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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京都城外火光成片,篝火爆出的火星霹靂作響,熱鬧得如同大年初一。各色肉食酒水呈上來,羊肉豬肉源源不斷地燒烤炖煮,香氣要飄進城裏頭去。

興致高時,有人随手操起樹枝比劃得興起。

酒意正酣,在邊塞時思鄉的歌曲再被輕輕哼起,有彈劍的清脆嗡鳴相和。搶酒喝的,争肉吃的,有人上蹿下跳地鬧騰,也有人抱着兵器,依着樹幹睡去,此夜終于可以安眠。

各營主将被自家兄弟拉着灌黃湯。

吳一遇和馮途一人提着一壇酒對飲,面前還擺了三壇未開封的酒。趙爾不知哪裏翻了一只桶拍得砰砰作響,給他兩人造足了聲勢。

吳一遇占了上風,率先喝盡一壇酒,摔了壇子,一掌拍開封泥,仰頭開始喝第二壇酒。周圍的将士更是歡呼雀躍。馮途不甘示弱,那邊的酒水未盡,這邊已經騰出一手拍開封泥,左手丢開壇子,右手已經将第二壇酒續上。

歡呼聲裏錢多的聲音最是獨特。“快押快押,吳将軍和馮将軍誰贏,買定離手!”錢多蹲在一旁的地上,手裏晃着一串銅線高聲吆喝,擡頭朝站在一旁的遲謂和衛顧招呼,“你們兩光喝酒有什麽意思?過來一起玩啊!”

“不了。”這裏太過熱鬧,遲謂朝他大聲喊話才能使他聽清。他認真地在一旁喝酒,右手食指勾着酒壇子,左手微微抱胸肆意灑脫。

身邊有人撞了他,右手一抖,酒水灑了出來,可惜了半壇好酒。

尚等不及遲謂生氣,衛顧便奪下他手裏的酒壇,擰眉:“将軍和七殿下他們怎麽不見了?”

“剛剛七殿下是與蘇姑娘一道來的,大約他們一家人到別處說說話吧。”遲謂從衛顧手中奪回自己的酒壇,“好啦,都下了戰場了,你們庇行營也不必這樣盡責,眼睛長在将軍身上似的,将軍一刻也不能離開你的視線不成?”

“你,你這是什麽話。”

衛顧年紀不大,遲謂有意逗他,側着頭看他,笑道:“怎麽還臉紅了?”

“我哪裏有!”衛顧雙手捂在臉上,手指被風吹得有些涼,還真是覺得臉上滾燙一片。

“哪裏沒有?喝酒臉紅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遲謂笑出聲來,拎着酒壇慢悠悠地走開,衛顧怒喊一聲遲謂的名字,又摸了一把自己的臉,依然覺得滾燙,趕緊把手背貼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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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平軍營之中最中央的帳子自然是蘇木的。外頭熱鬧歡騰,蘇木帳子裏卻沒有一絲酒氣馥郁,煙熏火燎,榻邊的一只精巧的火爐是蘇葉從馬車上抱下來的,蘇葉就跪坐在床榻邊的氈毯上,從盆裏揉了一塊帕子遞給坐在床榻邊的人。

水流聲清脆,遮蓋過外間喧鬧,此間所有人關注的都不是外頭的歡慶喜樂。

繃帶被重新紮緊,白彥将雲淮晏的衣帶系上,掖好被角。

蘇木随着他走到帳子的另一角的桌上,遞上紙筆。

白彥有些生氣:“早說了他那樣的傷落入冰水裏泡了那麽些時間,不好生休養恐怕落下病根。你也不看着他一點,任他胡鬧。”

蘇木垂着頭,沒敢吭聲。

倒是雲淮晏替他鳴不平,按着胸口咳嗽幾聲,掙紮着要坐起來。

“給我躺回去,誰讓你亂動的。”白彥胡子跳了跳,拿筆杆指着雲淮晏,幾乎要将筆丢過去。雲淮晏趕緊乖乖躺好,為了不讓白彥一氣之下給他多開幾味苦藥,他自覺地拉上被子,一言不發閉目養神。

外間所有人都在狂歡,蘇木捧了白彥的方子親自去找軍醫抓藥。

白彥背着手踱步過來,伸手進被子裏将雲淮晏的手再捉出來,細細診脈,眉頭更緊:“外頭還有不少冷酒,七殿下嫌自己身子太好的話,我去給您擡幾壇子進來您再喝幾杯?”

