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舊例,每月十五是各宮嫔妃帶着皇子公主以及諸位王妃帶着公子小姐往蕙蘭宮向皇後請安的日子。
那時雲恒還未被立太子,皇後設宴款待,他府裏的正妃側妃均在受邀之列。雲恒與皇後周氏自幼青梅竹馬,成婚時亦是水到渠成。只是成親之後周氏的肚子久久不見動靜,雲恒争不過父母,無奈下才添了幾房側妃。
筵席過半,孩子們總是坐不住的,皇子公主們和進宮的世家公子小姐年歲相仿的便圍在一處,年紀大些的吟詩下棋,年紀小些的逗鳥喂魚,男孩子們投壺蹴鞠,姑娘們調香撫琴,各自熱鬧。
那時雲淮晏的年歲還小,而這樣的聚會也是不得不參加的。每每聚會散場,幾架馬車從宮裏出來,幾位哥哥跟着他們的母親各自回了院子,只有雲淮晏由自小帶他的姑姑牽着送回雲恒起居的院子裏去。
他追着雲恒問過幾次,兄弟姐妹們都有母妃,他的母妃呢?
雲恒耐心地同他解釋過幾回,那些他的生母出了遠門之類的說辭,待到雲淮晏稍微大一些,便已無法搪塞。
雲淮晏五歲那年,自己收拾了個小包袱,一臉執着地要出門去找他的母妃。
他還太小,走出王府就迷了路。
雲恒出動了王府所有人找了一整天才在隔了王府三條街的地方找到他。
那是雲恒第一次,大概也是唯一一次動手打雲淮晏。
雲淮晏的氣性那時候就很大,五歲的小娃娃被雲恒關在書房裏拿私塾先生的厚竹板抽,圓溜溜的眼睛裏噙着眼淚,抿緊了嘴,硬是不肯讨饒也不肯認錯。
在外受了涼受了驚,又挨了雲恒一頓打,雲淮晏當晚就起了燒,周氏聽見動靜趕了過來,心疼地抱着縮成小小一團的雲淮晏,沒好氣地同雲恒說:“有你這麽當爹的嗎?孩子帶不好,我就帶回我蘭苑去。”
雲淮晏燒得滿臉通紅,往周氏的懷裏鑽了鑽,咂咂嘴,軟軟地喊了一聲:“母妃……”
隔了幾天,雲恒牽着雲淮晏的手去蘭苑,将他交到周氏手裏,反複叮囑了幾遍:“晏兒,記着,這就是你的母妃,不要再追問不相幹的事情了。”
不知是否是多年來周氏悉心照料讓他放棄了追問生母一事,總之,那之後,雲淮晏再未提及生母。
雲恒不去追究緣故,只是不想往事重提。
時隔多年,雲恒才知道,卻原來他不是遺忘,不是不在意,而是背着所有人偷偷打探。
雲恒是生氣的,這麽多年過去,雲淮晏已經長成翩翩少年,可當年他的生母離妃那件事仍是紮在雲恒心裏的一根刺,滿心愧疚只有對她的兒子加倍的好才能斂去些許,除了這萬裏江山,他想要什麽,他便給什麽,除了了丹陛之上至尊皇位,他想去哪裏,他便準他去哪裏。
這幾乎是做賊心虛般的欲蓋彌彰。
可饒是如此,也不能消除這孩子對于生母的執念。
雲恒想起雲淮晏六歲時看他三哥學弓箭,非嚷嚷着也要一張跟他三哥一樣的弓,忘了因為什麽緣故,這件事被擱置下來,弓箭未送到他手裏,他就被送去宮外習武。歸來時已經是一年多之後,他見了雲恒第一句話便是:“父皇,我的弓呢?”
雲淮晏向來執念深重,他在意的,他想要的,不管隔了多久,都會一直挂在心裏頭。
離營擅自回京,其實只要雲恒有心偏袒便可以假做什麽也未曾發生,但為了讓他長記性,理當要罰。
雲恒讓雲淮晏起來,嘆了口氣:“此事也不能全怪你,你年紀還小,規矩是要靠教的,歸根到底還是蘇木治軍不嚴。這次我不罰你,你出去後讓福海去宣蘇木來見我。”
“父皇!”雲淮晏跪着不肯起。
知子莫若父,長平、蘇木,這些都是雲淮晏的軟肋,雲恒一句話便打在他的死穴上。
“出去吧。”
“這跟師兄沒有關系。”
“朝堂之上不是講你那些江湖義氣的時候。”雲恒顯然不想與他多話,打開一本折子,聲音裏已是不悅,“出去!”
