,平王府人人都忙得腳不沾地。
幸而這是好事,看着雲淮晏與蘇葉聚少離多這麽些年,如今終于安定下來,所有人都是打心眼兒裏的高興,縱然是辛苦,也甘之如饴。
可蘇葉就難熬得多。
她及笄那年,雲淮晏同她再德勝街上來來回回走了好久,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說等他立了軍功就回來娶她。
她十七歲那年,雲淮晏接管先鋒營,她開始跟着繡娘學刺繡,背着母親偷偷給自己繡嫁衣。
她等這一日已經等了很久,甚至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
京都裏那麽多人都在為七殿下大婚忙碌,只有她悠然自得。
按照慣例,大婚之前男女雙方是不能見面的,她終日被關在房裏無所事事,在紙上劃了一個又一個正字,細細算來,已有近二十日沒有見過雲淮晏了。
之前他征戰四方,一整年都見不上一面的時候也是有的。
可是人對遙遠事物的渴望總不會是急迫的,只有近在眼前,稍稍伸手就能夠到的東西,才會讓人輾轉反側,坐卧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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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裏一天一天,似流水飛快。
正月初十,長平軍開拔北境。
跟四個月前一樣,雲恒親自出城相送,獵獵彩旗,號角震天。皇帝賜酒,長平軍各營主将與蘇木齊齊跪倒雲恒面前,接過銀杯一飲而盡。
長平此次回京,被分出了先鋒營與庇行營兩營人馬另立新軍,锵金營如今一分為二,遲謂接替雲淮晏掌管先鋒營,原來熾火營的吳一遇接管锵金營,又提了锵金營和熾火營原副将魏良和徐期分任熾火營、庇行營主将。
一番調整,人雖還是原先的那些人,長平軍裏卻再沒有先鋒營雲淮晏的位置。
雲淮晏站在雲恒身後,心下不由幾分失落。
邊境并無焦灼戰事,因而長平軍行軍并不必太快。
走出了是二十裏開外,蘇木果然看見前面有一駕馬車,駕車的是人陸小勇,馬車旁另有一匹馬,馬上的人是他恰好也認得,是衛顧。
看見長平軍到了,衛顧跳下馬,同陸小勇從馬車裏将蘇槙帶出來。
生死相交一場,蘇木知道,他們今日肯定要來的。
“将軍。”
“大哥。”
蘇木蹙了蹙眉頭:“你們兩個來也就罷了,這麽遠的路,怎麽把他也帶過來了。”
語氣的冷的,話是生硬的,可裏頭的流露出關切的意思卻沒瞞過任何人。
他怨了蘇槙二十多年,到底是與他和解,開始嘗試着關心這個弟弟。
“師兄別怪他們,是我讓他們帶着蘇槙在這裏等着的。”
身後是噠噠馬蹄聲,蘇木一如往常的面無表情,在此時卻忍不住嘴角勾了勾,目光柔和幾分。
雲淮晏會去而複返,他也是預料到的。
自加入長平軍,他們二人就不曾分開過,這一年,晏兒留在京都,他獨自帶着長平軍開拔,兩個人都難免不習慣。
他回過頭去,那個少年一身掐金描銀的錦衣牽着一匹通體漆黑的駿馬長身玉立,依然是眉目英挺,眸光清透。縱使一身華服,他在他眼中依然不是那個受盡榮寵的七殿下,他是長平軍中同他一起踏過累累白骨的同袍。
少年眼角隐隐泛紅,抿了抿唇,竟是受了委屈的模樣:“師兄,我也想和你們一起去。”
宮城之中的事,蘇木是不知道的,端侯府的事,蘇木也是不知道的,只回京短短幾個月,他的師弟受了多少委屈,彼時蘇木一點兒也不知道。
他伸手按了按雲淮晏泛紅的眼角,要嘲笑他,自己眼裏卻也湧起熱意:“都是要成家的人了,怎麽還……”
他的目光越過雲淮晏的肩膀,看向他身後浩浩蕩蕩的大軍,話忽然說不下去。
古來征戰幾人回。下次再獲大捷回京受賞,這些人還有哪些人在?他自己又在不在?
他拍了拍雲淮晏的肩膀:“沒能在你和小末大婚之後再走,實在有些遺憾。小末就交給你了,如果你對她不好,不僅我不會原諒你,長平軍也不會原諒你。”
“嗯。”
雲淮晏答應得含糊,他垂下眼,在直視蘇木的時候有些微心虛,他會做一件讓蘇葉難過的事,但是除此之外,他再不會對她不好,再不會傷她的心。
那邊趙爾來催蘇木應當啓程。
雖說行軍不必太趕,但耽擱了太多時間,天黑之前無法找到适合駐紮之地也是十分麻煩的事情。
蘇木轉過身去要去同蘇槙再交代幾句,雲淮晏猛然握住蘇木的手,朝他掌中塞進了一只青色錦囊,哽着聲音叮囑:“師兄保重,切記,過了正月,便打開它。”
片刻之後,人馬繼續向前行進。
每一次分別,人總是會以後會有期相聚有時來安慰自己。但其實從來都沒有人可以預知,重逢時候是否已經物是人非,只是一味盲目樂觀罷了。
正月十四,雲淮晏收到蘇葉身邊的丫頭歡兒送來的一副面具,沒附帶過多言語,他卻心領神會,笑着提筆寫了幾個字,将紙一卷讓歡兒帶回去給她家小姐。
正月十五,車水馬龍,燈火如晝。
安定橋旁有棵歪脖子槐樹,樹下站了個人,一身月白色的衣袍,長身玉立。
這個人衣袍素淨,也不見他披金挂銀,可脊背挺得筆直,渾然天成一副世家貴胄的氣派。他面對着河水站着,只是一個背影,便引得賞燈的姑娘頻頻側目。
終于有個膽子稍微大些的姑娘,穿着一身桃紅色的衣裙,面上戴着一張面具,快步從安定橋那頭過來,徑直走到槐樹下的那位公子面前,拎着裙擺在他面前輕輕巧巧地轉了個圈,緊接着竟然便溫順乖巧的倚進那人懷裏去。
往來之中,妙玲少女只恨恨跺腳,氣自己沒有那桃紅色衣裙的姑娘那樣的勇氣;也有男子瞥見那個姑娘翩若驚鴻的一角裙裾,暗暗嫉妒那白衣公子豔福不淺;更多的是老者皺着眉頭側目,搖搖頭,嘆口氣,匆匆路過。
蘇葉抵在雲淮晏肩頭,将路人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怎麽了?”
“沒什麽,我看到那些偷偷看你的姑娘,現在都要被氣死了。”
雲淮晏握住她的手:“走吧,去看燈。”
蘇葉拖着他不肯走,拉着他到河邊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不看燈了,看你就好了。”
按照規矩,成親之前不能見面,可是蘇葉心思偏偏就是多,既然不能見面,那看不到對方的臉便好了嘛。她昨日讓歡兒送了面具來,兩個人戴着面具,好歹在上元燈節見上了一面。
“你哪裏能看得到我?”雲淮晏摸摸自己臉上的面具,忍不住笑了。
蘇葉捏捏雲淮晏的手腕,伸手環住他的腰,靠在他肩頭:“看不到就看不到,你在我身邊就好了。街上太擠了,我們就在這裏靜靜坐會便好,看不看燈沒那麽要緊,我只是想你了。”
水波潋滟,這一晚月色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