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闵陽城,距離大梁京都已經不到三十裏。
十幾日的日夜兼程,諸位将士風塵仆仆,一直到這時候蘇木才稍稍松口氣。邊境初定,京中的旨意就快馬加鞭地傳來,長平軍編內八萬人即刻開拔,班師回朝。
迎接大軍的儀仗據說是早早備下了的,再怎麽也不能耽誤了日子。
緊趕慢趕終究是在十月初四到了闵陽城,休整一番,應該趕得及十月初八面聖。
于是蘇木提缰按馬,讓一直近身跟着的庇行營傳令下去,就地駐紮下來,埋鍋做飯,修正兩日再行出發。衆人雖然能諒解時間急迫,但幾百裏路趕下來疲憊已極,聽聞此番能休整兩日,自是一片歡呼雀躍。
蘇木掃了各營主将一眼,從鼻子裏輕哼一聲,輕笑:“出息!”
趙爾已經跳下了馬,替蘇木牽住缰繩,笑眯眯地迎合:“就是就是,你們這些人整天盡想着偷懶!”
蘇木挑眉:“哦,敢情剛剛喊得最大聲的不是你的人。”将缰繩交給趙爾,蘇木四下望了望,眉頭微蹙,冷笑道:“怎麽不見先鋒營的那位爺?”
話音剛落,幾個人相視一笑,默契地一側身,讓出身後擋着的那個人來。那人一身輕便玄色箭袖衣裳,外面罩了一件灰色銀狐皮大氅,蒼白着臉依馬而立,眼眸漆黑,得意地看着蘇木,發白的唇動了動,還沒說話先忍不住按着胸口側頭咳了一陣。
蘇木輕哼一聲,扭頭便要走。
雲淮晏趕緊加緊幾步追上去:“師兄,你輸了。”
蘇木臉色鐵青。
趙爾給蘇木的戰馬順了順毛:“老大,我給你家急電備料去。”
錢多摸摸肚子,佯裝餓了許久,順手拖走了吳一遇、馮途和衛顧。
剩下锵金營的遲謂拍拍雲淮晏的肩膀:“你自求多福吧。”轉頭跟着前面幾個人走了。
俗話說,樹倒猢狲散,大約不過如此。
雲淮晏扯了扯自己的大氅,将自己嚴嚴實實地裹起來,只露出一雙眼睛,站到蘇木面前去:“我都把自己裹成這個樣子了,師兄就不要生氣了吧?”
“難為平王殿下還肯聽小的一句勸。”蘇木伸手将系帶系好,沒好氣道,“到帳子裏去,我看看你的傷。”
雲淮晏的傷是在沔池城落下的。
那時燕人已現敗勢,雲淮晏帶着人乘勝追擊,追趕至梁、燕邊境處,羽箭從對方陣中疾飛而來,他躲閃不及箭镞沒入胸口。那時天冷,血液被寒意凝凍,雲淮晏草草折斷箭身,勒緊缰繩再殺入敵中,一直追到河邊,力竭落入水中,被救起時身上衣物血水成冰。
箭上有倒刺,且傷口距離心脈極近,軍中無人敢輕率動手拔箭。
等了整整一日,百草谷的白彥到的時候,雲淮晏已經幾乎斷絕生息。幸而雲淮晏髒器位置與常人有異,同尋常人相比,心脈向右偏移了兩寸,才被白彥勉強撿回來一條命。
但畢竟傷在要緊位置,又在傷重之時跌入寒潭,傷口沾水感染,很快發癀紅腫。
雲淮晏昏昏沉沉地睡了七日,還未清醒,雲恒班師回朝的旨意已經傳達。
最終他是在回京都的馬車上蘇醒過來的,可他素來要強,自然不肯安安分分地坐在車辇之上進京面聖,一靠近京都,他便不管不顧非要騎馬,蘇木溫聲勸過、厲聲喝過,雲淮晏軟硬不吃,氣得蘇木放話再也不管他了。
話是如此,可是這時候看着雲淮晏臉色慘淡搖搖欲墜的模樣,不忍心的還是蘇木。
他一抹雲淮晏的額頭,果然溫度又上去了,陰沉着臉将他丢進營帳裏,一層層扯開他的衣袍,重新包紮了他一路颠簸中撕裂開的傷口,将他按在榻上,怒道:“別任性,北地寒冷,落到冰水裏去,你這傷口又離心脈極近,白彥說你不好生休養當心落下病根。”
雲淮晏縮在被子裏只露出腦袋,笑道:“我就知道師兄不舍得生我的氣。”
蘇木喂他喝了幾口熱水:“我當然舍得,我只是怕小末見了你半死不活的樣子,跟我拼命。這幾日,你不許踏出這個帳子一步,聽見沒有?”
