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淮清似乎有些意外,愣了一愣,才接過酒囊,随手拔開皮塞子。
那年跟雲淮晏一同跪在磬竹宮外,他也渴望大漠孤煙旌旗萬裏,他也曾渴望金戈鐵馬與子共袍,只是後來見多了宮中描金繡銀的器具,如今看見雲淮晏遞過來的一只粗糙皮革酒囊,一時有些恍惚怔忪。
雲淮清有些別扭地舉起酒囊,還未湊到嘴邊,皇後卻突然厲聲道:“清兒!”
她的聲音尖利而透着慌亂,在安靜的宮殿中尤為刺耳。
雲恒看向她,雲淮清和雲淮晏也看向她。
皇後愣了愣,旋即意識到自己失态,微笑道:“既是好酒,自然要用酒杯細細品味,清兒你一番牛飲豈不是辜負了晏兒一番好意?”說着轉頭吩咐貼身的丫頭:“木槿,去取酒杯來。”
“母後,不必那樣麻煩的……”雲淮清皺了皺眉頭。
雲淮晏歪着頭看了一眼雲淮清,又看了一眼皇後,再看雲淮清手裏的那只酒囊,在滿室堂皇下,那只酒囊真是粗陋至極。
他笑了笑,取過雲淮清手裏的酒囊:“酒是好酒,只是酒器實在有些寒摻,怨不得母後看不上眼。喏,給你倒進杯子裏,就賞心悅目得多了,三哥,快嘗嘗!”
說話間,他已經在雲淮清面前的青玉酒杯裏倒了一杯酒。
雲淮清捏着酒杯舉到眼前。
酒液澄清,酒氣清冽,仿佛夾着北方冷泠泠的寒氣。
此時,皇後忽然起身,拍落他手中的酒杯,玉杯質地薄脆,落地一聲脆響,酒與酒杯一道碎成一片。
她擺明了不想讓雲淮清喝這杯酒。
雲淮晏有些覺得委屈,知道三哥喜歡酒,他嘗遍了邊境的好酒,才給他挑了這麽一戶釀酒的人家。只是開拔回朝時太過倉促,他傷重昏沉,沒來得及帶一壇酒,想着自己剩了的半囊酒,至少讓三哥嘗嘗味道,卻不想被摔了酒杯。
他抿緊了唇,低頭塞上酒囊。
“老三最近身子不好,這酒以後再喝。”雲恒沒有擡頭看他們。
福海趕忙上前給皇後、雲淮清、雲淮晏依次布菜。雲恒不動聲色地将話引到別處去:“晏兒說點軍裏的事情吧,看你憋着一股勁兒,就等着有人問起,讓你好好得意一番吧。”
本來雲恒說得沒錯,長平軍如何大敗燕軍,如何乘勝追擊連奪數城将他們趕回老巢,而他又是如何骁勇,帶着先鋒營如何打中敵方七寸要處屢立戰功……
這些雲淮晏從到了闵陽城就打起了腹稿,想着要怎麽好好在父皇面前邀功,興許父皇一高興,就能把他觊觎了很久的,三哥養的那只碧眼波斯貓搶過來送給他。
可是如今他什麽也不想說了。
雲淮晏靈敏地感覺到,因為一囊酒,蕙蘭宮裏的氛圍似乎有些怪異。
他一時沒了高談闊論的興致,推說皇後必定對戰事不感興趣,戰報明日早朝上蘇木将詳細禀報,興致恹恹地抿着碗裏半碗涼了的雞湯。
宮殿裏生了爐子,京都也不比北地寒涼,可是一碗涼透的松茸雞湯卻讓雲淮晏從手指尖開始全身發冷。烈酒用來暖身最好,他想再敬父皇和三哥一杯,手指碰了碰酒杯,又收了回去,只低下頭來仔仔細細地挑起魚肉裏的刺。
被皇後遣去取酒杯的木槿手腳慢,喝酒的興致都退了,她才端着托盤将酒杯送上桌的時候。
雲淮晏剛剛夾起一筷子魚肉送入口中,無聊地擡頭看了一眼。
那酒杯高約三寸,杯身上雕刻了一條栩栩如生的蛟龍翻騰在浪濤之間,首尾相接,繞着背身一圈。
那是一只漂亮極了的銀杯。
一直是到這個時候,雲淮晏才想起來剛剛的氛圍是哪裏出了問題——
方才皇後看到那只酒囊的神色是驚慌與戒備!
