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五谷豐登,動物也滋養了一年正是最豐腴的時節。
每年入秋後,近郊桐華山的圍獵是京都王侯将相家府上年輕公子翹首以盼的盛會,錦帽貂裘,雕弓駿馬,卯足了勁兒要在場上大展身手。
這是雲淮晏接手京畿防衛重責之後的第一件大事。
十一月初五,聖上禦駕出宮親臨,文武百官鹹至,幾乎整個大梁最位高權重的一群人都集中在桐華山,責任之重可想而知。雲淮晏匆匆回了一趟平王府,之後的日子,幾乎便與陸小勇和衛顧帶着都護軍紮在了京郊。
桐華山距離京都最熱鬧的德勝街上的端侯府将近四十裏地,可這四十裏地的路程在端侯府二小姐蘇葉眼中不值一提。
桐華山下都護軍紮營處,每隔一兩日,便能看見一匹雪白的駿馬奔馳而來,穩穩停在桐華山下的營區之外。
守營的将士已經同騎馬而來的女子相熟。她拖缰立馬,從馬背上跳下來穩穩落到地上,便有人上前來接過缰繩,将馬帶去喂食。
桐華山下營區是負責秋獵安防的重地,自然是不允許外人擅入的。一開始,蘇葉來的時候也是得牽着踏雪在外面等着,将士一路小跑進去一層層通報上去,到陸小勇或者衛顧得到消息趕來接她怎麽也要折騰大半個時辰。
那一天風大,蘇葉裹着披風等在營區外,恰好雲淮晏外巡歸來,遠遠地就看見踏雪身邊瑟縮成一團的小姑娘,當即揚鞭策馬,在幾丈外一躍而起,足下輕點馬背,借力飛躍,落在蘇葉身邊,接下自己的大氅将她裹住,面上難掩幾分薄怒:“誰讓你站在這裏吹風?”
蘇葉在他懷裏眨巴着一雙大眼睛,凍得通紅的臉頰在他胸口蹭了蹭,軟軟地喊他。
在蘇葉面前,雲淮晏終究是沒有脾氣的。蘇葉拉着他的手軟軟地說幾句話,雲淮晏陰沉沉的臉色便又和緩下去,讓人将踏雪和穿雲牽去好生喂養,自己将手捂在蘇葉臉頰上,一路給她擋着風将她帶回自己帳中。
第二天一早,蘇葉還沒醒,都護軍那邊就差人送來了一枚銅制令牌。
這幾日氣溫驟降,正是因為這枚令牌,蘇葉進出都護軍營區暢通無阻。她已經有四日沒有來找他了,今日來的時辰還比往日略遲了一些,可是下了馬,她卻不急着往裏趕,反而蹲在地上,将一路被緊緊護在懷裏的食盒打開仔仔細細地查看一番,才松了口氣。
陸小勇在雲淮晏帳外邊呵氣暖手,邊來來回回踱着步子,心不在焉的,蘇葉站到他面前了才猛然驚覺。
“陸将軍,您這警覺性,究竟是給我大哥臉上抹黑,還是給你們七殿下臉上抹黑?”陸小勇是自雲淮晏進長平軍就跟着他的,蘇葉和他自然相熟,看他被自己從天而降驚得一臉錯愕的模樣,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玩笑幾句。
平日裏陸小勇決計不會因為這樣的玩笑不快,可這日他卻沒笑出來,伸了手指抵在唇上:“噓,殿下好不容易睡下,蘇姑娘小點聲。”
“怎麽了?他又熬了幾天不肯睡覺?”
“只是如此便罷了。”陸小勇往帳子望了一眼,“不知怎麽的就染了風寒,都發熱兩日了,偏偏不聽勸,說什麽時間太緊,不管不顧非得把該綢缪該交代的事給大夥順了一遍,本來早上還強撐着要去外面巡視,不想連帳子都沒力氣走出去。”
聽着這話,蘇葉又是心急又是心疼:“讓白先生來看過了嗎?”