不知是蘇木的話終于管用了,還是蘇木搬出妹妹蘇葉的名字鎮住了雲淮晏,總之,在闵陽城外的那兩日,雲淮晏當真像是從長平軍中消失了一般。日常飲食起居都由陸小勇送入營帳之中,連錢多他們一幫人特意來引誘他去河邊捉魚,他也木人石心毫不動搖。
也虧得那兩日的休養,蘇木帶着長平軍七營主将面聖時,雲淮晏才能在雲恒面前裝出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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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京都城郊的秋最是好看。
霜降剛過,寒意漸迫,官道兩側梧桐、銀杏、丹楓黃的紅的葉子鋪落了一地,遒勁枝幹曲折延伸。萬物枯榮有序,草木繁花落盡,錯過了秋日最熱鬧的顏色,越發冷凝蕭索。
但京郊這一日卻是熱鬧的。
彩旗獵獵,車馬粼粼,皇家的依仗從城門一路鋪陳,蜿蜒而去,明黃色的車駕停在京都幾裏地外的雁回坡。相傳,大雁寒暑往來,每年歸時會在這坡上最高的那棵樹上落腳。
而今日歸來的卻不是大雁。
天子的車駕停在最前端,其後是騎馬的皇子皇孫等侯爵貴族,再往後是步行相随的文武官員。秋風至此轉急,車架上裝飾的彩縧卷着車蓋邊角垂下的鈴铛,铿锵作響。
天子近衛筆直列了幾裏地,號角響亮,鼓聲震天。
這一日雲恒很是高興,興致高時親自下了車駕往前走了一裏路,一直走到陣前。
高臺是早早搭好的,雲恒站在高處,看着大軍蜿蜒數裏,軍容齊整,旌旗蔽空,禁不住朗聲稱贊:“好!這就是我大梁的男兒!”
話音剛落,前方馬蹄聲響,煙塵四起,轉出幾匹快馬奔馳而來。
為首的是一匹通體黝黑的馬駒,四蹄紛飛,長鬃飛揚,毛發油亮,馳騁間可見健美有力的肌肉線條。馬上坐着是一名身披金甲的年輕人,陽光落在金甲上,金光閃閃,頭盔上盔纓紅豔,随風揚起。
他挺直了脊背,在雲恒幾十米之外勒馬止步,一躍而下:“長平軍蘇木攜長平軍七營主将參見陛下。”
在他身後,長平軍七營主将齊齊拜倒:“天佑大梁,吾皇萬歲。”
幾萬人的場地先是一片沉靜,秋風扯着旌旗,獵獵作響。長平軍八萬男兒齊聲高呼“天佑大梁,吾皇萬歲”,響徹雲霄,戰鼓、號角适時奏起,裹挾着山呼萬歲的聲響,以排山倒海之勢一波波卷過,氣吞山河。
雲恒的目光掃了一圈,目光落在蘇木身後的那一排将領中右起打頭的那一位身上。
少年将軍身披銀甲,寒光泠泠,雙手抱拳垂着頭,順着頭盔的邊沿,隐約可以看見他側臉的輪廓,挺俊而清瘦。
雲恒看了福海一眼,福海會意,宣讀了封賞三軍的聖旨,小太監托着鋪着明黃色綢緞的托盤順次走到蘇木面前,将雲恒諸将的封賞遞過去。
“謝陛下恩典。”
蘇木叩首,他身後七營主将叩首,再之後又是山呼萬歲。
雲恒擡手,全場寂靜:“賜肥羊美酒犒賞三軍,諸位将軍稍作休整,明日進宮再議此戰詳情。”說罷,他瞟了一眼雲淮晏。
後者垂着頭混跡在諸将之中,從始至終都不曾擡頭看雲恒一眼。
雲恒看着他一副便随時準備翻身上馬,沖回軍中與大夥兒飲酒慶功的模樣心裏就不痛快,轉身時候朝福海使了個眼色:“讓平王今晚先進宮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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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蘭宮裏燭火通明,帝王家宴本應該是金盤玉碗,歌舞為樂,熱熱鬧鬧模樣。可蕙蘭宮卻擺了家宴,真真正正的家宴,沒有喧嚣吵鬧歌功頌德,只有皇後親手熬的一鍋松茸雞湯。
雲恒待雲淮晏總是有些不同的。今日本不是皇子們進宮請安的日子,只因為雲淮晏一句許久沒見三哥了,雲恒立即讓人去寧王府将三皇子雲淮清召進宮來。
雲淮晏生母過世得早,當時還是太子的雲恒對小兒子便寵愛到幾乎是毫無根據的縱容。
雲淮晏六歲時跟着哥哥們念書,在王府裏被驕縱慣了,進太學院第一天就氣得章翰林罰他抄《論語》。而第二天先生打開他交上去的紙卷,差點沒把胡子氣掉了,這哪裏是一個六歲孩子能寫出來的字,筆走蛇龍,鐵畫銀鈎,那分明是當今太子的字跡。