“我知道錯了。只是父皇母後和三哥都在場,我不想他們擔心。”

白彥胡子抖了抖:“若不是百草谷有世代要保大梁皇室安寧康健的規矩,我才不在你身上費這麽多心思!”他将雲淮晏的手丢進被子裏,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睡會吧,明早還要進宮面聖。這趟回朝陛下大約不舍得你再上前線去,我也不必為你整日提心吊膽的了,等你身子大好,我就要出去雲游了。好好養着,可別誤了我的時間!”

傷口反複出血,失血之下雲淮晏臉色有些發白。聽見白彥這樣說,他笑出聲來,忍不住輕輕咳嗽幾聲,面上卻嚴肅下來:“還有件事恐怕要麻煩先生。”他側過頭又咳嗽幾聲,緩了一緩,才攢出幾分力氣一般:“大約年初時候,我三哥飲食中被下了劇毒,據說那時情形兇險。如今毒倒是解了,只是畢竟當時殆及性命,還想請先生得空去給三哥看看。”

“等你好一些了,我同你走一趟。”

“有勞了。”

白彥戳了戳雲淮晏的額角:“那是小事,整治你小子才讓人頭疼。有我在呢,別擔心你三哥了,睡一覺吧。”他站起身,将帳中的燈吹熄了幾盞,轉身正遇見出去收拾了水盆和帕子回來的蘇葉,朝她點點頭:“沒什麽大事,睡下了。陪我出去喝幾杯?”

蘇葉搖頭,朝裏頭努努嘴:“我陪他。”

白彥笑得意味深長,當年可憐兮兮的小家夥如今長大成人,百戰沙場凱旋歸來,身邊還有這麽個萬事以他為先的小姑娘,看來,他當真是可以放心地四處雲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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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的朝會能進宮面聖的也不過蘇木和七營主将。

從宮門口走到磬竹宮還有不短的一段路,惦記着雲淮晏有傷在身,昨天傷病複發高熱未退,大夥兒沒敢耽擱太長時間,提前了近一個時辰就從駐軍之地趕來,在宮門外下了馬,閑庭信步地緩緩往裏頭走。

本以為他們來得算是早了,卻不想在去磬竹宮的路上碰見了比他們還早的人。

過了兩重宮門,遠遠便看見前面有一主一仆,那人未着官服,卻也是一身正式場合才穿上的深色蛟紋錦袍,冕旒上垂着四顆玉珠。

這樣的身形與裝束,遲謂衛顧他們不認得,雲淮晏與蘇木他們從小在皇族子弟間厮混的卻斷然不會不識。

只是那人坐在一張木椅上讓他們不禁驚詫,那木椅的椅腿以輪代之,由一名二十來歲的仆從推着緩緩向磬竹宮的方向行去。

尋常日子,皇城裏都是安靜的,清晨時分則更顯清寂。

長平軍一行七人均是習武之人,下盤沉穩,腳步輕盈,落地幾乎無聲,萬籁俱寂下只有輪椅的銅輪滾動在石板地面上的碌碌聲響。

雲淮晏轉頭看了蘇木一眼,一句話沒說,蘇木卻已會意點頭,帶着同行的幾人放慢了腳步有意落到雲淮晏身後去。于是一群人兵分兩路,只雲淮晏一人快步趕上前,在輪椅斜前方堪堪停了腳步。

