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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一冷茶水就易涼,福海從徒弟手裏接過茶杯,将雲恒手邊的茶水又換過一輪。他身後裝折子的木盒還是空空如也。陛下今早從蕙蘭宮用了早膳回來,往案前一坐已經将近一個時辰了,他面前的那本折子攤開放着也将近一個時辰了。

今日雲恒面色不善,福海不敢多話,連腳步聲都盡量放得最輕。

“陛下,七殿下來了。”

聞言,雲恒擡起頭,依然是陰沉着臉色,連話都懶得說,只使了個眼色示意福海讓雲淮晏進來。

雲淮晏規規矩矩地跪地請安,雲恒卻沒有讓他起身,劈頭便是一句:“今年二月初三到二月十七,你在哪裏?”

惠帝九年二月……

雲恒質問的時間段十分精準。雲淮晏猝然擡頭,禦前的桌案寬大異常,将他與雲恒分隔開長長的距離,他微微眯起眼睛,雲恒的面色隐在簾帳之後的陰影中,看不分明。

那時長平軍與燕軍幾輪激戰的間隙,大梁一連收回了幾座被占城池,雖然燕軍暫時偃旗息鼓,雙方得以生息,但收回來的城池百廢待興,依然不是能松口氣的時候。

在那個節骨眼兒上,雲淮晏離開軍營将近半個月,确實不妥。

只是他回京已經快有兩個月了,雲恒沒道理這個時候才想起追究此事。

“好呀,當真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都說長平軍上下一心堅如磐石,沒想到是真的密不透風啊!強敵當前,先鋒營主将擅離軍營,蘇将軍的軍報與監軍的軍報居然都只字未提,這等欺君大罪,你們都是不放在眼裏的吧!”

雲淮晏跪在地上,垂着頭不敢往雲恒的火氣上撞。他不知道這件事雲恒從何得知,又知道了多少?腦子裏計較着如何将蘇木、監軍以及長平軍中諸人的責任摘出去,抿緊了嘴不敢多說一句話。

對于雲淮晏裝聾作啞的行為,雲恒很是不滿,笑容生硬:“怎麽?想不起來了?”他招呼福海将門外候着的太監帶進殿裏來:“讓他們幫你想想,今年二月份你在哪裏?”

這個太監雲淮晏認得,是伺候在蕙蘭宮皇後跟前的。

他大約還沒見過雲恒發脾氣的模樣,兩股戰戰,顫顫巍巍地跪下去:“回陛下,奴才二月份奉命出宮置辦東西,遇見七殿下回京來,看見殿下從五亭街的濟世堂出來……”

說到這裏,兩個人頓了頓,偷偷瞟了雲淮晏一眼,小心翼翼地說下去:“那一日晚上,濟世堂走了水,趙大夫鳏居一人,葬生火海。隔天三殿下便在府裏被下了毒。”

簡簡單單兩句話一個表情,便将縱火滅跡、下毒弑兄的嫌疑扣到雲淮晏頭上。

這個太監是母後宮裏的人,雲淮晏忽然明白過來,此次回京為何皇後會多他多加防範。

想是有二月初秘密擅自回京的嫌疑在前,再加上秋獵三哥中毒時,他亦在場,怨不得母後坐不住了,不僅不讓他進三哥的王府,還終于将她所疑慮的事全部告訴了父皇。

聽那名太監說完所有的話,雲淮晏反而松口氣,父皇因為這莫須有的緣故生氣,總比氣長平軍有意隐瞞,混交視聽要好辦得多。

雲恒擺手,那名太監先行退下。

雲淮晏偷偷擡眼看他,雲恒依然是一臉嚴肅的模樣。他忽然覺得委屈,母後常年待在後宮之中,又因為是三哥的生母,不免關心則亂,草木皆兵,不過是因為那個太監的一句話,父皇竟然也懷疑起自己來!

他又是委屈又是生氣,既不争辯也不謝罪,依然一聲不吭地跪着。

磬竹宮裏這麽安安靜靜的,父子倆一個在上一個在下,沉默相對了半晌,雲恒嘆了口氣:“你氣性倒比朕還大!二月份為何突然回京,你就不打算跟朕說說?”

對于小兒子,雲恒還是有些基本的認知的,他驕傲任性,因為自己明顯的偏愛,也因為生母不在了,他從小就是三宮六院捧在手心裏長大,無論真情還是假意,宮裏的妃嫔一個賽一個地對他好。

越是這樣長大的孩子,越是天真善良,越是不容易有壞心腸。

只是十四歲後的雲淮晏漸漸地不在雲恒跟前了,每年就見那麽幾回面,他待在京都的日子寥寥無幾。

今日早晨在蕙蘭宮用膳,聽到皇後的懷疑憂慮,他一時也有些動搖,邊境苦戰,長平擁戴,功勳卓然,昔日純一不雜的七皇子,是否一如從前?

