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喝了藥,雲淮晏把湯藥和剛剛吃下去的東西搜腸刮肚地吐了個幹幹淨淨,竟一口東西都吃不下去,只勉強能喝進去一點茶水。
白彥将藥方改了又改,蘇葉索性留在桐華山不回去了。
她蹲在藥爐邊看白彥煎藥,一張小臉皺得苦苦的:“白先生,阿晏他從來沒有病得這麽厲害過,看着有些吓人。”
白彥拿着蒲扇悠悠扇着爐火:“也不過是看起來吓人,倒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病症。先前他受傷落入寒潭,寒邪入體,還未散盡,如今又受了涼,自然比尋常風寒厲害一些。他自小就有些不足之症,只是後來皇後娘娘養得好,又早早被送去習武,身子越發強健起來。這兩年他在邊境,軍務忙的時候,重傷都未必能妥帖休養,吃飯這種事根本就不在他眼裏,脾胃最先給熬壞了,時不時地便吃不下東西。我只顧着跟他怄氣,忘了這一節,在方子裏多放了幾味苦藥,怪不得他喝不下去。”
聽完白彥的解釋,蘇葉氣鼓鼓地瞪着他。
白彥有些心虛,早知道端侯家二姑娘與雲淮晏青梅竹馬,比皇帝還護短,若是雲淮晏失手傷了人,她也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指責旁人沒事非往雲淮晏刀上撞。偷偷往雲淮晏方子裏加苦藥這種事兒讓她知道了,還不心疼死。
果然蘇葉撅着嘴輕哼一聲,撂下了一句話:“這整個十一月,白先生若是想吃我做的桂花糕、花生糖是沒有了,不知道苦瓜糕、黃連糖白先生喜不喜歡吃?”
白彥吃不到的桂花糕和花生糖,卻每天都可以看得到。
這只是一場風寒,雲淮晏卻高熱不退,昏昏沉沉地睡了兩日下不了床。蘇葉已經給白彥扣上了庸醫的帽子,若不是雲淮晏交代了不要驚動宮裏,蘇葉非進宮求雲恒把整個太醫院調過來不可。
因為這段日子雲淮晏藥吃得多,蘇葉每趟來都變着花樣兒地給他帶梅子蜜餞和各色香甜的糕點。他不喜甜食,往往只在喝了湯藥後含一顆梅子壓一壓,最終那一袋一袋的吃食還是落入了白彥腹中。
雲淮晏得了病的事兒到底也不能瞞得滴水不漏,蘇葉每天苦着一張臉,至少蘇木那邊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蘇木跟着蘇葉來看過雲淮晏一回。
那時他已經大好,只是那一日風大,白彥不許雲淮晏外出,蘇木來的時候他正和幾位統領在帳裏商議事務。蘇木按下通傳的士兵,在帳外等了一個時辰,待到帳子裏的諸位統領魚貫而出,蘇木才示意通傳的士兵進去通報。
看見蘇木來,雲淮晏顯得很高興:“師兄來了就進來,怎麽還在外面等了那麽久?”
帳裏只有他們兩人,蘇木随意許多,優哉游哉地給自己倒了杯茶:“你們在談事情,我不好闖進來。”
“陸小勇和衛顧都是長平軍的人,孫統領和薛統領你也認得的。”
話說如此,他也知道蘇木的意思,一軍主将營帳之中所議之事必為要務,且不說他并非都護軍中人,即使是,議事時雲淮晏沒叫他,他也不應闖入。
道理雖懂,可雲淮晏是不講理慣了的,取了一幅地圖便要展開:“師兄,你來了正好,幫我看看布防圖,桐華山一共有六座山峰,到時候父皇觀獵的禦駕将設在……”
“晏兒。”蘇木在關鍵處打斷。
長平軍越是勢大,有些規矩本分蘇木便越是恪守。雲淮晏與他雖一向親厚,但皇家又豈有真情在?人心又豈是不會變的?縱使雲淮晏不變,他人又會不會嘴碎說些閑言?