十四歲那年他和雲淮清一同鬧着要入長平軍。
兩個兒子都是雲恒和皇後周氏捧在手心裏養大的,起初自然是不肯。可兄弟兩個一個比一個倔,頂着三伏天的太陽在磬竹宮外跪了三天,終究讓他們父皇松了口,讓雲淮晏得償所願。
不知雲恒是希望他知難而退,還是抱了什麽別的想法,同意雖然是同意了,卻要雲淮晏自行伍小兵做起,不因皇子身份多給一份優待。
雲淮晏當真就這麽去了,數年裏金戈鐵馬,沙場揚鞭。
幾年後,老将軍沈世忠解甲歸田,按照慣例,蘇木以長平軍先鋒營主将之位順理成章地接管了長平軍,而當時的锵金營主将雲淮晏順次補上,成了長平軍有史以來年輕最輕的先鋒營主将。
那年他還未滿十八。
見多了大漠黃沙,宮裏雕梁畫棟反而有些陌生。
而桌上的菜色卻是他熟悉的。
年幼喪母,雲淮晏自小跟在皇後身邊長大。
那時候雲恒剛剛被立為儲君,先帝對他寄予厚望,諸多軍政大事他已參與其中,朝堂上多少雙眼睛盯着他看。彼時的雲恒分身乏術,無暇于失恃的幼子,只能将他交給識大體的太子妃周氏。
酒先喝過了一輪,所有人敬過雲恒。皇後夾了一筷子魚肉放在雲淮晏面前的碗碟中:“晏兒,來,你從小就喜歡吃這道松鼠鳜魚。小時被你父皇帶到我屋裏來的時候,就是瘦瘦小小的,我好不容易養出點肉來,出去一趟又瘦成這個樣子。快,多吃點。”
福海躬着身子給桌上的人都斟上酒。
酒是西域的葡萄美酒,紅豔的酒水在水晶杯中微微蕩漾。深秋天氣已經有些涼了,冰鎮過的酒水隔着水晶杯觸手冰涼,激起皮膚上小小的疙瘩。
“這酒父皇賜給母後,母後一直沒動,如今是因為你凱旋歸來,才舍得喝呢。”雲淮清敬過了雲恒與皇後,向雲淮晏舉起了酒杯,“老七,這些年苦了你了。”
雲淮晏捏着酒杯一飲而盡,酒水滑入口中,裹挾着酸甜柔順的滋味重重遁入髒腑之間,是許久未曾感受的溫潤旖旎。
放下酒杯,他将手攏在袖中,不懂聲色地捂了捂被酒杯冰得發冷的指尖,面上卻依然談笑:“當年三哥也想與我同去的,如今你看我馳騁疆場,應該很羨慕才是。”
皇後捏着湯匙的手頓了頓,放下湯匙,給雲淮晏盛了一碗松茸雞湯,和尋常母親一樣聲音溫和:“都說葡萄美酒冰鎮的好,三伏天的時候陛下賞我的,我就留着等你們兄弟兩個都在時喝。沒想到你回來,天氣都涼了,這酒嘗一杯就好,福海,把酒撤下去換了溫酒上來。”
她将湯匙塞進雲淮晏手中:“快喝碗湯暖一暖。”
雲恒看了她一眼,沒多說什麽。
那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那年跪在磬竹宮外的是雲淮晏和雲淮清兩個人,雲淮清是兄長,還年長幾歲,更是渴望建功立業的年紀。
可那一日,雲淮清和雲淮晏跪在磬竹宮外,雲恒卻從偏門去了蕙蘭宮。
如今老将軍沈世忠年紀大了,将來總要有人接管長平軍,長平軍是大梁精銳之師,在北境一方獨大,若他的幾個皇子裏中能有人在長平軍中立威,有朝一日将長平軍軍權收回來,也算是一件好事。
但此事落在誰頭上都是利弊參半,戰場上刀槍無眼,這一去生死難料,但若得接管長平軍,将來皇儲之争中無疑手握了一柄利刃。
兩個孩子都是皇後養大的,究竟送誰去刀劍生死裏走一遭?雲恒還是想聽聽皇後的意思。
那時皇後猶豫再三,在雲恒手心裏寫下一個“七”字。
酒被撤下去,蕙蘭宮中忽然沉寂,雲恒和周絲都停下了手中的玉箸,只有雲淮晏心滿意足地捧着一碗松茸雞湯。宮中的禮儀規矩是自小就習慣了的,即使常年在外,雲淮晏如今端坐桌前喝湯的模樣依然雅致好看。
福海溫了酒端上來。
上好的骨瓷薄如蟬翼,映着燈光隐隐約約可以看見酒壺裏搖曳着琥珀色酒液,酒氣馥郁,幾乎已經透過薄薄的一層瓷胎溢出來。
“等等。”雲淮晏忽然按住福海要給雲淮清斟酒的手,從腰間扯下酒囊遞給雲淮清,笑容朗朗:“三哥,這是塞外最烈的酒,帶回來給你嘗嘗。”
他們兄弟二人差了七歲,雲淮晏兒時的許多時光是跟在雲淮清屁股後面跑的。
他小時候練字用的是他三哥的書案、他三哥的紙筆,初初開始習武,拉的是他三哥的小弓、舞的是他三哥的劍,累了倦了懶得回自己的小院,時常便在雲淮清那裏,同他三哥在一張床榻上抵足而眠。
自小形影不離,兄弟間本就親密無間,是以雲淮晏以為,将自己藏了一路的酒拿給三哥嘗嘗本無傷大雅。
但若知道後來的事端,他絕計不會多事地從北地背一袋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