托盤中純銀打制的杯身閃閃發亮,只是銀白色的光芒有些寒涼。
銀器,遇毒物,作青黑色……
雲淮晏舌尖上突然一痛,剛剛那口魚肉裏有一根漏網的魚刺。他低頭吐出那根魚刺,可是舌尖上還是隐隐作痛,那種不舒服的感覺甚至蔓延到了他心裏。
也許,這座宮殿和他之間已經橫亘上重重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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磬竹宮的偏殿。
家宴已散,雲淮晏被雲恒留了下來。
雲恒手上端了參茶細細吹着氣,抿了一口茶水,擺手示意雲淮晏坐下。
殿裏有更漏滴滴答答的聲音,雲淮晏偷偷瞟了一眼刻度,天色沉沉,已是戌時。如果他沒猜錯,此時宮外應當有一人一馬在等他,并且恐怕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
“晏兒。”雲恒放下茶杯,雲淮晏從神游中回過神來,“剛剛的事,你不要怪你母後。”
雲淮晏站直了身子:“兒臣不敢。”
雲恒擺手示意他不必拘束:“今年年初,老三的飲食中被下了毒,嘔血昏迷了大半個月險些救不回來。那時你戰事正緊,怕你挂心,朕不許他們将消息傳到你那裏去。自那之後,你母後對老三護得更緊,吃穿用度都要親自過問。你不要多想,更不要因為這些事情同你母後、兄長生分了。”
“是。”雲淮晏垂首回應,忍了忍又追着問,“是誰下的毒?三哥如今怎樣?”
他與雲淮清素來親厚,像是料到他會有此一問,雲恒面色舒展:“朕已經讓人徹查此事。幸而老三沒事,但毒藥終究傷身,皇後如今對老三多有回護也是情理之中,你不要往心裏去。”頓了頓,放下手中茶盞,長長舒了口氣:“你和你三哥關系好,你回來了,朕和皇後都能放心些。”
磬竹宮裏燃的香還是雲淮晏幼時熟悉的那一味,他恍惚記得他和雲淮清的功課是雲恒親自盯着的。每日雲恒下了早朝都會抽空把他們兩個叫到磬竹宮裏來,抽背近日的功課,磬竹宮的戒尺比太學院裏的還沉,雲淮清背不出書,戒尺便落在雲淮晏手心裏,雲淮晏背不出書,戒尺便打在雲淮清手上……
“想什麽呢?”雲恒已經走到雲淮晏面前,雲淮晏倉皇起身,被他拉住,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起來。他笑了,眼角上的紋路越加深重刺目起來:“不說這些了,晏兒,來,讓朕好好看看,帶兵打仗太辛苦,這一趟回來,好好歇一段,不走了。朕想想,這回要賞你什麽好。七皇子如此軍功,便是朕明日立了你做儲君,也無人敢有非議呀!”
從軍時雲淮晏年紀還小,不懂這些。可這趟回來,皇後戒備在先,雲恒試探在後,他雖常年不在京都,但卻依然分外敏感。
“兒臣只求我大梁不受外侮,從來沒有別的想法。”雲淮晏猝然跪下。
雲恒看着聞言跪在面前的雲淮晏,他的脊背清瘦卻挺得筆直,看起來結實有力。他伸手拍了拍雲淮晏的肩膀,聲音卻帶着嘆息:“好孩子……“
他的孩子們長大了,懂事了,可是他卻思念起兒女年幼時不谙世事,不懼怕他時的模樣。他想起小時候的雲淮晏、雲淮清,還有雲淮定、雲淮安。
最是無情帝王家,要守護一些人,終究要舍棄一些人。
這麽想着,雲恒眼中竟有哀傷,在燭火下跳了跳,眼角的紋路越發顯出老态。
他擺擺手:“去吧,朕也不留你了,反正你心也不在這兒了。”
被從磬竹宮放出來的時間比雲淮晏自己預計要稍微早了一點。他出來就看見守在殿外的福海。福海過來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平王殿下要出宮去了嗎?老奴去找人來給殿下掌燈。”
雲淮晏隐隐覺得自己應該跟福海多說幾句話,随便問點什麽都好。可他咬了咬嘴唇,想卻不知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終究只是點了點頭:“有勞公公了。”
秋風瑟瑟,燈火微微。
福海站在磬竹宮偏殿高高的石階上,看着兩隊小太監提了幾盞紅燈籠為雲淮晏照路,被火光簇擁着的身影颀長而清瘦,挺直了脊背每一步都走得穩當,但終究是離磬竹宮越來越遠,直至燈火微茫,被黑夜盡數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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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之外,确實已經有人等了雲淮晏很久。
蘇葉攏了攏披風,又一次鑽進馬車裏撥了撥裏頭的炭火。車廂裏頭暖融融的,鋪了厚厚的一層毯子,角落處有一只精致的木頭小箱子,正中央點着一只紅泥小火爐,上頭支起了架子搖搖晃晃地吊着一口小鍋,鍋裏溫着一只藥盅。
她不是第一次來皇城外等他,這也不是她來等他最冷的日子。
往年裏臘月的天氣,她也是裹一件披風牽一匹馬在皇城外一等就是幾個時辰。
這回深秋時節他就回來了,天氣已經算是很暖和的了。
何況這一回還駕了馬車,還生了爐子。
遠遠地看見側面的角門開了條縫兒,五六個小太監一溜兒鑽出來,手裏的燈籠點點火光落在暗夜裏排成整整齊齊的一列。蘇葉心花怒放,跳下馬車朝那點亮光跑了幾步,又轉回身去将馬車上的馬燈取了下來提溜在手裏,追着那頭的那點燈光趕去。
左右不過十來丈的距離,在暗夜裏格外漫長。
又或者是久別重逢的欣喜,夾雜着近鄉情怯般的忐忑,過分難熬。
蘇葉提着燈走過去,那頭也有人提着燈走過來,近到可以看清彼此面目時,蘇葉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雲淮晏也沒有說話,大步向前邁了幾步終于能握住她的手。他拉起她的手便走,宮門外第九棵梧桐,她每回都在那棵樹下等他。
“馬車?”