“沒,殿下不讓去請,說白先生來了,肯定得把他捉回府裏關起來。我好不容易才讓他松口,今日就留在營中歇着。”
蘇葉氣得咬牙:“這事情不必聽他的,你快去請白先生,我進去看看。”蘇葉轉身伸手打開簾子,想了想,又退後一步,脫了鞋僅着足衣,一手拎着鞋,一手提着食盒,踮着腳走進帳中。
和京裏的王孫公子不同,常年行軍在外,雲淮晏生活起居一例從簡。即便是如今回到了京都,聖寵優渥,條件非北地邊境所能比,他帳中的陳設依然簡單至極,只是因為病了,才在榻邊多生了兩個爐子。
蘇葉将手裏的東西随手一放,烤了烤火,把自己一身寒氣烘掉,才敢站近些。
他看起來是不大好,臉色雪白,顴骨處卻有兩抹詭異的紅。陸小勇到底是在行伍多年的男人,行事起來粗糙得很,将雲淮晏往榻上一丢,再生兩個爐子,便守在門外,還覺得自己勸得雲淮晏願意休息就是英勇神武做了一件頂了天的好事兒,可雲淮晏在帳裏燒得昏昏沉沉,又被幾個火爐一烤,嘴唇早幹裂得起皮。
蘇葉又是無奈,又是心疼,取了半杯水來,從懷裏掏出自己的帕子,拈着一角沾了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幹裂的唇。
才剛剛擦過一遍,雲淮晏便握住她的手腕,悠悠睜開眼,輕聲道:“不必這樣麻煩,給我倒杯水就好。”
他素來淺眠,幾年在外更是對一丁點兒的風吹草動都有警覺。恐怕蘇葉冒冒失失地大聲嘲笑陸小勇的時候,雲淮晏就已經醒了過來。
蘇葉連忙去倒水,轉過身來便看見雲淮晏支撐着身子要坐起來,搖搖晃晃險些一頭從榻上載下去。她三步并作兩步趕過去扶,晃出了半杯水,總算将他接在懷中。他抵在她肩頭咳嗽,咳得幾乎坐不穩,蘇葉手忙腳亂地将他扶住,一下一下撫背順氣。
“好點了嗎?”蘇葉将被子扯高将他包住,将放在一邊的披風取來給他披上,卻舍不得松開他。不知是看他病得厲害而産生的錯覺,還是這些日子實在辛苦,她抱着衣衫單薄的他,竟覺得不過半月的時光,便瘦了許多。
“沒事的,小小風寒而已。剛剛只是起身太急,有些頭暈。”雲淮晏從旁邊的矮幾上端起蘇葉倒來的水,緩緩靠坐在榻上,慢慢飲水。
蘇葉就坐在旁邊看着他喝水,好看的人,連喝水的模樣都秀色可餐。
水有些燙,他喝得很慢很認真,長長的睫毛低低垂着,眼睛亮亮的,吹一口氣,抿一口水。喝到兩口忽然想起什麽,雲淮晏将水杯往旁邊一放,拉過蘇葉的手,撩開衣袖,果然看見她手背上一片通紅。
“燙成這樣,不知道疼嗎?”雲淮晏眉頭緊鎖,狠狠瞪了蘇葉一眼,先将自己冰冷的手指敷上去,繼而拉起蘇葉便往外走,招呼人打來冷水,利落地将蘇葉的手按進去才松了口氣,放緩了聲音問她,“還疼嗎?”
蘇葉搖頭。
雲淮晏笑笑,像小時候一樣摸摸她的頭:“好姑娘,真勇敢。”
又過了一會兒,蘇葉手背上的紅色消退了一些。雲淮晏側頭壓抑地咳嗽兩聲到底是把她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來時匆忙,他從榻上起身,身上只有一件剛剛蘇葉給他披上去的薄披風。這幾日天氣寒冷,衣衫單薄,又陪着蘇葉一起把手浸泡在冷水裏,此刻雲淮晏已凍得嘴唇發紫。
蘇葉抽出自己的手,反反複複展示給雲淮晏看:“好了,我沒事了,我們進去吧。”
“真的不疼了?”
蘇葉點點頭:“早就被凍麻了。手也冷,腳也冷。”
于是雲淮晏低頭看兩個人的腳,他當時心急,來不及穿上鞋履,而蘇葉為了不打擾雲淮晏休息,早早脫了鞋踮着腳走路,此時兩個人站在空地上,腳上只套着足衣,狼狽至極。
蘇葉和雲淮晏對視一眼,蘇葉先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接着身子一輕,被雲淮晏打橫抱起。他快步往帳裏走,不忘朝身後的人吩咐:“再接一桶冷水進來。”
陸小勇把白彥從平王府接過來,兩個人火急火燎地走進雲淮晏的帳子,沒等蘇葉将雲淮晏吃掉了半條她做的松鼠鳜魚的事兒報告給白老先生,雲淮晏就先拉着蘇葉的手給白彥看。
白彥挑眉:“臭小子,莫非是你不想我給你診脈,拿小丫頭來當擋箭牌?”他輕輕拍拍蘇葉的手背:“這不是全須全尾的嗎?哪裏燙傷了?”
本來那杯茶水也不算燙,蘇葉的手被雲淮晏小題大做地按在冷水裏泡了那麽許久,連手背上發紅的痕跡都幾乎消散了去,怨不得白彥埋怨。
蘇葉點頭:“可不是嗎!白先生,我跟你說,他剛剛還吃了半條魚,攔都攔不住!”
“我都快兩年沒吃你做的菜了。”雲淮晏争辯。
白彥幹笑兩聲:“能吃能喝,我們七殿下身子骨好着呢!”
仿佛是為了配合白彥的這句話,雲淮晏忽然開始咳嗽,按着胸口咳得彎下腰去,額上都迸出了汗水,末了他才示意陸小勇将痰盂遞過去,伏在床沿将幹嘔了一陣,什麽也沒嘔出來,卻脫力伏在床頭,好長時間無法起身。
白彥認命地上前,先扶他半躺着,将他的手從被子裏拉出來,開始細細診脈,拈着胡子,想了一會,起身罵罵咧咧地往桌案的方向走:“都說了這個冬天注意了不要受寒不要受寒,這麽能耐,總有一天有你後悔的。雲恒那老頭也是,孩子給他打仗帶着傷回來,還要給他守獵場,有這麽當爹的嗎?”
“白先生,父皇他不知道……”
“你閉嘴!”雲淮晏話沒說完就被白彥粗暴打斷,“他為什麽不知道?還不是你非要瞞着嗎?敢情以前沒你的時候,秋獵就進行不下去了?非得來這裏一待就是半個月!”
這到底是他回京後組建新軍的第一件差事,朝堂上下多少雙眼睛看着呢。父皇讓他接管京畿安防重則的第一件事便辦不好,他帶過來的陸小勇和衛顧兩營還好說,但剛剛接管的幾萬禁軍如何服衆?
礙于帳子裏除了陸小勇和蘇葉外,還有原禁軍的兩位副統領在場,這話雲淮晏沒說,由着白彥罵罵咧咧地邊念叨邊開方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