不敢再惹怒雲恒,雲淮晏悻悻退了出去。見了守在門外的福海也沒将雲恒要他帶的話帶到,一聲不吭地撩起衣袍便在門外跪了下去。
宮城裏鋪地的金磚經過數番捶打,顆粒細密,質地堅硬,隔着個軟墊還嫌冷硬,何況直接跪在上面。
近來七殿下被罰得也是忒多了些,前些日子被罰的傷才剛剛大好,今兒個又在下雪天裏罰跪。
陛下慣來最心疼七皇子,最近也不知是怎麽了。
福海在一旁看着,不敢扶也不敢勸,只讓人去取了個軟墊子來要給雲淮晏墊在膝蓋上,他見了只是客氣地笑笑,卻把墊子放置在旁,并不去用。
天陰沉得厲害,眼看着馬上又是要下雪的模樣。
雲淮晏穿得不算少,可他重傷落入寒潭時寒邪入侵,服三青絲解毒又傷了根本,如今比常人畏寒許多,跪了不到一個時辰,臉色便開始發白,冷風一激,他硬是咬牙生生壓下從骨頭裏滲出來的寒意。
福海去取了個手爐過來:“殿下,這兒正對着風口,冷得很,您拿個手爐暖暖。”
雲淮晏微微垂着頭,聽見動靜擡頭看了福海一眼,嘴唇已經被凍得發白,伸手攏在福海捧着的手爐上,暖意從指尖往上蔓延開。可只這樣暖了一小會兒,雲淮晏忽然眼皮一阖,身子晃了晃,他收回攏在手爐上的那只手,撐在地上才勉強穩住身形。
福海皺起眉頭,他也算是看着雲淮晏長大的老人了,這孩子小時候多病,後來送去習武,再後來入了行伍,每年見他便多添幾分英氣,許多年不曾見過他病成這模樣了。
再細看他臉色,福海眉頭更緊。
雲淮晏擡起頭才被看得分明些,臉色白得跟今兒早晨剛下的雪似的,連嘴唇都沒有一點血色。
福海急道:“殿下,您這是……”
“手爐,就不用了……多謝公公。”雲淮晏苦笑,側頭輕咳兩聲,撐着身子重新跪好。
福海嘆了口氣,将手爐遞給身後的徒弟,自己去端了茶水送進宮殿裏去。
雪還未落下來,外頭烏壓壓的一片,宮殿裏更是暗沉。
雲恒沒在批折子,依舊是面前攤開了一本折子,兀自發着愣。福海去給他手邊的茶杯續上水,随口提道:“陛下,要下雪了,天太暗,奴才給您把燈點上吧。”
“哦,點上吧。”雲恒啜了口茶水,問福海,“蘇木還沒來?”
福海愣了愣,躬身行禮:“奴才這就差人去召蘇将軍進宮。”
想着雲恒召文武官員進宮議事,往往談得興起,在書房裏關上兩三個時辰也是有的,平時倒是君臣同心共謀大計,可今日殿外七皇子還跪着呢!
福海緩了緩,大着膽子提了一句:“陛下,七殿下在外頭跪了快兩個時辰了。”
怪不得蘇木沒來,敢情話在他那兒被截住了。雲恒笑着搖搖頭,随即心裏卻隐隐有股寒意冒出來,這從中阻截聖意的事兒,往小了說,不過是孩子任性,往大了說,便是手握重兵的七皇子欺上瞞下!
年初擅自回京已是欺瞞,如今就在他的磬竹宮裏,他也敢這樣做。
念及此處,雲恒氣極,手中的朱筆被用力擲在地上:“不必讓蘇木進宮了,他既要跪,便随他,你們都不必理會他!”
“是。”福海捧着茶壺,垂眉低眼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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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葉還不是平王府的女主人,卻已經很有幾分女主人的架勢。
正如雲淮晏臨進宮時交代的,今日下雪,她果然就來了。
不僅她來,還帶着今日得空的蘇木一起來,跑去求雲淮清去帶九公主雲勻來,打小一處玩耍的相府小姐季知之也來,平王府很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了。
雲淮晏生活起居上講究不多,又因為常年在外,平王府的丫頭小厮配得也不多,劉伯、錦瑟和小冬三個人忙得團團轉。好在這幾位都是好伺候的主兒,從小與雲淮晏一處長大,平王府跟他們自家府邸也沒什麽兩樣,他們自聊他們的,渴了餓了,劉伯沒顧上,蘇葉便蹬蹬蹬親自跑去尋熱茶點心來。
這日蘇木帶了一塊鹿肉來,說是初雪天氣,烤肉飲酒,就着雪色最是應景。
可一直到用膳的時辰都不見雲淮晏從宮裏出來。于是午間,在無竹居外的萃雪亭賞雪烤肉雲淮晏是不在場的,蘇葉氣得肉都少吃了好幾塊。
一頓飯吃完,蘇木不解風情地要送妹妹回家,雲淮清看着蘇葉一副沒見着人不甘心的模樣,忍着笑,尋了個理由讓她單獨留下。
這一等,就又是兩三個時辰。
冬日天色暗得早,門外馬蹄達達時暮色四合,劉伯錦瑟他們都迎了出去,想是雲淮晏回來,蘇葉等了一整天,心裏還有氣,輕哼一聲,将頭一扭,假裝沒聽見。
片刻之後,雲淮晏果然來尋她。
“小末。”他在蘇葉旁邊坐下,要去拉她的手,想起自己一身寒氣,轉而伸手搭在她肩上将她的身子扳過來一些,“劉伯說你等了一日,抱歉。”
“哼!”
燭火閃閃,少女微微撅嘴的側臉嬌憨可愛。
雲淮晏失笑:“不氣了不氣了,現在還在下雪,要不要出去看看?”
“不看!”
“你不去我可自己去了。”雲淮晏說着便往外走,又回過頭來補了一句,“錦瑟也說想去萃雪亭看雪。”
這句話比什麽都管用。果然雲淮晏在萃雪亭站了一小會兒,蘇葉就自己巴巴地跑過來。
“阿晏。”蘇葉細聲細氣地喊他一聲,委屈巴巴的。雲淮晏轉身過來,被她撲得退了兩步,一雙細長的手臂便環在他的腰上,蘇葉埋在他胸口,悶聲道:“好不容易今年下第一場雪你在京裏,你可知道我等這場雪等了多久。”
知道,他自然都是知道的。
十五年前他們在宮裏第一次相遇時,便下着那一年的第一場雪。這麽些年,即使雲淮晏遠在邊關,京都下第一場雪時,蘇葉也會寫封信給他,只寥寥一句:京都初雪,歸期幾何?
“不走了,我以後都陪着你。”雲淮晏攬住她的肩膀将她摟得更緊些,低頭吻了吻她的額角。
他的唇是異乎尋常的滾燙。
蘇葉從他懷中鑽出來,探了他的額頭,低低驚呼:“天啊,你在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