“嗯。”蘇葉應了一聲,将手裏的馬燈挂在車頭,低頭吹滅了雲淮晏手裏的燈籠,将他往車上趕。
甫一進皇宮,厚重盔甲就已經換下,他如今穿了一身輕便的玄色箭袖衣袍,布料柔軟,蘇葉抱着正覺得舒爽。
“踏雪呢?怎麽今日駕了馬車來?”雲淮晏被蘇葉拉着坐進馬車裏,登時暖意融融。
往日她也在宮門外等過他,牽着那匹他們倆一道親手接生的白色小馬駒,夏夜繁星滿天時,隆冬大雪紛飛時,等着他滿面風塵地趕來,共騎一駕而去。
蘇葉放下車廂的棉布簾子,捧起雲淮晏冰涼的手在小火爐上烤了烤,小心翼翼捧出藥盅遞給他:“傷得下不了地居然還想騎馬?瘋了嗎!你快把藥喝了,讓我看看你的傷。”說着反身去将角落裏的小木箱取來,打開一看,裏頭刀片、紗布、傷藥一應俱全。
青瓷藥盅放在鐵鍋裏隔水熱着,外面秋風凄凄,這一碗湯藥捧在手依然溫熱。
到底是蘇木心細,隊伍還未進城就派了快馬趕往蘇府送信,這才有了蘇葉駕馬車來接人。
蘇葉将手在火爐上烤熱了,接過雲淮晏喝空了的藥盅放在一邊,随手取了一顆梅子塞進他嘴裏,就開始動手解開雲淮晏的腰帶。
“小末,哪有一個姑娘家急着解男人腰帶的?”雲淮晏按住蘇葉的手,耳墜微紅。
蘇葉瞪大了眼睛,拿手指狠狠戳了戳他:“想什麽呢!我就看看你的傷。”
雲淮晏握住她的手,借勢将她擁入懷中:“小姑娘家家的,不害臊嗎?”
“不小了,早已經及笄了,我娘說,說我都可以嫁人了。”
蘇葉尖尖的下巴抵在雲淮晏肩頭,說話的時候呵氣如蘭,就飄在他耳畔。
他輕輕笑了,微涼的唇劃過她柔嫩溫軟的臉頰:“知道了,父皇說這趟回來,就不讓我走了,我去求父皇給我們賜婚。”
蘇葉趾高氣昂起來:“誰說是要嫁給你了?”
“也對,你爹總是想要将你許給大哥。”
蘇葉氣結,擡起手來作勢要将他推開,掌心落在他胸口觸摸到微微濡濕,攤開掌心竟是一抹血色。蘇葉拽住雲淮晏的手臂,扶着他坐好:“不鬧了不鬧了,傷口出血了,快坐好,我看看。”
借着燈火,蘇葉打開藥箱,熟練地扯下一塊紗布倒上傷藥,放置在一旁,伸手便要去解開雲淮晏的衣裳。
雲淮晏按住她的手:“小末,我自己來,你去駕車。”
“我又不怕看傷口。你和哥哥小時候練功受傷了,都是我幫你們……”
那種小打小鬧的傷口怎麽能一樣?雲淮晏笑笑,卻沒将這句話頂回去,将她朝外推了推:“知道你膽子大,但你不去趕車,我們要在這裏過夜嗎?”
“我就看一眼你的傷。”
雲淮晏坐直了身子,伸手捂住蘇葉的眼睛,一手扶着她的肩膀推着她背過身去:“小姑娘怎麽就不知道害臊?不行,成親了才給看。”
蘇葉被堵得說不出話來,紅着臉鑽出車廂。
不多時,馬車緩緩向城外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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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