滾動的銅輪猝然停止。

輪椅上的人修長的手指扶住銅輪外沿的一圈銅制扶手,稍稍用了幾分力,潤白如玉的手背上浮起一絲青筋。他身後推輪椅的仆從與他默契十足,只消這麽一個動作,輪椅便穩穩停住,未再向前移動分毫。

那人擡頭,目光涼涼地落在雲淮晏身上。

雲淮晏認認真真地向雲淮安躬身行禮:“五哥。”

低下頭目光卻不自覺地落在五皇子雲淮安的一雙腿上。

那雙腿依然是修長筆直的模樣,他仿佛只是懶怠動彈,靜靜坐着,與往日殊無相異,可是若非不得已,誰又會這樣子進宮面聖呢?

順着雲淮晏的目光,雲淮安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笑了笑:“比不得你上陣殺敵,保疆衛國,我這雙腿廢了也便廢了吧。”

笑意不達心底,他的笑容飛快地浮現又飛快地消散,一句話說完,面上已經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

雖然雲淮晏自小被養在皇後處,與雲淮清最親近,但雲淮清比他大了好些歲數,亦兄亦父,平日裏玩鬧歸玩鬧,總不免有長幼孝悌的拘束。但他與雲淮安年紀相仿,在他進入長平軍之前,一起胡鬧的事情不勝枚舉。

雲淮晏嗓子裏有些發堵,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問出口:“五哥的腿,是怎麽傷的?”

“你不知道?”雲淮安手中撥動着一串檀木珠串,漆黑的眼眸盯住雲淮晏,風輕雲淡的悠然缥缈之後似乎藏着幽深的千溝萬壑。

雲淮安垂下眼眸,依舊是初見時那副淡然的模樣,低聲道:“意外,去年秋日圍獵的時候掉下山崖,若不是大哥及時相救,恐怕已經沒命,只廢了一雙腿算命大了。你既然不知道——”他說到這裏特意停頓了一下,漆黑的眼定定看着雲淮晏,末了勾了勾唇,笑得毫無溫度:“不知道便算了。”

說罷,雲淮安松開扶在銅制扶手上的手,朝身後的人打個手勢,銅輪又碌碌轉動起來。

往前推了一小段路,他回過頭來,面色古怪地補了一句:“對了,替我同錦瑟問好。”

替他,問錦瑟好?

五哥什麽時候同錦瑟那樣生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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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雲淮晏都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朝會上雲恒對長平軍将領逐一封賞,福海喊了他兩遍,他才回過神來匆匆跪地。

這一趟北上伐燕,長平軍功勞不可謂不大。

如今大梁北鄰北燕,南倚南昭,雲恒年事漸長,并無稱霸一方之心,只求三國泾渭分明,各自相安,若非燕人來犯,本也不會有此一戰。雖無冒進掠奪之心,但外敵來犯,大梁反将一軍,長平軍追得北燕奉上六城求和,實在是揚眉吐氣振奮人心。

長平軍有功将士均有封賞。

蘇木不到三十的年紀便封了神勇大将軍,而先鋒營的雲淮晏卻在此時被調離了長平軍。

雲恒抽調了長平軍先鋒營、庇行營兩營人馬,抽調原先守衛京都的禁軍編中的五萬,編在一處,重新建了一支都護軍交給雲淮晏,留駐京都,負責京都守衛。

京都安防事關重大,雲恒對雲淮晏委以此任,足見對他的信任倚重。

在雲淮晏征戰在外的數年間,朝中諸臣對這個幼年失恃,殊無母家扶持的皇子鮮少關注,甚至有些聲音出現,言說七皇子在外征戰多年,生死由命,那是陛下有意放逐。

可如今雲淮晏一身戰功地回來,雲恒又将京畿守衛交于他,這位十四歲後便鮮少出現的七皇子在朝局中的地位仿佛舉足輕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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