蘇木喝一口茶,嘆了口氣:“你全權負責此次秋獵的防衛,諸如陛下禦駕将停留何處這樣的機要細節要萬分小心,不可随意透露。”
“師兄說的是。”說到正事,雲淮晏面色也嚴肅起來,“其中機要細節,我只與陸小勇、衛顧,以及孫、薛兩位統領商議過。”
“我是說我,此事機要,你不應該透露給我。”
雲淮晏笑出聲來:“我與孫、薛兩位統領相交尚淺,都可相托,何況師兄?師兄就不要藏私了,為我指點一二。”
他展開地圖,蘇木眼睛盯着茶杯,随手又給他卷回去。
他再打開,蘇木再卷上。
如此反複了幾回,雲淮晏終于不再執意,将地圖收了回去,盯着蘇木鄭重道:“師兄不必如此,無論如何,你總是我師兄,我總是從長平軍出來的,師兄記着這個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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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獵的日子終于是到了。這一場圍獵之後,各地秋日收獲來最好的瓜果谷物也将陸陸續續上供進京,五谷豐熟,牛馬肥腴,正是一年天子厚德,上蒼恩顧,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最佳佐證。
秋日起天氣漸涼,秋收冬藏,飲食作息亦因氣候轉變而收斂。
秋獵之後,縱使皇帝再召群臣相聚,也以在亭臺樓閣之間吟詠居多,再難有在天地曠野間一展身手的機會,故而每年秋獵便是那些以武傳家,騎射見長的世家公子們在陛下面前嶄露頭角的大好機會。
初五那日午後,雲恒的車攆抵達,即刻入住桐華山行宮,随行的宗親、官員也在山麓處的營區安頓完畢。
聖駕将在桐華山停留三日,初七一早,雲恒攜文武百官先行回宮,而各家子弟若有未盡興的,大可以留在桐華山繼續圍獵,一直到初八過後,山林封禁,百獸回穴養息,便不可再肆意獵殺。
桐華山獵場幾乎每一寸土地雲淮晏都親自走過,每個人的職責也是早就部署完畢的。
第二日圍獵時,獵場外圍由孫副統領和薛副統領交替巡視,陸小勇帶着一路□□手據守高地,警備四方,衛顧和他的人巡游于獵場之中,雲淮晏親自守在禦駕和百官所在的觀獵臺旁。
多年行軍,雲淮晏養成了每到一處便暗暗觀察所有事物,逐一排除潛在危機的習慣。他的目光平日裏清涼如水,此刻銳利如鷹隼,精準而快速掃過場上每一個人,卻在看見雲淮安時,目光不由自主地緩和下來。
雲淮安也正看着他,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又是這樣的表情,雲淮晏想起那一日在磬竹宮外與他相見,他的表情也是這樣古怪。
陽光落在雲淮安身下椅子的銅輪上,金光熠熠,雲淮晏卻有些傷心,他的五哥也曾長身玉立是如玉樹臨風般的人物,大梁皇家男兒誰人不通騎射?若非不良于行,如今獵場是馳騁的馬匹中,原本也當有五哥那匹棗紅色的勁風。
半日的圍獵結束後,當即清點獵物。
最終是雲淮清拔了頭籌,蘇槙屈居第二,而大皇子雲淮定以一匹鹿的差距只能位列第三。
三皇子雲淮清與端侯府嫡子蘇槙同樣獵了十四件,只勝在雲淮清射下了一只白狐,那一箭極快極準,那只狐貍雪白的皮毛上并沒有沾上多少血跡。雲恒滿意至極,單獨将這只白狐挑出來,讓福海記着,給皇後新做一條狐皮圍巾。
雲恒誇過了蘇槙和雲淮定,輪到雲淮清的時候,卻不忘笑着敲打他:“別得意,這回是晏兒和蘇木沒參加,否則你這個第一怕是沒這樣好拿了。”
一場盛宴終究皆大歡喜。所有人都各有收獲,雲恒聽着福海念過長長的清單,依據名次分別賞賜了物件。大家受了賞,謝過恩,各自散去,梳洗沐浴,稍作休整。
次日初七,雲恒攜百官便要回宮。
這一年的秋獵至此事事順利,本來再過一日,初八過後所有人從桐華山撤離,雲淮晏接管都護軍的首次任務便算功德圓滿。
可意外便發生在初八那一晚。
聖駕安然回宮,雲淮晏肩上的擔子便輕松了不少,畢竟天氣寒涼,桐華山偏遠,不比京裏萬事順意,陸陸續續也有些公子提早回去,初八這日夜晚也只剩了十來個人。
雲淮晏和衛顧在獵場中走了一圈,稍稍舒了口氣,明日一早将這幾位送走,他們也可以打道回府了,陸小勇和衛顧跟着他從長平軍調過來,日子過得可比其他幾營将軍辛苦多了,回朝後還沒正正經經地休息過!
戊時,雲淮清身邊的易平給雲淮晏送來了一盤烤鹿肉。
蘇槙他們幾個拉着雲淮清和雲淮定去烤肉的事兒,雲淮晏是知道的。
雲恒和那些個老古董離開後,一群年歲相仿的人在一塊兒便随意得多,不知是誰的提議,将今日打得獵物挑幾樣,晚上升了火烤了吃。
雲淮晏的脾氣雲淮清也是知道的,即使如今桐華山只剩十來個人,而留下來守衛的都護軍人數是這些人人數的幾十上百倍,可他們一刻還在,他便一刻不會放松。因而,雲淮清連請他一同去烤肉都懶得,只細細炙烤了一碟鹿肉,讓易平趁熱送到雲淮晏帳中去。
亥時,案上那碟鹿肉只吃了一半,易平又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跟你家殿下說,不必送過來了,我吃不了那麽多。”雲淮晏低着頭描畫着圖紙,眼皮也不擡。
“七殿下,快!”
聽見易平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連話都說不完整,雲淮晏心頭一跳,皺着眉擡起頭。
“快去看看,我家殿下出事了!”