一直到雲淮晏跪在他面前,此時悶不吭聲地同他怄氣,雲恒才能斷定,眼前的人一身軍功,手握重兵,但褪下铠甲依然是他驕縱任性的小兒子。

他松了口氣。

一個嬌縱任性的人所謀所求不會太多,總比老謀深算隐忍不發要好得多。

雲淮晏仍然垂着頭,又別別扭扭地沉默了一小會兒,低聲道:“父皇和母後都懷疑我要對三哥不利嗎?”

“朕還沒怪罪你擅離職守,你倒埋怨起朕來。”

“兒臣不敢。”

雲恒輕輕嗤笑一聲:“大敵當前,你敢從梁燕邊境一聲招呼都不打地就跑回來,敢讓蘇木和朕派去的監軍給你打掩護,你還有什麽不敢的?”雲恒微微眯起眼睛,身子向前傾了傾,壓低了聲音:“是打算自己告訴朕為何回京?還是打算讓朕追究長平軍隐瞞不報的欺君之罪?”

雲恒的語氣不重,他同雲淮晏說話語氣一貫是不重的,更不曾這樣逼過他。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将長平軍置于君主猜忌的險境。

雲淮晏俯首的模樣看來頗有認錯的誠意,他略頓了頓,道:“與燕軍交戰中,兒臣受了些皮外傷,以靜養為名将所有人攔在帳外不肯想見,是以蘇将軍與監軍大人并非有意包庇兒臣,而是他們當真不知兒臣臨陣離開。請父皇降罪于兒臣。”

皮外傷自然只是他輕描淡寫,其實那時他的腰際被一杆□□對穿,傷口猙獰可怕得軍醫都要下不了手。療傷的時候他強忍着鑽心的疼痛與大量失血後的眩暈,掙紮出幾分力氣來同軍醫打趣:“好好替我包紮,愈合後傷口上的疤要是太醜,我定不饒你。”

但腰際那倒沒長好的疤,還真是不能怨軍醫。

傷後只過了兩天,雲淮晏便趁着夜色悄悄啓程。

為了瞞住蘇木他們,他特意交代了陸小勇守在營外,誰來都要攔住,實在攔不住就找個人躺在他榻上蒙頭睡覺,這麽躲躲藏藏騙了他們三天,到他們覺察不對發現的時候,雲淮晏快馬加鞭已經跑出幾百裏外了。

只是馬跑得太快,身上的新傷自然受不了。

雲淮晏回了京都去濟世堂買點傷藥,這便恰好被那個小太監撞見,才有了後來的波折。

雲淮晏用蘇木等人不知為由搪塞過去,其實雲恒要追究,也能追究個失職不察的罪名,但總比長平上下同心沆瀣一氣地瞞騙雲恒要好一點。

幸而雲恒并不打算在蘇木身上深究,雲淮晏的話到底沒有正面回答他的疑問,他只看着跪在階下的人,不問也不催。

雲淮晏硬着頭皮說下去:“兒臣自記事起身上就一直戴着一塊玉,玉上的紋樣是一只龍首魚身的神獸,父皇記得嗎?”

雲恒面無表情,由着他說下去。

“今年年初,兒臣聽聞京都有人見過相似的圖紋,猜想是否與兒臣的生母有關,眼看着戰事稍稍緩和,便偷偷回來了。”說到此處,雲淮晏有些心虛,偷偷瞟了雲恒,乖乖地俯身下去認錯,“擅離職守,非召入京,兒臣認錯,請父皇責罰。”

磬竹宮的白晝不必點燭,東西兩側敞開了窗子,東面正是旭日升起陽光普照。

每日日出都是這樣,剛剛越過地平線時是紅紅的一個圓,光芒柔和幼軟,溫潤無害,待到雲霭散去,日頭再往上約一點點,便越加刺目起來,要去與它針鋒相對,只會傷了自己的眼睛。

雲恒看着溫馴地跪在地上的雲淮晏。

他曾經也像剛剛升起的旭日一樣,幼軟,溫順。

可如今有的事似乎已經脫離了雲恒的掌控,有些事,對于雲淮晏來說,他不是不能做、做不到,而只是他不想做。

比如這次他瞞着所有人回京,若不是被那名太監撞見,竟是連雲恒也蒙在鼓裏!

再比如這次他回京的緣由,是為了尋找那個在大梁宮城中近二十年來都不被提及的女人——那個雲恒從小就告訴他不許多問的女人!當他想要去做一件事的時候,原來即使是他的父皇不應允,他也是要去做的。

雲恒沒有立即發怒,盯着雲淮晏看了一會兒,臉色越發陰沉,幾乎是咬着牙問他:“朕什麽時候允許你提起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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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困了,明天再繼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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